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机阁噬心的蛊,此局化身“养虫人”薛虫。
金陵首富独子患“离魂症”,我饲血蜈蚣入其耳,假作以虫噬脑淤。
三更引虫出,公子呕黑血而醒,众人奉我为神医。
我索要家传《金匮方》为酬,当夜老父暴毙书房,死状如痧症。
遗书指我下毒,官兵围宅时,我正焚书祭父。
灰烬中唯余“虫蜕方”一页,墨迹未干处新添一行:痧引即蜈蚣蜕。
金陵城的秋老虎,闷得人喘不过气。秦淮河的水汽蒸腾上来,混着脂粉香、汗酸味和药铺里飘出的苦涩,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乌瓦白墙上。往日喧嚣的朱雀大街,此刻也笼着一层压抑的寂静。路人行色匆匆,目光偶尔掠过城西那座朱门紧闭、石狮森然的巨宅——沈府,无不摇头叹息,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戚然。
沈万金的独苗,沈玉书,沈大公子,不行了。
消息像长了脚,在闷热的空气里无声蔓延。说是得了怪病,唤作“离魂症”。好端端一个人,月前突然就痴了,眼神空洞,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任谁呼唤都如同泥塑木雕。金陵城的名医请了个遍,汤药灌下去石沉大海,金针扎下去毫无反应,一个个摇着头出来,留下“油尽灯枯”、“魂魄离体”的判词。沈万金,这位跺跺脚金陵城都要抖三抖的盐铁巨贾,几日间头发全白,眼窝深陷,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再厚的家财也填不满心头的无底洞。
沈府后宅,沉香木的甜腻也压不住那股子绝望的死气。拔步床上,锦被华衾裹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年轻躯体。沈玉书仰面躺着,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蜡黄,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毫无生气的脸上投下两道青黑的阴影。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床边,沈万金枯坐着,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管家躬着腰,小心翼翼地禀报:“老爷,外头……又来了个郎中,自称姓薛,说……说有法可试。”
沈万金木然地抬了抬眼皮,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又是哪路神仙?银子,随他开。”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不是银子的事,”管家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他说……他养虫。”
“虫?”沈万金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如同死灰里挣扎的火星。
“是。他说……公子这病,非虫不可医。”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一个身影背着光,走了进来。
不高,甚至有些瘦小。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短打,浆得硬挺,却难掩风尘仆仆。裤腿和袖口都扎得紧紧的,沾着些干涸的、难以辨认的泥点。肩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用深色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条包袱,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泥土腥气、草木腐败和某种奇异辛辣的古怪味道。
来人站定,光线落在他脸上。一张极其普通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颧骨微凸,薄唇紧抿,没什么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沉静,瞳孔的颜色很深,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满室的奢靡与绝望,不起半分波澜。他微微佝偻着背,姿态谦卑,却无端给人一种岩石般的稳固感。
“草民薛虫,见过沈老爷。”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居山野的粗粝,语调却异常平稳。
沈万金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掠过那身寒酸的衣着,最终落在他肩头那个散发着异味的油布包袱上,眉头紧锁:“你说……你能治?用虫?”
“是。”薛虫答得干脆,没有多余的解释。他解下肩头的油布包袱,放在脚边的金砖地上,动作小心,如同放下易碎的珍宝。解开层层油布,露出里面一个尺余长的深褐色陶罐。罐口用浸透蜡油的桑皮纸和数道草绳紧紧封住,只在侧面开了几个针尖大小的气孔。罐身似乎还微微透着一丝湿冷的凉气。
“公子之症,非药石可医,乃‘脑髓淤塞,神窍蒙尘’。”薛虫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清晰得有些突兀,“草民幼时随师入深山,识得一种异虫,生于至阴地脉,名唤‘噬淤血蜈’。此虫性嗜淤塞陈腐之血,尤善钻营细微孔窍。以秘法饲之,引入耳窍,循脉而上,可直抵脑宫淤塞之处,噬尽污血,疏通神窍。”
“引……引虫入脑?”沈万金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声音都变了调,“这……这岂不是……”
“万死一生。”薛虫接口,语气平静得可怕,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虫入脑宫,如入无人之境,稍有差池,噬尽淤血后若不肯循路退出,反噬脑髓……公子立时毙命。即便侥幸引虫退出,途中惊扰,虫体爆裂,其毒液入脑……神仙难救。”
他抬起眼皮,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第一次正视沈万金:“沈老爷,此法凶险绝伦,九死一生。用与不用,在您一念。草民只问,敢不敢赌?”
