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是天机阁提线的鬼,此局化身“点翠娘子”苏无音。

洛阳巨富得商鼎,遍寻巧匠补锈蚀。我以金簪蘸秘药“牵丝”,点化锈斑如活物游走。

开炉祭鼎日,锈迹化四灵绕鼎三匝,万人惊呼神工。

富商奉我为神匠,我言需以人发混金丝补“地脉”。满城闺秀青丝尽断,混金箔织成锦毡覆于鼎下。

子时鼎腹雷音,锦毡化作金雾钻入鼎足暗孔。

暴雨倾盆,金雾凝为金珠堵死气孔。富商劈鼎求金,见鼎腹阴刻:天机弄傀。

---

洛阳的秋,是泡在铜锈里的。连绵的阴雨洗不去满城浮华,却把朱雀大街青石板缝里的泥浆都沁成了黄绿色。空气里浮着水汽、脂粉香、还有刚从土里扒出来的、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带着腥气的铜臭。富商周鼎元的府邸,更是成了这铜臭旋涡的中心。高墙大院锁不住消息,整个洛阳城的耳朵都竖着,听那“商代四灵方尊”的风声——据说刚从殷墟夯土里刨出来,无价之宝,可惜锈蚀得厉害,遍体疮痍。

周府后院,水榭轩敞,却门窗紧闭,弥漫着一股陈年樟脑、新刨楠木和某种奇特药水混合的、令人鼻子发痒的气味。几个京城请来的老匠人,围着水榭中央紫檀木案上那尊青铜方尊,眉头拧成了疙瘩,手里的鹿皮擦了又擦,小银锤敲了又敲,唉声叹气。

那鼎,形制古拙雄浑。方口,束颈,鼓腹,四足如虬龙探爪。周身遍布繁复的云雷纹、饕餮纹,间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浮雕盘绕,虽被厚厚的绿锈覆盖,依旧透着一股洪荒的威压。可惜,岁月无情。四灵面目多有模糊,龙鳞剥落,虎爪断裂,雀尾残缺,龟甲碎裂。最刺眼的是鼎腹和四足,大片大片的铜胎裸露,如同恶疮,露出底下黯淡无光的青铜底色。价值连城的重器,生生成了半残。

周鼎元背着手,焦躁地在匠人身后踱步。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的圆脸此刻绷得死紧,眼底布满血丝,手指神经质地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每一声匠人的叹息,都像针扎在他心尖上。重金买来的不是荣耀,是块烫手的山芋,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周老爷,”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终于直起腰,擦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干涩,“非是老朽等不尽心。这锈……邪性!蚀得太深,硬刮必伤铜胎;用药水泡,又怕毁了这千年包浆纹饰……难,难啊!” 他摇着头,一脸颓然。

周鼎元脸色铁青,佛珠捻得咯吱作响,眼看就要发作。

“吱呀——”

水榭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带着水汽的凉风灌入,吹散了些许沉闷。所有人下意识地望去。

一个身影,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

月白的素罗衫子,宽宽大大,罩着略显单薄的身形,只在腰间松松系了条同色的丝绦。墨发如云,松松挽了个慵懒的堕马髻,斜插一根样式极其古拙的赤金点翠凤头簪。那簪子凤眼处,嵌着两粒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幽绿孔雀石,冷光流转。她脸上未施脂粉,肤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衬得眉眼越发漆黑,如同点墨。嘴唇颜色极淡,微微抿着。整个人像一尊刚从古墓里走出的玉俑,带着一股子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清冷与疏离。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平静,幽深,视线扫过满屋愁眉苦脸的匠人和那尊残破的方尊时,不起半分波澜,如同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尘埃。

“点翠娘子,苏无音。”她的声音不高,清清冷冽,像檐下冷雨滴落青石,“应周老爷之请,来观此鼎。”

周鼎元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出精光!点翠娘子!这个名字在洛阳最隐秘的圈子里是个传奇。相传她一双巧手能点活死翠,修复古物如时光倒流,神乎其技!他病急乱投医,托了无数关系才递上话,本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真来了!

