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机阁噬运的牙,此局化身“千门骰魔”卜瞎子。
金陵赌坊“千金窟”,我以盲眼示人,耳听骰动如观掌纹。
连赢玉罗刹七局,她怒掷家传血玉骰,我笑纳:“此骰怨气太重,需玲珑骨镇之。”
当夜剖开血玉骰,取出水银芯,填入天机阁秘制“响骨”。
三日后赌命局,她骰盅未启,我耳中已闻骨鸣点数。
她掀盅刹那,我袖箭射穿骰子,水银泻地染红象牙牌。
血泊中,她蛇形剑刺穿我怀里的“玲珑骨盒”,盒内滚出七颗染血象牙骰。
金陵的夜,是被胭脂水粉、烈酒汗臭和金银铜臭腌透了的。秦淮河的水汽也压不住“千金窟”里蒸腾出的欲望。朱漆大门洞开,如同巨兽贪婪的口。门内,喧嚣是粘稠的实质,汗味、酒气、劣质脂粉香、还有铜钱银锭冰冷的金属腥,搅和在一起,糊在每个人脸上。吆喝声、骰子撞击声、狂喜的尖叫与绝望的嘶吼,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我踏进这片沸腾的油锅,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肩上斜挎一个灰扑扑的褡裢,沉甸甸的,不知装着什么家当。最扎眼的是脸上蒙着的那条三指宽的玄黑布带,将双眼遮得严严实实。手里一根油亮的青竹杖,点着油腻的地砖,发出笃、笃、笃的轻响,不疾不徐。像个误入狼窝的羊。
“哟!新鲜!瞎子也来送钱?”门边一个袒胸露怀的疤脸汉子,剔着牙,斜眼嗤笑。
我恍若未闻,青竹杖精准地避开地上一个打翻的酒壶,径直走向赌坊深处最喧嚣、也最压抑的那张桌子——“玉罗刹”的生死台。
台子由整块黑檀木雕成,光可鉴人,映着顶上惨白刺眼的汽灯。空气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只有骰子在象牙盅内疯狂撞击、旋转的脆响,如同催命的鼓点。围观的赌客自觉地空出一圈,个个屏息凝神,眼神里混合着敬畏、贪婪与恐惧,投向台子一端那个慵懒倚着太师椅的身影。
玉罗刹。
一身猩红如血的软烟罗劲装,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却裹不住骨子里透出的、毒蛇般的阴冷。墨玉般的头发松松绾起,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的蝎子簪,蝎尾幽光闪烁。她没戴面纱,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冷得如同腊月寒冰。尤其那双眼睛,狭长上挑,眼尾染着淡淡的胭脂红,看人时像淬了冰的刀锋,轻轻一刮,就能剐下一层皮肉。此刻,她正用两根染着蔻丹、纤长如葱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金锭银票,嘴角噙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慵懒笑意。
她的对手,一个脑满肠肥的绸缎庄老板,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顺着油亮的额头滚落,浸湿了昂贵的杭绸前襟。他死死盯着玉罗刹那只涂着鲜红蔻丹、正优雅地按在象牙骰盅上的手,身体筛糠般抖着。
“开……开啊……” 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玉罗刹红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却冰冷:“急什么?让骰子……再飞一会儿。” 指尖在盅盖上轻轻一敲。
“叮!”
一声轻响,如同丧钟。
骰盅揭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荷官尖利的声音刺破死寂。
绸缎庄老板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下去,被两个面无表情的打手架起,拖死狗般拖向赌坊深处。绝望的哀嚎很快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玉罗刹伸出猩红的舌尖,轻轻舔过饱满的下唇,仿佛品尝到了鲜血的甘美。她目光流转,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残忍,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赌客,最终,落在了那个点着青竹杖、安静站在人群边缘的“瞎子”身上。
“啧,”她轻笑一声,声音又酥又媚,却裹着冰碴子,“今儿个倒有新鲜玩意儿送上门。瞎子,你也想……听个响?”
