我是天机阁点墨成局的手,此局化身“寒潭画鬼”林枯蝉。
苏州藏家得前朝《雪栈图》,我以裱画匠身份进府,指其乃“画中画”,下藏真迹。
当夜他亲手揭画毁珍,我袖手旁观,只取走废弃绢本。
三日后南洋巨贾陈公子携“家传残卷”登门求合璧,残卷正是那废弃绢本。
藏家悔恨撞柱,陈公子天价拍走“合璧神品”。
离城夜雨,我于船舱展开《雪栈图》真迹,卷轴夹层里,静静躺着被揭下的那层“废绢”。
苏州的秋,是浸在墨里的。湿冷的雨丝总也下不透,悬在半空,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网住了粉墙黛瓦,网住了小桥流水,也网住了人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空气里浮动着桂子将残未残的甜腻,混杂着深巷人家蒸糕的米香、裱画铺子里隔夜浆糊的微酸,还有河浜深处淤泥缓慢发酵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鼻端。
藏玉轩的主人柳三变,这几日走路都带着风。他那张保养得宜、微带富态的脸,红光满面,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成了得意的纹路。前朝画圣李寒林的《雪栈图》!真真切切落到了他柳三爷的手里!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在苏州城那些附庸风雅的圈子里悄无声息地炸开,又迅速被柳家森严的门禁捂得密不透风。柳三变闭门谢客,连最亲近的几位老友都被挡在了门外,只放出风声:画需静养,待尘埃落定,再邀诸公品鉴。这“尘埃”,便是寻一位真正靠得住的大匠,为这无价之宝重换新装。
于是,我顶着“林枯蝉”的名号,背着那个磨得油亮的紫檀木工具箱,踏着青石板上湿滑的苔痕,敲响了藏玉轩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门开一条缝,露出门房一张警惕的脸,浑浊的眼睛上下扫视着我。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洗得发白,肘弯处打着同色布料的补丁,针脚细密却难掩寒酸。肩上的工具箱沉甸甸,散发着松烟墨、陈年宣纸和熟桐油混合的、属于老手艺人的独特气息。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窝深陷,颧骨微凸,嘴唇没什么血色,唯有一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稳定,指甲修剪得极短,透着一股与衣着格格不入的洁净与力量感。
“柳老爷府上?”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像枯叶摩擦,“裱画匠,林枯蝉。应召而来。”
门房狐疑地打量着我工具箱上那个模糊的“林”字刻痕,又看看我这张过于年轻却过分沉寂的脸,终究还是侧身让开了路。柳三变要的是手艺,不是门面。
穿过几重庭院,空气里昂贵的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子因过度兴奋而生的躁动。书房里,柳三变正背着手,焦躁地在满架古籍珍玩前踱步。听到通报,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鹰隐般盯在我身上,带着审视、挑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巨大财富而生的神经质。
“你就是‘寒潭画鬼’林枯蝉?”他语速很快,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名头倒是唬人,手底下可真有几分斤两?我这幅画,一丝一毫也错不得!”
我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襟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斤两,在画上说话。画在何处?”