沈万金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看床上形同枯槁的爱子,再看看地上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陶罐,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心头疯狂撕扯。九死一生……总好过十死无生!儿子的呼吸已经微弱如游丝,再拖下去,必死无疑!
“赌!”沈万金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眼中爆发出孤狼般的狠厉,“薛……薛先生!只要能救我儿!沈某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你……你只管施为!”
薛虫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只微微颔首:“需备三事。”
“快说!”
“其一,净室一间,除您与一名至亲(需胆大心细者)外,严禁任何人靠近,一丝声响皆可惊虫。”
“其二,烈酒三坛,置于净室四角;雄黄粉三斤,遍撒门槛窗缝;再备新鲜鸡血一碗,置于公子榻前。”
“其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万金脸上,“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引虫出体之时,需至亲之人,以自身指尖精血一滴,滴于公子眉心,同时在其耳边,呼唤其乳名。此为‘血亲引路,唤魂归窍’。”
沈万金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声吩咐管家速速备齐。
净室很快布置妥当。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垂下,密不透风。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雄黄气味和烈酒的辛辣。沈玉书被移入净室中央的软榻上,依旧无知无觉。沈万金亲自端着一碗散发着腥气的鸡血,放在儿子榻前的小几上,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他唯一的胞妹,素来泼辣胆大的沈三姑,也被唤来,脸色发白,却强作镇定地立在兄长身侧。
薛虫盘膝坐在榻前地上,将那深褐色陶罐置于膝前。他先用烈酒仔细净手,动作缓慢而专注。接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辛辣、带着硫磺和血腥混合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用一根细长的银针,蘸取瓶中浓稠如血的黑色药液,小心翼翼地点在沈玉书两侧耳廓深处。药液触碰到皮肤,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
做完这一切,薛虫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无比凝重。他解开陶罐上层层封固的桑皮纸和草绳。罐口开启的刹那,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猛地涌出!伴随着一阵极其细微、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窸窣窣”声,如同无数细爪在刮挠陶壁!
沈万金和沈三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薛虫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模糊,如同远古的巫祝祷文。他双手结成一种极其古怪繁复的手印,十指如同穿花的蝴蝶,在罐口上方缓缓舞动。随着他手印的变换,那罐中令人心悸的窸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如同金铁摩擦的“沙沙”声。
突然,薛虫双眼猛地睁开!瞳孔深处似乎有幽光一闪!他左手食指闪电般探入陶罐!
“嘶——!”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嘶鸣!
在沈万金兄妹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一条通体暗红、足有半尺长、背生狰狞金线、百足攒动的巨型蜈蚣,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顺着薛虫那根苍白的手指,缓缓爬了出来!蜈蚣的触须在空中疯狂摆动,口器开合,露出里面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毒颚!那股阴寒凶戾的气息,几乎冻结了室内的空气!
薛虫的手指稳如磐石,任凭那狰狞的毒虫缠绕攀爬。他眼神专注,口中咒语不停,右手捏诀,引导着那恐怖的血蜈蚣,缓缓靠近沈玉书毫无知觉的右耳!
蜈蚣暗红的头部触碰到耳廓沾染黑色药液的地方,似乎被强烈吸引,百足疯狂划动,竟毫不犹豫地,一头钻了进去!
“呃……”昏迷中的沈玉书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蜡黄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沈万金和沈三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惊叫出声,心脏如同擂鼓,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薛虫的手指依旧点在沈玉书耳廓外,如同定住了那钻入的凶物。他双目紧闭,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口中咒语声陡然变得急促高亢,仿佛在与那钻入脑宫的毒虫进行着无声的角力!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沈玉书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时而绷紧如弓,时而瘫软如泥,喉咙里不断发出意义不明的痛苦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雄黄味、酒气、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毒虫的阴冷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薛虫的身体猛地一震!一直点在沈玉书耳廓外的左手食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开始向外移动!
随着他手指的移动,那条暗红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蜈蚣,竟真的从耳道深处,一点点被“引”了出来!只是此刻的蜈蚣,体型似乎胀大了一圈,通体变得暗红发亮,尤其腹部,更是鼓胀得如同吸饱了血的蚂蟥,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紫黑色!口器开合间,隐隐可见残留的暗黑色粘稠物质!
蜈蚣被完全引出耳道,攀附在薛虫的手指上,狰狞的百足缓慢划动,凶戾之气更盛!
薛虫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动作快如闪电,左手猛地一甩!那吸饱了“淤血”的恐怖蜈蚣如同离弦之箭,被他精准地甩入了榻前那碗新鲜鸡血之中!