“苏大家!快请!快请进!”周鼎元瞬间换了副面孔,满脸堆笑,亲自迎了上去,连称呼都换了。

苏无音步履无声,径直走向紫檀木案。宽大的月白衣袖拂过案面,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如雪后松针的冷香,瞬间压过了屋内的浊气。她并未理会围观的匠人,目光径直落在那尊巨大的青铜方尊上。

她绕着方尊缓缓踱步。脚步极轻,如同猫行。目光一寸寸扫过那些狰狞的锈蚀、剥落的浮雕、裸露的铜胎。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医者在审视一具陈年的腐尸。她看得极慢,尤其在四灵残缺处和那些深陷的锈蚀孔洞前,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水榭里落针可闻。匠人们屏住呼吸,周鼎元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死死盯着苏无音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希望的征兆。

终于,苏无音在鼎前站定。她缓缓抬起手。那只手,骨肉匀停,十指纤长如削葱根,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却异常稳定。她从宽大的月白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不足三寸长的细颈白玉瓶。瓶身素净无纹,只在瓶塞处嵌着一粒米粒大小的鸽血红宝石,红得刺眼。她拔开瓶塞。

一股极其古怪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像是浓烈的松脂燃烧,又混杂着某种深海鱼类的腥咸,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甜腥!这气味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引得几个老匠人忍不住皱眉掩鼻。

苏无音对周遭反应置若罔闻。她伸出左手食指,指尖莹白如玉。右手持着玉瓶,微微倾斜,一滴粘稠如蜜、色泽暗金、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从瓶口缓缓滴落,精准地落在她左手的食指尖上!

那滴“蜜”并未滑落,而是如同活物般,在她指尖微微颤动,表面流转着奇异的光晕。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苏无音以那根沾着暗金液体的食指为笔,闪电般点向方尊鼎腹一处深陷的、边缘翻卷着绿锈的蚀孔!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烧红的烙铁淬入冷水的细响!

指尖点在锈蚀孔洞边缘的瞬间,那滴暗金液体如同拥有了生命,猛地渗入斑驳的绿锈之中!更令人骇然的是,以她指尖落点为中心,周围一大片原本死寂、板结的铜绿锈斑,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间“活”了过来!

肉眼可见的,那些坚硬的锈迹开始软化、蠕动!像无数细小的、暗绿色的虫子,在青铜表面缓缓地、诡异地爬行!它们沿着锈蚀的纹理,向着蚀孔深处、向着裸露铜胎的边缘、甚至向着旁边完好的纹饰区域蔓延、填充!所过之处,原本狰狞的蚀孔被暗绿色的“活锈”一点点抚平、覆盖;剥落铜胎的边缘被“锈虫”包裹、衔接;连旁边一道细微的裂痕,也被蠕动的锈迹悄然弥合!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所有匠人目瞪口呆,如同见了鬼!周鼎元更是张大了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苏无音的手指并未停下。她如同穿花蝴蝶,身形飘忽不定,指尖沾着那暗金色的“蜜”,在方尊周身游走!每一次落指,都精准地点在一处关键的锈蚀或残缺处!

“嗤!”“嗤!”“嗤!”

轻微的淬响接连不断!

青龙断爪处,蠕动的锈迹如同新生的血肉,沿着断口攀爬、延伸,勾勒出新的爪尖轮廓!

白虎模糊的面目上,锈迹流淌,重新雕琢出清晰的王字纹和森然獠牙!

朱雀残缺的尾翎旁,暗绿“锈虫”涌动,细密的翎毛纹路竟凭空生长、蔓延!

玄武碎裂的背甲缝隙,锈迹如同最精微的焊锡,无声无息地将裂痕弥合,甲片纹理重新连贯!