柳三变被我这种近乎无礼的平静噎了一下,鼻翼翕动,最终冷哼一声,亲自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旁。案上早已清空,只铺着一层厚厚的、洁净如雪的宣纸。他屏住呼吸,如同捧起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从旁边一个特制的黄花梨画匣中,捧出一卷古画。
画卷徐徐展开的瞬间,连窗外透进的灰白天光似乎都凝滞了片刻。
寒气扑面而来。素绢之上,墨色淋漓,却又极尽克制。千山鸟飞绝的孤寂,万径人踪灭的荒寒,被一支枯笔演绎得入木三分。远处雪山层叠,只露峥嵘一角,寒气森森;中景一挂冰瀑,悬于断崖,仿佛能听到冰棱碎裂的脆响;近处一座孤零零的栈桥,朽木横斜,覆着厚厚的积雪,延伸向画面深处无边的混沌与苍茫。几笔淡赭点染的枯树,枝桠如鬼爪般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整幅画,不见一人,不着一色暖调,唯有雪,是冷的;山,是硬的;意,是死的。一股逼人的孤绝之气,几乎要破绢而出,将观者的魂魄都冻僵在画中。右下角一方小小的朱砂印:“寒林写意”,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柳三变屏息凝神,眼睛死死盯着画面,仿佛要将每一根线条都吸进肺腑。他指着那方小印,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看!看这印!这墨色!这气韵!错不了!寒林真迹!旷世奇珍!” 他的声音因亢奋而尖利。
我并未应和他的激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沉静如水,一寸寸扫过画心。从雪山冷硬的轮廓,到冰瀑飞溅的冰晶,再到栈桥朽木上每一道细微的裂痕……最后,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栈桥右侧边缘,一片看似寻常的、被积雪半掩的嶙峋山石处。那里,绢丝底子的纹理,似乎比别处……略显滞涩?仿佛墨色之下,还藏着另一层呼吸。
“柳老爷,” 我的声音打破了书房里令人窒息的静默,如同枯枝折断般清晰,“此画,恐非全貌。”
“什么?”柳三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扭过头,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变得煞白,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在我身上剜出两个洞,“你……你什么意思?你敢说这是假的?!”
“非假。”我缓缓摇头,目光依旧焦着在那片山石处,“是真迹。但,是盖在另一幅真迹之上的真迹。”
“盖……盖在……”柳三变彻底懵了,嘴唇哆嗦着,一时无法理解这拗口的句子。
“画中画。”我吐出三个字,如同三枚冰冷的钉子,敲进他的耳膜,“前朝战乱,名家真迹常被藏匿。有高人,取同时代、同质地、但稍次之旧绢,以秘法重制浆料,覆于真正绝世之作上,再依样临摹一幅伪作于表层。寻常观之,天衣无缝,只为瞒天过海,护住底下那层真正的无价之宝。”
我伸出手指,指尖并未触碰画面,只在离绢面寸许处,虚虚点向那片山石区域:“柳老爷请看此处。墨色沉郁,看似笔力千钧,然细观其绢底经纬走向,此处墨色沁染的纹路,与周边山势走势,有毫厘之偏。再看这绢丝光泽,此处略显‘闷’,不如他处透亮,似被一层极薄的‘油膜’所隔。此非自然旧气,乃是……浆糊秘药残留之相。”
柳三变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猛地扑到书案前,几乎将脸贴到画上,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我指的那片区域。呼吸变得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书房里只剩下他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我平静无波的语调。
“这……这……”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难以置信,却又被那细微的“证据”勾得心痒难耐,如同百爪挠心。
“此等‘画中画’,非大机缘、大手段不能重现天日。”我继续说着,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需以秘制药水,浸润表层伪作边缘,待其酥软,再以特制薄刃,寻其薄弱处入手,屏息凝神,以巧劲缓缓揭开。其间分寸,差之毫厘,下层真迹立毁!非心志坚毅、眼力通玄、手法如鬼者,不可为也。”
我顿了顿,目光从画上移开,第一次正眼看向柳三变那张因巨大诱惑与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轻得像叹息:“柳老爷,此画命运,系于您一念之间。是守着这层世人皆知的‘寒林’,还是……赌一把,揭开它,看看下面埋着的,究竟是哪一位仙佛的手笔?那或许,才是真正的‘旷世’。”
说完,我后退一步,重新垂手而立,如同一个事不关己的幽灵。将选择的权柄,连同那足以焚心的诱惑和粉身碎骨的风险,一股脑地,抛给了眼前这个已被贪婪烧红了眼的藏家。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芭蕉叶,更衬得室内空气凝滞如铅。柳三变像一尊泥塑,僵在书案前,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证明他还是个活物。他的眼睛死死钉在《雪栈图》上,钉在我所指的那片山石区域,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反复刮擦着绢丝,试图从我描述的“破绽”中榨取出更多的确定性。贪婪与恐惧在他脸上交织、扭曲,形成一种近乎癫狂的神情。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台上的灯花“噼啪”爆了一下。