人群一阵压抑的哄笑。
我微微侧头,青竹杖在地上轻轻一顿。蒙着黑布的脸转向玉罗刹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卜瞎子,讨教玉娘子高招。只赌骰,猜大小,一局定输赢。” 语气平静无波,如同古井。
“哦?”玉罗刹眉梢一挑,猩红的蔻丹点着桌面,“瞎子赌骰?有趣。赌注呢?你的……竹杖?还是你褡裢里那点家当?” 话语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赌注,”我缓缓抬起左手,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小盒,放在掌心,“此物名‘玲珑骨’,天机阁旧物,能听幽冥声,辨鬼神语。” 盒子非金非木,触手温润又冰凉,表面布满极其细密、如同活物呼吸般的暗纹。
“玲珑骨?”玉罗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被更浓的玩味取代,“天机阁?故弄玄虚的破烂玩意儿也敢当赌注?行,陪你玩一把。输了,盒子留下,你……爬着出去。”
“若侥幸赢了,”我顿了顿,“只求玉娘子身上一物。”
“呵,”玉罗刹嗤笑,“看上姑奶奶什么了?簪子?镯子?还是……”她眼波流转,带着露骨的挑衅。
“玉娘子腰间所佩,那枚血玉骰。”我声音依旧平淡。
玉罗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腰间丝绦上系着的一枚物件。那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殷红如凝固鲜血的玉骰子,在汽灯下流淌着妖异的光泽,六个面上深深镌刻着暗金色的点数。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怨戾之气似乎萦绕其上。
“你……认得它?”玉罗刹的声音陡然转冷,狭长的眼眸眯起,危险的光芒闪烁。
“怨气太重,伤主。”我只答了五个字。
玉罗刹死死盯着我蒙着黑布的脸,仿佛想穿透那层黑布,看清我的真容。空气仿佛凝固了,赌坊的喧嚣似乎都退到了极远处。片刻,她忽地展颜一笑,如同冰河解冻,艳光四射:“好!好得很!就赌它!我倒要看看,你这瞎子的耳朵,是不是真能通幽冥!”
象牙骰盅被荷官恭敬地捧到玉罗刹面前。她伸出那两根致命的纤指,拈起三枚沉甸甸的象牙骰子。骰子落入掌心,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她随意地将骰子丢入盅内,盖上盅盖,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优雅与冷酷。
“哗啦啦啦——!”
玉臂轻摇!骰盅在她手中化作一团模糊的白影!骰子在象牙盅内疯狂撞击、跳跃、旋转,发出密集如暴雨、又杂乱无章的脆响!那声音在寻常人耳中,只是刺耳的噪音。
而我,微微侧着头,蒙着黑布的脸庞如同石雕,只有耳朵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翕动着。青竹杖无声地拄在身前,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骰子撞击的声浪里。在我的感知中,那混乱的脆响被无限放大、分解——骰子每一面不同的刻痕、重量分布带来的细微重心偏移、撞击盅壁的角度与力度、甚至空气在点数凹坑中瞬间压缩又释放的微弱气流声……汇成了一条清晰无比的“声之河流”。河流奔涌,最终指向一个确定的终点。
骰盅重重扣在黑檀台面上!余音袅袅,如同死神的吐息。
“猜吧,瞎子。”玉罗刹的声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指尖轻轻点着盅盖。
“一点、三点、六点。十点小。”我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平静地报出。
“开!”玉罗刹红唇轻启。
盅盖揭开。三枚象牙骰子静静躺在黑檀上:一点、三点、六点。十点小!
“哗——!”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玉罗刹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冻结,如同面具碎裂。她死死盯着那三枚骰子,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狭长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震惊与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一个瞎子,仅凭听骰,竟能精准报出点数?!
“运气不错。”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猩红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再来!”
第二局,骰盅摇动如同狂风骤雨。我静立:“二点、四点、五点。十一点大。”开盅,果然!
第三局:“三点、三点、三点。豹子九点!”开盅,三枚三点朝天!
第四局、第五局……第七局!
每一局,无论玉罗刹如何变幻手法,或急或缓,或轻或重,骰盅在我耳中都如同透明的琉璃,骰子的每一次跳动、碰撞、落定,都清晰无比地化为精确的点数,从我的口中平静报出。
连赢七局!