她的动作快得带出残影,月白的衣衫在昏暗的水榭中飘拂,如同一场无声而诡异的舞蹈。指尖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片锈迹的“复活”与“生长”!青铜方尊在她手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残破,重现狰狞古拙的威仪!那四灵浮雕,在蠕动的锈迹覆盖下,竟显得越发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鼎而出!

“神……神乎其技!”一个老匠人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活了!四灵活了!”周鼎元激动得浑身肥肉乱颤,语无伦次。

苏无音却恍若未闻。最后一指,点在那根赤金点翠凤头簪的凤喙上。凤喙极其隐蔽地沾了一星暗金液珠。随即,她手腕一翻,簪尖如电,点向鼎足根部一处极其隐蔽、几乎被厚锈完全覆盖的微小蚀孔!

“嗤!”

凤喙点入,暗金渗入。

方尊内部,仿佛传来一声极其沉闷、如同地脉深处传来的“咚”声回响!整个鼎身似乎都随之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鼎身表面所有蠕动的锈迹,如同接到了最终的指令,瞬间凝固、板结!颜色由暗绿转为一种深沉内敛、仿佛历经千年的墨绿色,与方尊原本的锈色完美融合,再无丝毫“活”过的痕迹!

水榭内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那尊商代四灵方尊,静静矗立在紫檀案上。周身锈迹斑驳却浑厚一体,四灵浮雕狰狞毕现,再无半分残破!一股沉甸甸的、跨越千年的洪荒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无音收回手,将白玉瓶塞好,重新纳入袖中。脸色依旧苍白平静,仿佛刚才那神鬼莫测的手段不过是拂去了一点尘埃。她退后一步,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方尊,最终落在周鼎元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上,声音清冷无波:

“牵丝引魂,锈傀归位。此鼎‘活’了三分。若要它……开口说话,引动真正的四灵护宅,尚需一物。”

周鼎元如同被仙音灌顶,猛地扑到案前,贪婪地抚摸着冰凉的鼎身,感受着那完美无瑕的锈壳,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苏大家!您说!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周某也给您摘下来!”

苏无音的目光,缓缓移向周鼎元油光水滑的发髻,又仿佛透过高墙,看向洛阳城无数闺阁深处。她抬起手,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鬓边一缕垂落的青丝。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青丝。”她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如同冰珠落玉盘,“三千烦恼丝,一缕通幽冥。唯以至阴至柔、蕴含生灵魂魄之气的女子青丝,混以纯阳至坚的千足金箔,织就‘引灵地毡’,覆于鼎下,沟通地脉,方能引动鼎中沉寂的四灵真魂,显化神迹,福泽绵长。”

她顿了顿,目光如古井幽深,直视周鼎元燃烧着狂热的瞳孔:“丝需处子之发,金需足赤无杂。丝不断,魂不连;金不纯,灵不显。周老爷,此乃……通灵之引。”

“青丝!金箔!”周鼎元眼中再无他物,只有那尊仿佛随时能吞吐云雾、召唤神兽的方尊!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咆哮:“听见没有?!传我令!全城搜罗处子青丝!一根也不能少!开库房!熔金锭!打金箔!要足赤!要最薄!快!快啊——!”

周鼎元的意志,裹挟着“神匠”的预言,如同瘟疫般席卷了洛阳城。衙役们手持盖着朱红大印的告示,凶神恶煞地闯入深宅大院、市井人家。告示上墨迹淋漓:刺史大人有令,为引四灵神兽护佑洛阳,需集处子青丝织就通灵宝毡,凡有适龄未嫁之女者,皆需断发献丝,抗命者以亵神论处!