“赌!”柳三变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嘶哑干裂,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林师傅!你来!你来揭!需要什么药水?什么薄刃?我即刻命人去寻!只要能揭开,只要能见到下面那层真迹……我柳三变,倾家荡产,也绝不负你!”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
我却缓缓摇头,动作轻得几乎不易察觉。“柳老爷,” 声音依旧平静,像深潭不起微澜,“此等‘揭二层’的秘技,非师门亲传,手口相授,外人绝难窥其门径。药水调配,差之毫厘,便是焚琴煮鹤;运刃巧劲,失之分寸,即是千古罪人。此乃‘鬼手’一脉不传之秘,林某……不敢僭越,亦无力承担万一失手之重责。”
“你!”柳三变被我断然拒绝噎得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失落和更加强烈的占有欲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不过,”我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回画卷,“林某虽不能亲手施为,却可在此护法。柳老爷若执意一试,需得依我三事。”
“快说!”柳三变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看到浮木。
“其一,备齐我所列之物:上等陈年米浆一钵,置于炭火上煨至温热;纯银薄刃一把,刃口需如发丝,刃身需如柳叶,置于冰水中镇透;洁净无瑕的生宣百张,叠放于旁;细若牛毛的银针三枚;另备……烈酒一壶。”我报出物件,语调清晰平稳。
“其二,净手焚香,屏退所有闲杂人等。此等天人交感之事,一丝浊气,一缕杂念,皆是大忌。”
“其三……”我抬眼,目光如古井幽深,直视柳三变几欲燃烧的瞳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运刃揭画,必须由藏主亲为。画中灵性,只认其主。旁人代劳,纵使手法通天,也必引真迹反噬,灵光尽散,化作朽绢。”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柳三变心上。他身体晃了晃,眼神中瞬间掠过极致的恐惧,但旋即被更疯狂的贪婪淹没。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好!好!我揭!我亲自来!”
所需之物很快备齐。书房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和声响。屋内只点了一支素蜡,昏黄摇曳的光晕,将书案周围照得如同鬼魅。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米浆的微酸、烈酒的辛辣、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柳三变已用烈酒净过手,换上了一身洁净的素白中衣,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如同即将走上祭坛的羔羊,站在书案前,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柄刚从冰水中取出的纯银薄刃,在他手中闪着幽冷的寒光,也像冰一样冻着他的指尖。
我退至书案一侧的阴影里,身形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只余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柳老爷,”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静心,凝神。观想此画,非画,乃天地灵胎,包裹重宝。您非毁画,乃助其脱胎换骨,重见天日。” 话语如同咒语,安抚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取银针,蘸温浆。”我发出指令。
柳三变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拿起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在温热的米浆里蘸了一下。针尖带着一滴晶莹的浆液。
“寻我所指山石左下,边缘最不起眼处,轻轻点刺。一触即收,万不可深!”
柳三变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银针缓缓落下,精准地点在我预先告知的那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浆液瞬间被绢丝吸收。
“等。”我声音如冰。
时间在寂静中爬行。柳三变死死盯着那一点,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素白的中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再点。同一点。”我再次下令。
如此反复,一共点了三次。每一次点刺,都让柳三变的神经绷紧一分。
“取刃。”我的声音陡然加重。
柳三变如同提线木偶,放下银针,拿起那把冰冷刺骨的纯银薄刃。寒气顺着指尖直窜心脉,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混乱的头脑竟因此清醒了一瞬。
“以刃尖最锋处,寻浆点浸润之微隙,轻探入,如情人发丝拂面,万不可着力!探入毫厘,即停!”我的指令又快又急,不容置疑。
柳三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画上,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手指,将薄如柳叶的刀刃尖,缓缓、缓缓地探向那被米浆反复浸润的绢丝边缘。刀尖与古绢接触的瞬间,他浑身一颤,仿佛那刀是扎在自己心上。
“感觉到了吗?”我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那一点点的……松动?”