千金窟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张大嘴巴,如同看怪物般看着台上那个蒙眼的青衫身影。赌魔玉罗刹,未尝一败的玉罗刹,竟被一个瞎子连杀七局!这简直是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玉罗刹的脸色已由最初的震惊化为铁青,再由铁青转为一种病态的惨白。她精心描画的眼角在剧烈抽搐,猩红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胸口剧烈起伏,那身猩红的软烟罗仿佛要燃烧起来。巨大的羞辱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惧,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引以为傲的千术,在这瞎子面前,竟如同儿戏!
“好!好!好一个卜瞎子!”玉罗刹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她一把扯下腰间那枚殷红如血、流淌着怨戾之气的玉骰子,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我掷来!
血玉骰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红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射我的面门!速度之快,力道之猛,足以洞穿颅骨!
就在血玉骰即将击中我眉心的刹那——
我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如同鬼魅般抬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食指与中指精准无比地在空中一夹!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枚蕴含着恐怖力道、足以致命的血玉骰子,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稳稳地停在了我两指之间!距离我的眉心,不过寸许!猩红的玉光映着我脸上冰冷的黑布带,诡异莫名。
“玉娘子何必动怒。”我缓缓放下手,将那枚触手冰凉、怨气刺骨的血玉骰子托在掌心,指尖轻轻摩挲着骰面上那暗金色的凹点,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此骰怨戾缠身,煞气反噬。长佩身边,非福是祸。需以至纯至净的‘玲珑骨’镇之,方可化戾为祥。”
我另一只手托起那个黑色小盒:“此盒与骰,有缘。卜某便却之不恭了。” 说完,不再看玉罗刹那张因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扭曲的绝美脸庞,将血玉骰子收入怀中,转身,青竹杖轻点地面。
“笃、笃、笃……”
不疾不徐的杖音,敲打着死寂的赌坊地面,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人群如同潮水般无声分开一条通道,目送着那个青衫蒙眼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千金窟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消失在金陵城迷离的夜色深处。
身后,玉罗刹的指甲深深嵌入黑檀桌面,留下数道刺目的白痕。她盯着我消失的方向,眼中燃烧的,已不是怒火,而是淬了毒的、不死不休的寒冰。
三日后,子夜。
千金窟早已打烊,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白日里人声鼎沸的赌场,此刻空旷死寂,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巨大的黑檀赌台和周围的雕花立柱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
赌台中央,却点着一支粗大的白烛。烛火跳跃,映照着台前对坐的两人。
玉罗刹依旧一身猩红,只是那红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暗沉,如同凝固的鲜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得像一块万年寒冰,唯有那双狭长的眸子,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着毒蛇般幽冷的光,死死锁住对面那个青衫蒙眼的身影。
我,卜瞎子,端坐如钟。蒙眼的黑布带下,神色莫辨。面前放着那个非金非木的黑色“玲珑骨”盒。青竹杖斜倚在腿边。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桐油、灰尘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意。
“卜瞎子,”玉罗刹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血玉骰,玲珑骨。今日赌命。一局,定生死。”她将一柄细长如蛇、寒光流转的软剑,轻轻拍在赌台上。剑身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如同毒蛇吐信。
“悉听尊便。”我声音平静。
荷官战战兢兢地捧上一个全新的紫檀骰盅和三枚崭新的象牙骰子。他看了一眼玉罗刹,又畏惧地瞥了一眼我,双手颤抖着将骰子递向玉罗刹。
玉罗刹却抬手止住,猩红的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慢着。规矩,改一改。今日,用我的骰子。” 她手腕一翻,三枚象牙骰子出现在掌心。骰子与寻常无异,只是入手冰凉,触感似乎更加细腻沉重。
我微微侧耳,青竹杖无声地顿了一下。
玉罗刹将骰子投入紫檀盅内。这一次,她没有炫技般的狂摇,动作反而变得异常缓慢、凝重。紫檀盅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缓旋转、倾斜。骰子在盅内滚动、碰撞,发出的声音不再是杂乱无章的脆响,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粘滞、如同闷鼓般的咚咚声!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干扰着听觉的判断,甚至让人心生烦躁。
我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这声音……不对劲!骰子内部似乎被填充了某种改变重心、干扰声音传导的异物!普通的听骰辨点之法,在此刻完全失效!这已不是千术,而是赤裸裸的杀局!