一时间,洛阳城内,闺阁之中,哭声震天。

锋利的剪刀,寒光闪闪。母亲们抱着女儿痛哭流涕,少女们惊恐地蜷缩躲避。乌黑油亮的长辫,精心梳理的云鬓,寄托着少女情思的如瀑青丝……在衙役粗暴的拉扯和剪刀无情的咔嚓声中,纷纷落地。一束束、一缕缕,带着少女的体温和泪水,如同被收割的黑色麦穗,被衙役们用红绸草草捆扎,丢进箩筐。箩筐里,堆叠的不仅是青丝,更是无数破碎的尊严和无声的诅咒。

与此同时,周府库房怒火冲天。金锭、金元宝、金首饰,被毫不吝惜地投入熔炉。炽热的金水在坩埚中翻滚,倒入特制的模具,冷凝成块,再由赤膊的匠人挥汗如雨,反复捶打延展,最终制成一片片薄如蝉翼、金光璀璨、近乎透明的金箔。金箔堆积如山,映照着匠人们麻木的脸和周鼎元眼中越来越盛的、近乎癫狂的期盼。

苏无音坐镇周府偏院。她面前是堆积如山的青丝,散发着少女发间特有的、混合了汗水和油脂的微腥气息。她亲自调配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的药水。青丝在药水中浸泡、梳理,变得柔顺异常,闪烁着乌沉沉的光泽。随后,她指挥着挑选出来的巧手绣娘,将浸泡过的青丝与金箔以极其繁复精巧的方式相互交织、捻合、编织。

金箔为纬,青丝为经。金丝相缠,乌金交织。巧手翻飞间,一张巨大、厚重、闪烁着奇异乌金色泽、触手冰凉柔韧的“引灵地毡”逐渐成型。毡面之上,隐隐浮现出四灵神兽奔腾咆哮的暗纹,在光线下流转不定,透着一股神秘而诡异的灵性。

开炉引灵的大日子,选在七日后的子夜。

周府中庭,早已清空。巨大的青铜方尊被移至庭院中央,四足稳稳踏在青石板上。鼎下,那张耗费了满城青丝与万两黄金的“引灵地毡”被郑重其事地铺展开,边缘用特制的铜钉牢牢固定。地毡上的四灵暗纹,正对着方尊四足的方位。

庭院四周,高悬着无数牛油巨烛和琉璃风灯,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周鼎元身着簇新的绛紫锦袍,焚香沐浴,神情肃穆得近乎扭曲,在众家眷、心腹和重金邀请来的洛阳名流见证下,立于香案之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烛火燃烧的焦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期待与恐惧的紧张。

子时正刻,万籁俱寂。

苏无音一身素白,立于方尊之侧。夜风吹拂她宽大的衣袂,如同月下幽魂。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盘中放着一柄小巧的、非金非玉的墨色短匕,匕身刻满扭曲的符文。她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周鼎元脸上,微微颔首。

周鼎元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因激动而劈叉:“吉时已到!引——灵——!”

苏无音动了。她左手端起托盘,右手拿起那柄墨色短匕。匕尖并非对准方尊,而是猛地刺向自己左手掌心!

“噗!”

一声轻响!锋利的匕尖瞬间刺破她苍白如纸的掌心!一股粘稠、色泽暗金、如同融化的琥珀般的液体——与那日点化锈迹的“蜜”如出一辙——从伤口涌出,滴落在墨色匕首的符文之上!

暗金血液浸染符文,匕首猛地爆发出刺目的乌光!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波动以匕首为中心扩散开来!

苏无音对掌心的伤口恍若未觉。她沾满暗金血液的右手,紧握匕首,高高举起!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微模糊,却带着一种古老而邪异的韵律,如同招魂的咒言!

随着咒言的持续,异变陡生!

覆盖方尊周身、原本深沉内敛的墨绿色锈迹,竟开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幽幽的绿芒!那光芒如同活物,在锈壳下缓缓流淌、汇聚!尤其是四灵浮雕所在的位置,绿芒大盛!龙睛、虎目、雀翎、龟甲,都亮起了幽幽的绿光!

“嗡……”

方尊内部,传来一声沉闷悠长的震颤!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东西,正在苏醒!

庭院中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就在这时,苏无音沾血的墨色匕首,猛地指向方尊下方的“引灵地毡”!口中咒言陡然转为一声短促、尖锐、如同裂帛的厉叱!

“咤!”

匕首尖端,一点凝练到极致的乌光,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地毡中心!