柳三变眼神猛地一亮!刀尖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不同于坚硬绢面的“空”感!
“有!有松动!”他失声叫道,声音因狂喜而变调。
“稳住!”我厉声喝道,如同惊雷炸响,“刃尖微挑,向上!只挑发丝一线!同时,左手无名指,指腹蘸少许温浆,于刃尖挑开处,轻抚!助其分离!记住,抚,不是刮!”
柳三变咬紧牙关,腮帮子肌肉绷紧,几乎用上了毕生所有的专注力。右手刀尖极其轻微地向上一挑!左手无名指蘸了温浆,指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顺着那挑开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极其轻柔地拂过。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雏鸟破壳的细响!
在柳三变狂喜的目光注视下,在他刀尖和指尖共同作用的那一点上,表层那幅令人心醉神迷的《雪栈图》,竟真的被掀起了一道比头发丝还细的、几乎透明的边缘!如同沉睡千年的美人,终于掀开了面纱的一角!
“成了!成了!”柳三变狂喜低吼,巨大的成就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恐惧和谨慎。什么“发丝一线”,什么“轻抚”,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中只剩下那片被微微掀开的绢丝边缘,以及边缘下那神秘莫测、诱人疯狂的未知空间!
贪婪彻底吞噬了理智。他双手齐上,右手薄刃猛地加大了力度,不再是轻挑,而是近乎粗暴地向上撬动!左手也不再是轻抚,而是急切地用指甲去抠、去撕扯那掀开的边缘!
“柳老爷!不可!”我沉声喝止,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
晚了!
“嘶啦——!”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裂帛脆响,猛地撕裂了书房的死寂!
在柳三变粗暴的动作下,那刚刚被小心翼翼揭开一丝缝隙的表层古绢,如同脆弱的蝉翼,竟被他硬生生从画心中央撕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裂口狰狞,边缘翻卷,露出下面……一片刺目的、空无一物的空白绢底!
那下面,根本没有什么被掩盖的绝世真迹!只有被撕毁的《雪栈图》表层那孤绝的雪景,在裂口处戛然而止,露出底层同样古旧、却空荡荡的绢本!
柳三变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僵成了石雕!脸上的狂喜凝固、碎裂,化为极致的茫然、难以置信,最终扭曲成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惊恐!他死死盯着那道刺目的裂口,盯着那片空白的底层,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不……不可能……不可能!”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嚎,猛地扑到画上,手指疯狂地抠挖着那道裂口,试图在下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隐藏的墨迹,“真迹呢?我的真迹呢?!啊——!”
他状若疯魔,双手在珍贵的古画上乱抓乱抠,薄刃脱手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原本完美的《雪栈图》表层,瞬间被他撕扯得支离破碎,雪山上多了一道丑陋的伤疤,栈桥从中断裂,冰瀑被硬生生撕裂!绝世珍品,顷刻间毁于一旦,变成一堆沾着米浆、沾着汗渍、边缘卷曲破烂的废绢片!