玉罗刹狭长的眼眸紧紧盯着我蒙眼的黑布,捕捉着我最细微的反应。看到我耳朵那一下几乎无法察觉的翕动,她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残忍。紫檀盅依旧在缓缓旋转,咚咚的闷响如同地狱的敲门声。
“卜瞎子,听仔细了。”玉罗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弄。
骰盅终于停下,重重扣在黑檀台面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赌坊内回荡。
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玉罗刹的手指,已悄然按上了赌台上那柄蛇形软剑的剑柄。
我沉默着。蒙着黑布的脸庞如同石雕。时间仿佛凝固。
玉罗刹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的耳朵,突然极其剧烈地、高频地翕动起来!幅度之大,连蒙着的黑布都微微起伏!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声波冲击!与此同时,我的右手猛地抬起,食指闪电般点向赌台上那个静静放置的黑色“玲珑骨”盒!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如同金属簧片高速震颤的蜂鸣,猛地从那黑色小盒中传出!那声音尖锐、短促,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诡异力量!
蜂鸣响起的刹那,我的耳朵瞬间停止了翕动!
“一点、四点、六点!十一点大!” 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死寂中骤然响起!
玉罗刹脸上的残忍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还听得出来?!那三枚骰子……她亲手改造的三枚骰子!
“开盅!”我厉喝一声,如同惊雷!
玉罗刹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震得心神一荡,按着剑柄的手指下意识地一松!那荷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我的喝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颤抖着手猛地掀开了紫檀盅盖!
三枚象牙骰子静静地躺在黑檀上:一点、四点、六点。十一点大!
“不——!!!” 玉罗刹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所有的优雅、所有的冷酷、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双眼瞬间赤红!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一紧!
“你找死!” 伴随着一声毒蛇般的嘶鸣,那柄细长如蛇的软剑如同活物般弹起!剑光如一道赤红的闪电,带着刺骨的杀意和破空的厉啸,直刺我的咽喉!速度之快,只在烛光下留下一道扭曲的残影!
就在剑尖即将触及我咽喉皮肤的刹那——
我那只点过“玲珑骨”盒的右手,并未收回!袖口处,一道乌光如同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那是一支通体乌黑、只有三寸长的无尾袖箭!速度比那软剑更快!后发而先至!目标,并非玉罗刹,而是赌台上那三枚刚刚落定、静静躺着的象牙骰子!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果子爆裂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袖箭精准无比地射穿了其中一枚骰子——那枚刻着六点的骰子!箭头从骰子的一面贯入,又从相对的一面透出!更诡异的是,箭头在穿透骰子的瞬间,似乎触发了某种机括!
“嗤——!”
一股粘稠、沉重、闪烁着诡异银灰色光泽的液体,如同被挤压的脓血,猛地从那枚被洞穿的骰子破口处喷射而出!那液体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金属腥气,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地喷洒在赌台中央那块巨大的、象征庄家权威的纯白象牙牌上!
象牙牌光洁如镜的表面,瞬间被染上一大片刺目惊心的银灰污迹!那污迹如同活物,还在缓缓地向下流淌、蔓延!
水银!是剧毒的水银!
整个千金窟,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银滴落在象牙牌和黑檀桌面上发出的“滴答”声,如同死亡的秒针。
玉罗刹刺出的软剑,硬生生停在了距离我咽喉不到一寸的地方!剑尖微微颤抖。她整个人如同被冰封,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破口处还在汩汩冒着水银的骰子,又猛地转向那滩在象牙牌上缓缓流淌的银灰色毒液,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极致的、世界崩塌般的茫然与骇然!