“轰——!!!”

一声沉闷却震耳欲聋的巨响,并非来自方尊,而是来自地底!整个庭院的地面都随之猛地一颤!仿佛沉睡的地脉被瞬间惊醒、撕裂!

更令人骇然欲绝的景象出现了!

铺在鼎下的那张巨大、厚重、乌金色的“引灵地毡”,如同被投入滚油锅的冰块,猛地沸腾起来!不!不是沸腾,是……分解!是升华!

构成地毯的、那交织着少女青丝与千足金箔的经纬线,在巨响传来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彻底粉碎、气化!无数细碎到极致的金色颗粒和乌黑色的发丝粉末,混合着地毡中浸透的秘制药力,猛地从地毡表面升腾而起!

刹那间,一股浓稠得如同液态黄金、却又夹杂着无数细碎黑芒的“金雾”,如同喷发的火山熔流,从地毡上汹涌澎湃地冲天而起!金雾翻滚着,咆哮着,散发出刺目的金光和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金属腥气与头发焦糊的怪味!整个庭院瞬间被这狂暴的金色雾海淹没!

“啊!我的地毯!”周鼎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晚了!

那狂暴的金雾仿佛拥有生命和方向!它并未向四周扩散,而是在升腾到一人多高后,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猛地向下倒卷!如同一条条狂暴的金色巨蟒,翻滚着、嘶吼着,疯狂地扑向青铜方尊的四足!

方尊四足根部,那四个被厚厚锈迹覆盖、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气孔,在接触到狂暴金雾的瞬间,锈迹竟诡异地消融出四个米粒大小的黑洞!仿佛早已为这金雾敞开了大门!

“嗤嗤嗤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啸鸣响起!数股狂暴的金色雾流,如同找到了归巢的毒蛇,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疯狂地钻入那四个微小的孔洞!金雾冲击孔洞边缘,溅起无数细碎的金星!

方尊剧烈地震颤起来!鼎腹内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如同有巨兽在鼎中疯狂撞击!鼎身表面的幽幽绿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四灵浮雕在金光映照下扭曲变形,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哀嚎!

“不——!我的鼎!我的神兽!”周鼎元目眦欲裂,状若疯魔,竟不顾一切地扑向方尊,试图用身体去阻挡那狂暴的金雾!被身边眼疾手快的家丁死死抱住。

混乱!极致的混乱!惊叫声、哭喊声、方尊内部的雷鸣声、金雾钻入的嘶嘶声……交织成一片末日景象!

没人注意到,引发这一切的苏无音,在金雾冲天而起的刹那,已悄无声息地退至庭院最边缘的阴影里。她左手掌心那道被匕首刺破的伤口,竟已诡异地愈合,只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她冷冷地注视着那被金雾包裹、疯狂震颤的方尊,和人群中歇斯底里的周鼎元。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看提线木偶般的嘲弄。

金雾的灌注仅仅持续了不到十息。

当最后一丝金雾钻入鼎足孔洞,方尊内部的雷鸣也戛然而止。庭院中,只余下一片狼藉。那张耗费了满城青丝与万两黄金的“引灵地毡”,已彻底消失无踪,只余下青石地面上一些细碎的金色粉末和几缕焦黑的发丝残骸,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青铜方尊静静矗立。周身墨绿锈迹依旧,四灵浮雕完好无损,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景象只是一场幻觉。唯有鼎足根部那四个原本被锈迹覆盖的微小气孔,此刻清晰可见,孔洞边缘残留着一圈灼烧般的暗金色焦痕,如同被滚烫的金汁浇筑过。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噗通!”周鼎元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完了!全完了!青丝!金箔!神迹!全都化为了乌有!只剩这尊冰冷的、沉默的鼎!

“轰隆隆——!!!”