我依旧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发狂,看着他将那幅价值连城的画作彻底撕成碎片,看着他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脸上无悲无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天机阁“画鬼”之名,岂是浪得?所谓“画中画”的破绽,不过是我以秘制药水,在他靠近观察前,极其隐秘地涂抹于那处绢丝,使其局部纹理略显异常,再辅以言语引导,诱他入彀。真正的局,不在画下,而在人心。
柳三变终于耗尽了力气,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紫檀书案腿,双目空洞无神,脸上涕泪横流,嘴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抽气声。他完了。财富、名声、半生的骄傲,随着这幅被亲手毁掉的画,一同化为了齑粉。
我这才缓缓走出阴影,步履无声。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案,那些被撕扯下来、沾着污渍、皱巴巴的绢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我俯下身,动作从容不迫,如同在垃圾堆里捡拾寻常物件,将那些最大块的、相对完整的废绢片一一拾起。尤其是那片描绘着断裂栈桥和撕裂冰瀑的残片,我格外仔细地将其抚平,叠好。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收拾什么稀世珍宝的残骸。
“柳老爷,”我直起身,将那一小叠皱巴巴的废绢片收入袖中,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此画灵性已绝,留此残躯,徒增戾气。林某受人所托,取走这些‘引子’,寻一清净地焚化,或能稍慰画魂。您好自为之。”
说完,我背起那个磨得油亮的紫檀工具箱,不再看地上那滩烂泥般的柳三变一眼,转身,推开沉重的书房门。门外守候的管家和下人,只看到我平静无波的脸和袖中隐约的鼓起,再探头看到书房内的惨状和失魂落魄的老爷,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哪敢阻拦。我踏着门外依旧淅沥的冷雨,身影消失在藏玉轩曲曲折折的回廊深处,如同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幽灵。
三日后。藏玉轩的阴霾尚未散尽,整个苏州城却因另一场突如其来的“盛事”而沸腾起来。城东新开张的“聚宝楼”,广发英雄帖,宣称将拍卖一件“震惊宇内”的书画神品。一时间,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藏家、巨贾、风雅名流,甚至邻近州府的豪客,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
聚宝楼顶层,装饰极尽奢华,南海明珠嵌顶,波斯地毯铺地,香炉里燃着价比黄金的龙涎。被重金礼聘而来的白发拍卖师,身着锦袍,肃立高台。台下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金钱、香料和躁动的欲望气息。
当拍卖师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郑重其事地捧出压轴拍品时,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那并非完整的画卷,而是一幅装裱在巨大紫檀屏风上的……残卷!
屏风左侧,是半幅气势恢宏、笔走龙蛇的泼墨山水!烟云浩荡,山势磅礴,墨色淋漓处如惊涛拍岸,留白处似有仙气氤氲。虽只有半幅,却已显露出睥睨天下的气魄!右下角一方古印,赫然是前朝另一位以雄浑狂放著称的传奇画圣——石涛的“苦瓜”印!
而屏风右侧,与之“合璧”的,却是半幅截然不同、充满了孤寂荒寒之气的雪景!残破的栈桥,断裂的冰瀑,覆盖着厚厚的、仿佛能冻僵灵魂的积雪……正是三日前,被柳三变亲手撕毁的《雪栈图》残片!只是此刻,这残片被精心修复、装裱,与左侧石涛的泼墨山水拼接在一起。断裂的栈桥,竟诡异地延伸向泼墨山水的云雾深处;撕裂的冰瀑,竟与泼墨山水的飞瀑流泉遥相呼应!一狂放,一孤绝;一磅礴,一幽深。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这巧夺天工的拼接下,竟产生了一种惊心动魄、直击灵魂的和谐与张力!仿佛它们天生就该是一体,共同诉说着天地间某种亘古的苍茫与悲怆!
屏风上方,悬挂一幅洒金笺,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雪涛合璧**!落款:南洋遗老,陈氏鉴藏。
“此乃天作之合!”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石涛泼墨,李寒林雪魄!一画双圣,千古奇观!此乃陈公子家传至宝,辗转百年,终觅得寒林残卷,合璧于此!起拍价——纹银三十万两!”
“轰!” 全场炸开了锅!惊呼声、抽泣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不可思议的“合璧”牢牢吸住,为这惊世骇俗的“发现”而疯狂!
角落里,一个身影猛地站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正是被管家强拉来“散心”的柳三变!他死死盯着屏风右侧那半幅无比熟悉的残破雪景——那断裂的栈桥,那撕裂的冰瀑,那每一道被他自己亲手撕扯出的褶皱和污痕!三天前书房里的噩梦瞬间重现,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他认得!那就是被他亲手毁掉、又被那个裱画匠林枯蝉“取走焚化”的《雪栈图》残骸!那根本不是废品!那是钥匙!是打开眼前这座金山银海的钥匙!而他却像个蠢货,亲手把它毁了,还拱手送给了别人!