“水银……水银芯……”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如同梦呓,“你……你早就知道……”
“怨气之源,不在玉,在芯。”我缓缓站起身,青竹杖点在染着水银污迹的地面上,“以水银增重改心,控骰点数,看似无往不利,实则煞气反噬,蚀骨侵魂。玉娘子,你日夜摩挲的,不是骰子,是穿肠毒药。” 声音冰冷,如同宣判。
“啊——!!!” 巨大的羞辱、被彻底玩弄的愤怒、以及水银暴露带来的终极恐惧,如同火山般在玉罗刹体内爆发!她彻底疯了!眼中再无半分理智,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
“我杀了你!” 她发出一声泣血的尖啸,手中软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戾光芒,不再刺向咽喉,而是如同狂舞的毒蛇,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向我怀中——刺向那个装着“玲珑骨”的黑色小盒!
剑光太快!太毒!太近!根本避无可避!
“噗嗤!”
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
蛇形软剑精准地刺穿了我胸前的青布直裰,深深扎入了我怀中的黑色小盒!剑尖透背而出!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身体猛地一晃!
然而,玉罗刹预想中的盒子碎裂声并未传来。那黑色小盒的材质竟坚韧异常,软剑刺入,只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如同刺入朽木。
更诡异的是——
“啪嗒!”
被软剑刺穿的黑色小盒盒盖,竟被剑尖的力道震得弹开!
紧接着,在玉罗刹因疯狂而扭曲的目光注视下,在周围所有被这电光石火一幕惊呆的赌坊打手和荷官的目光注视下,一连串圆溜溜、白森森的东西,骨碌碌地从那被刺穿的盒子里滚了出来,叮叮当当地散落在染着水银污迹的黑檀赌台上!
那是七枚骰子。
但并非象牙,也非玉石。
那是七枚用某种惨白骨骼打磨而成的骰子!骨色温润,却又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死寂光泽。每一枚骨骰的六个面上,都深深镌刻着点数。而此刻,这些惨白的骨骰上,都沾染着星星点点、刺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
那血迹尚未干涸,在烛光下闪着妖异的光,如同刚刚从某种活物身上剥离下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血腥与骨髓腥气的诡异味道,瞬间在赌坊内弥漫开来!
这七枚染血的骨骰,正是三日前,玉罗刹掷出的那枚“血玉骰”被剖开后,取出的水银芯被替换进去的东西!天机阁秘制的“响骨”——以特殊秘法炮制的人骨,内部中空,嵌有极细微的簧片,遇特定频率震动(如玲珑骨盒发出的蜂鸣)便会发出只有特殊训练方能捕捉的共鸣!
玉罗刹的软剑还插在黑色小盒上,剑尖滴落着不知是我的血还是盒中渗出的液体。她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赌台上那七枚沾着新鲜血迹、惨白刺目的骨骰,又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染着蔻丹、曾无数次摩挲那枚水银骰的指尖……
“嗬……嗬嗬……” 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恐惧和崩溃。
“呕——!” 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那颗被水银浸透、被“玲珑骨”玩弄于股掌的灵魂都呕出来。
我缓缓拔出刺入胸口的软剑,带出一小股鲜血,染红了青布直裰。伤口不深,但痛楚尖锐。我毫不在意,俯身,用未染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一枚一枚地拾起赌台上那七枚染血的骨骰。温润的骨感,粘稠的血迹,触感诡异而冰凉。将它们重新放回那个被刺穿、正缓缓渗出暗色液体的黑色小盒中。
“笃。”
盒盖轻轻合上,盖住了骨与血,也盖住了这场以命为注的荒诞赌局。
青竹杖点在染着水银和血迹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轻响。我转身,不再看身后那个跪倒在地、疯狂干呕抽搐的猩红身影,一步步走向千金窟紧闭的大门。
门外,金陵城的夜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丝冰凉,打在脸上。我踏出赌坊,身后那扇巨大的、如同怪兽之口的朱漆大门缓缓合拢,将所有的疯狂、血腥与水银的腥气,连同那七枚染血的玲珑骨,一同关在了那片烛光摇曳的修罗场中。
青竹杖点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笃、笃、笃……身影融入无边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