“噗通!”
血花四溅!那蜈蚣落入鸡血,如同蛟龙入海,疯狂地扭动翻滚起来,贪婪地吸食着新鲜的血液!碗中的鸡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快!”薛虫的声音带着一种虚脱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急迫,“精血!眉心!唤名!”
沈万金如梦初醒!他猛地咬破自己左手食指指尖!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与此同时,沈三姑扑到沈玉书耳边,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玉书!玉书!醒醒!我是三姑!回家啊玉书!”
沈万金颤抖着,将那颗饱含父亲精血的血珠,重重地点在儿子冰凉的眉心正中!
就在血珠融入眉心的瞬间——
“呕——!”
一直毫无反应的沈玉书,身体如同虾米般猛地弓起!双眼暴睁!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巨响!一大股粘稠、漆黑、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污血,如同开闸的洪水,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黑血溅满了锦被、床榻、金砖地面……触目惊心!
“玉书!”沈万金和沈三姑魂飞魄散,扑了上去。
“咳咳……咳……”沈玉书剧烈地咳嗽着,身体抽搐,但那双暴睁的眼睛里,空洞和死寂竟在迅速褪去!一丝茫然,一丝痛苦,一丝属于活人的光彩,如同破开乌云的晨曦,艰难地、一点点地浮现出来!他涣散的目光,竟缓缓地、聚焦在了沈万金那张涕泪横流、写满狂喜的老脸上!
“爹……?”一声微弱、嘶哑、却清晰无比的呼唤,如同天籁,在弥漫着血腥和恐惧的净室里响起!
“活了!我的儿活了!!”沈万金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紧紧抱住儿子,浑身颤抖,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沈三姑也瘫软在地,捂着脸失声痛哭。
净室的门被猛地撞开!管家和下人们听到动静冲了进来,看到眼前景象:少爷呕出黑血,竟睁眼唤人!老爷和三姑相拥狂喜!还有地上那碗鸡血中,一条暗红狰狞、腹部鼓胀如球的巨型蜈蚣,正在疯狂吸食!无不骇然失色,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神医!薛神医啊!”
“神仙手段!活死人肉白骨!”
“薛神仙!请受我等一拜!”
呼啦啦跪倒一片。所有望向薛虫的目光,都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敬畏和狂热,如同仰望神明!
薛虫依旧盘膝坐在地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刚才的“引虫”耗尽了心力。他缓缓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动作带着一丝疲惫。目光扫过狂喜的沈万金,扫过地上那条吸饱了鸡血、在碗底盘成一团、显得慵懒而满足的血蜈蚣,最后落回自己那只引虫的左手食指。指尖上,一个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针孔般的红点,正缓缓渗出一丝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血珠。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指蜷入袖中。
沈府沸腾了!阴霾一扫而空,处处张灯结彩,仆役们奔走相告,喜气洋洋。流水般的珍馐美味、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被送入薛虫暂居的客院,却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第三日清晨,薛虫主动求见依旧沉浸在狂喜中的沈万金。
书房内,沈万金亲自奉上香茗,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红光和毫不掩饰的感激:“薛神医!大恩不言谢!您就是我沈家再造恩人!有何所求,但说无妨!便是要沈某半副身家,沈某也绝无二话!”
薛虫端坐椅上,并未碰那杯茶。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短打,在满室奢华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抬起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平静地看着沈万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沈老爷厚意,草民心领。金银财帛,于我如浮云。草民此来,只为一物。”
“何物?薛神医尽管开口!”沈万金拍着胸脯。
薛虫的目光缓缓扫过书房满架的珍本古籍,最终落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个深紫色的檀木匣子,匣身没有任何纹饰,只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锁。
“草民所求,”他抬起手,指向那个紫檀木匣,“是匣中之物——沈家秘传,《金匮方》。”
“《金匮方》?!”沈万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血色迅速褪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本能的警惕!
《金匮方》!那是沈家真正的命根子!非金非银,却比万贯家财更重!相传是沈家祖上一位传奇太医所著,集毕生心血,记载了无数早已失传的宫廷秘方、奇症验方、毒理解法,甚至还有几味传说能延年益寿的“仙方”!此方历来只传家主,秘不示人,是沈家立足商海、结交权贵、乃至在数次家族大难中得以保全的最大依仗!
“薛神医……您……您要这个?”沈万金的声音干涩,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和迟疑。救命之恩固然如山,但这《金匮方》……实在是动摇了沈家的根基!