“噗!”柳三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爷!”管家和下人手忙脚乱地去扶,引起一阵小范围的骚动。
但这点骚动,很快被淹没在更加狂热的竞价声浪中。
“四十万!”
“四十五万!”
“五十万!”
价格如同脱缰野马,一路飙升!富商巨贾们红了眼,挥舞着号牌,声嘶力竭地叫价,仿佛那不是银子,而是纸片。最终,当一位来自京城的徽商巨贾喊出“一百万两!”的天价时,全场死寂。
拍卖师手中的金槌高高举起,目光扫过全场,带着询问,最终落向二楼一间垂着珠帘的雅阁。
珠帘轻响,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伸了出来,随意地挥了挥。一个低沉而略带异域口音的声音传出,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罢了。既是京里的大人喜欢,陈某割爱。”
金槌落下!
“一百万两!成交!恭喜京中贵客,得此‘雪涛合璧’神品!”拍卖师的声音因亢奋而劈了叉。
雅阁珠帘后,那位神秘的南洋陈公子——一身云锦华服,面如冠玉,眉眼间带着三分慵懒七分贵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微微颔首。他身边侍立着一个沉默的老仆,正是那日青布小车的车夫。
当夜,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然离了苏州码头,滑入沉沉夜色与茫茫雨幕之中。运河的水声哗哗,敲打着船舷。
船舱内,一盏孤灯如豆。我,或者说陈公子,已卸去了那身华丽的伪装,换回一身素净的青衫。脸上那层精心炮制的、属于南洋巨贾的慵懒贵气也消失不见,只余下“林枯蝉”式的苍白与沉寂。
我盘膝坐于灯下,从那个磨得油亮的紫檀木工具箱最底层,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剥开层层油布,露出里面一卷古朴的卷轴。
正是那幅被柳三变视为性命、又亲手毁掉的《雪栈图》!
画卷在灯下徐徐展开。孤绝的雪山,森然的冰瀑,覆雪的朽木栈桥……墨色依旧淋漓,寒气依旧逼人。它完好无损,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书房里那场疯狂的撕扯从未发生。柳三变毁掉的,不过是一幅天机阁画鬼耗费心血临摹、再以秘法做旧覆于其上的“画皮”而已。他亲手揭下、视若垃圾的“废绢”,正是我布局的关键一环,最终成就了“雪涛合璧”的惊天骗局。
我的目光并未在真迹上过多停留,指尖抚过卷轴两端那深紫色的檀木轴头。指腹在其中一个轴头的某处极其细微的凸起上轻轻一按。
“嗒。”
一声极轻的机械弹响。
轴头侧面,竟无声地滑开一个狭长的、薄如纸片的暗格!
暗格内,静静地躺着一片折叠整齐的素绢。我将其取出,在灯下小心展开。
烛光跳跃,映照着素绢上熟悉的墨迹——断裂的栈桥,撕裂的冰瀑,还有柳三变疯狂撕扯留下的、无法修复的褶皱与污痕。正是那日被我“取走焚化”的《雪栈图》表层“废绢”残片。
真迹在灯下流淌着孤绝的寒光,残破的废绢在一旁诉说着贪婪的毁灭。我指尖拂过废绢上那道狰狞的裂口,如同拂过柳三变撞柱时额头的伤口,也如同拂过聚宝楼里那一锤定音的疯狂。
“焚琴煮鹤……” 一声低语,消散在船舱外无尽的夜雨声中。乌篷船载着天机阁的幽影,载着价值连城的真迹,载着那片承载着人性贪婪与愚蠢的废绢,悄然隐入江南迷蒙的烟水深处。运河的水,无声流淌,吞没了一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