就在这时,积郁了数日的乌云终于承受不住重量,炸响了第一声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泻,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庭院中,溅起浑浊的水花,冲刷着地面的金粉和焦灰。

“下雨了!好大的雨!”有人惊呼。

雨声震耳欲聋。雨水浇在青铜方尊上,顺着冰冷的鼎身流淌。周鼎元瘫在冰冷的雨水中,呆呆地看着那尊在暴雨中沉默的巨鼎。一股巨大的、荒诞的、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甘霖降临,却是在他耗尽家财、满城断发之后!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叫,从周鼎元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双目赤红,布满血丝!他甩开搀扶的家丁,踉跄着扑向那尊方尊!扑向那四个残留着金痕的孔洞!

“假的!都是假的!给我打开!打开它!把我的金子还给我!把我的青丝还给我!!”他嘶吼着,声音被暴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左右四顾,猛地看到庭院角落用来镇守石灯的青铜钺!他冲过去,一把抓起那沉重的青铜钺,不顾一切地抡起来,狠狠劈向方尊的鼎腹!

“老爷!使不得!那是神物啊!”家丁和宾客们惊恐地想要阻拦。

“滚开!”周鼎元如同疯魔,青铜钺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鼎腹!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青铜方尊发出痛苦的嗡鸣,鼎腹上那繁复的云雷纹被劈开一道狰狞的裂口!周鼎元不管不顾,状若疯虎,抡起青铜钺,一下!两下!三下!疯狂地劈砍着!他要劈开这吃人的鼎!要找回他的万两黄金!要找回那满城少女的青丝!

沉重的青铜钺在疯狂的劈砍下终于不堪重负,钺身崩裂!周鼎元被巨大的反震力带得一个趔趄,但他立刻丢开断钺,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抓住鼎腹那道被他劈开的裂缝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向外撕扯!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周鼎元竟凭借着疯狂的力量,硬生生将坚韧的青铜鼎腹撕裂开一个一尺多长的不规则豁口!

他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鼎内幽暗的空间,不顾被锋利边缘割破的手指,将头猛地探了进去!

“金子呢?我的金子呢?!”他疯狂地摸索着,嘶喊着。

鼎腹内壁,冰冷粗糙。除了铸造时留下的范线,空无一物。没有他想象中的金块,没有金箔,更没有青丝。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就在他绝望地想要缩回头颅时,他的手指,在鼎腹内壁靠近底部的某处,触碰到了一片不同于铸造纹路的……凹刻!

他身体猛地一僵。

庭院四周的烛火光芒,透过撕裂的豁口,艰难地投入鼎腹深处,勉强照亮了那一小片区域。

鼎腹内壁上,一行深刻如铜、笔画扭曲、如同用烧红的铁钎随意烙刻出的字迹,清晰地显露出来:

**天机弄傀**。

四个字,深陷在冰冷的青铜里,边缘还残留着铸造时的毛刺,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四张无声狞笑的鬼脸。

周鼎元死死盯着那四个字,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傀……傀……”他失神地喃喃,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那冰冷的字痕。指甲翻裂,鲜血顺着冰冷的青铜内壁蜿蜒流下,与字痕中积存的灰尘混合,变成污浊的泥浆,却丝毫无法掩盖那四个字的狰狞。

“弄傀……天机弄傀……”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鼎腹的裂口,疯狂地扫视着暴雨倾盆、空无一人的庭院。那个素白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哈哈哈……傀!我们都是傀!被天机玩弄的傀!” 周鼎元爆发出癫狂的大笑,笑声凄厉,穿透雨幕,“苏无音!点翠娘!你才是傀!你是天机的傀!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他身体猛地一挺,直直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雨水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眼睛瞪得溜圆,空洞地倒映着暴雨如注的漆黑天幕。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庭院。冲刷着那尊被劈开豁口、露出“天机弄傀”字迹的青铜方尊。冲刷着周鼎元渐渐冰冷的尸体。冲刷着满地狼藉的金粉和焦黑的发丝残骸。水榭的阴影深处,似乎有一角月白衣袂一闪而逝,如同从未存在过的幽魂,彻底融入洛阳城无边无际的夜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