薛虫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脸上无悲无喜,只淡淡道:“沈老爷,令郎之症,非‘噬淤血蜈’不可解。然此虫生于至阴绝地,饲育之法,凶险万分,稍有不慎,饲主反遭其噬。草民师门为此虫折损先辈无数,方得秘法,然亦需付出绝大代价,寿元折损,终年与阴毒为伴。” 他缓缓抬起那只引虫的左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腕。手腕内侧,一片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隐隐可见皮下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暗紫色脉络。
“草民引虫救令郎,阴毒已入心脉。”薛虫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金匮方》中,有一味‘九转还阳引’,或可解此阴毒,延我残喘。此乃草民唯一生路。沈老爷若觉此方重于草民贱命,薛某……即刻便走,绝无怨言。”
说完,他站起身,微微佝偻着背,竟真的转身欲走。姿态决绝,毫无留恋。
“薛神医留步!”沈万金猛地站起,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内心天人交战。儿子的命,是眼前这位“虫医”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呕出的黑血,那死而复生的呼唤,历历在目!没有薛虫,儿子早就没了,沈家就绝后了!再珍贵的秘方,能比儿子的命、比沈家的香火更重要吗?况且,薛虫所言阴毒入体,手腕上那触目惊心的青灰紫脉,做不得假!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玉书的命!
巨大的愧疚和恩情瞬间压倒了那点守护祖产的本能。
“薛神医!”沈万金几步抢到薛虫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哽咽,“沈某糊涂!区区死物,怎及神医活命之恩!《金匮方》……您拿去!只盼能解神医之苦,延神医之寿!沈某……感激不尽!” 他不再犹豫,快步走到角落,取出一把贴身收藏的细小钥匙,颤抖着打开了紫檀木匣上的黄铜锁。
匣内,并无书册,只有一卷色泽深黄、薄如蝉翼、散发着淡淡异香的古老丝绢。丝绢卷起,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这便是沈家秘传数百年的《金匮方》原本!
沈万金双手捧起丝绢卷轴,如同捧着自己跳动的心脏,无比郑重地递到薛虫面前。
薛虫伸出双手,同样郑重地接过。他的指尖在触碰到丝绢的瞬间,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他并未展开,只是对着沈万金深深一揖:“沈老爷高义,草民铭记。此方于我,便是再造之恩。草民需觅一静室,焚香净手,细参此方,寻解毒之法。万望勿扰。”
“应该的!应该的!”沈万金连声应道,亲自引薛虫到府内最僻静的一间净室,又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
净室门窗紧闭。薛虫盘膝坐于蒲团之上。身前香炉里,一缕青烟笔直上升。他将那卷深黄色的《金匮方》丝绢置于膝前,却并未解开红绳细看。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光线由明转暗。
当夜幕彻底笼罩沈府,喧嚣散尽,只余虫鸣之时。
净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正是薛虫。他依旧穿着那身靛蓝粗布短打,肩头重新背上了那个深褐色油布包裹的陶罐。手中,却空空如也。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身影在熟悉了数日的沈府回廊阴影中快速穿行,目标明确——沈万金的书房。
书房内灯火通明。沈万金正对着桌案上一幅摊开的画卷出神,那是儿子玉书幼时所绘。儿子死而复生,他心中大石落地,此刻正沉浸在巨大的欣慰和劫后余生的松弛中,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手边放着一杯参茶,热气袅袅。
薛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书房门口,并未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薛神医?”沈万金闻声抬头,看到薛虫,有些惊讶,随即露出笑容,“可是参悟方子有所得?快请……”
他的话戛然而止。
薛虫站在门口,并未踏入。昏黄的灯光映着他苍白沉寂的脸。他抬起手,手中赫然捏着几片枯黄的、边缘焦卷的……桑叶?
“沈老爷,”薛虫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如同深秋的寒霜,“那碗鸡血,好喝吗?”
沈万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白天,他正是用这只手,端过那碗浸过血蜈蚣的鸡血,放在了儿子榻前!当时似乎……似乎有几片飘落的桑叶落在碗沿?他根本没在意!
“你……你什么意思?”沈万金的声音开始发颤,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薛虫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冰冷诡异的弧度。他并未回答,只是将手中那几片枯叶轻轻一搓。
细微的粉末飘散开来。
同时,他口中发出一个极其短促、如同毒蛇吐信的嘶音!
“嘶——!”
声音落下的瞬间!
“呃啊——!” 沈万金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眼球瞬间暴凸,布满血丝!脸上的红润褪得干干净净,变成一种恐怖的青紫色!额头上、脖子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出无数道蚯蚓般扭曲凸起的青黑色筋络!他张大了嘴,拼命想吸气,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从太师椅上滚落在地,四肢如同上岸的鱼般疯狂地抓挠、蹬踹!
“痧……痧症!” 闻声赶来的管家和下人冲进书房,看到老爷那恐怖骇人的死状——面色青紫,七窍流血(尤其是口鼻),全身筋络暴凸,死状狰狞——无不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是薛虫!是那个虫医!” 有眼尖的下人看到门口那个冰冷的、如同索命无常的身影。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管家声嘶力竭地吼着。
薛虫的身影却如同鬼魅,在众人扑上来的瞬间,已向后飘退数步,隐入门外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混乱的书房:
“《金匮方》……第七卷,末页批注……沈家先祖……死于蝮蛇之吻……非蛇,乃……桑叶引。”
话音未落,薛虫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遗书!老爷有遗书!”一个下人眼尖,看到沈万金滚落时碰翻的桌案上,一张被血浸透了大半的宣纸!
管家颤抖着抓起那张纸。上面是沈万金熟悉的、因剧痛而扭曲的字迹,墨迹和血污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薛虫……歹毒……以虫术惑我……骗走金匮方……又……又以邪法害我……鸡血……桑叶……毒……为我……报……”
遗书戛然而止,最后一个“仇”字只写了一半,被一大团喷溅的鲜血彻底覆盖。
“是薛虫下毒!老爷亲笔写的!”管家目眦欲裂,举着血书嘶吼,“快!快报官!封锁府门!抓住那个养虫的妖人!生死不论!”
整个沈府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叫骂声、兵刃出鞘声、纷乱的脚步声乱成一团!灯笼火把将府邸照得亮如白昼!无数家丁护院手持棍棒刀枪,如同愤怒的潮水,涌向薛虫居住的客院!
客院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透着一股不祥的死寂。
“撞开!”管家红着眼下令。
沉重的院门被轰然撞开!
火光涌入小院。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气势汹汹冲进来的人,瞬间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小院中央,薛虫并未逃走。他背对着众人,盘膝坐在地上。身前,一个小小的铜盆里,正燃烧着熊熊火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盆中之物——赫然是那卷深黄色的、沈家视若性命的《金匮方》丝绢!
丝绢在烈火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照着薛虫那张苍白沉寂的侧脸,无悲无喜,如同在举行一场庄严的献祭。
“我的方子!”管家发出一声心胆俱裂的惨叫,就要扑上去抢夺!
“站住!”薛虫猛地回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竟爆射出两道冰冷如实质的寒芒!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家丁被他目光一扫,竟骇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薛虫缓缓站起身,不再看身后那些惊怒交加、却又被他气势所慑的人群。他目光垂落,看着铜盆中即将燃尽的火焰。
火焰渐渐熄灭,只余下一小堆灰白的余烬,在夜风中打着旋儿。
薛虫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精准地,从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中,拈出了一页东西。
那不是丝绢的灰烬。
那是一张普通的、边缘被火焰燎得焦黄的宣纸残页。纸上墨迹淋漓,写满了蝇头小楷,记录的似乎是一种极其繁复古怪的虫药配方,充斥着各种毒虫名称和晦涩的剂量。纸页的右下角,墨迹明显更新、更浓,显然是刚刚添加上去的一行小字。字迹瘦硬峻峭,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痧引即蜈蚣蜕。**
薛虫拈着这页“虫蜕方”,目光在那行新添的小字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笑容冰冷、嘲讽,如同寒潭深处冻结的波纹。
他将这页残方,随意地折起,塞入怀中。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一院子惊骇茫然、手持利刃却无人敢上前的沈府家丁,以及闻讯赶来的、手持火把刀枪的官差。
火光跳跃,将他瘦小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摇曳的鬼影。他肩头那个深褐色的油布陶罐,在火光下沉默着,仿佛藏着无尽的凶戾。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飘向沈府深处依旧亮着灯、传来沈玉书微弱呻吟声的卧房方向。
薛虫抬起脚,向前迈了一步。
挡在他正前方的官差和家丁,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下意识地向两旁退开一步,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路。
他背着陶罐,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踏着青石板上摇曳的火光和人影,如同穿过一片无人的旷野,从容不迫地,走进了沈府门外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院子呆若木鸡的人和那盆散发着余烬焦糊味的铜盆。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泥土腥气、草木腐败和奇异辛辣的、属于“养虫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