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是天机阁最后的织网者,此局披上“河伯使者”墨鳞袍。

漕帮运银船屡沉断龙口,我踏浪而至,指河底“孽蛟”作祟。

设祭坛,斩“千年阴沉木”为蛟骨,逼八大槽头献出岁贡白银压舱镇蛟。

祭典夜,三十万两官银随我的“避水金晶”坠入河心。

七日水枯,河床唯见青石累累。

槽头自戕前咬碎蜡丸,方知蜡衣裹银早被“分水犀”调包。

残破祭幡下,半枚焦黑铜符刻着“点金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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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龙口的水,是活的,也是死的。

活,是因为它永不疲倦地奔涌、咆哮,浑浊的浪头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断枝,甚至偶尔可见的惨白兽骨,狠狠撞在两岸犬牙交错的狰狞黑岩上,碎成漫天腥咸的黄沫子,复又汇聚,更加狂暴地向下一个弯口冲去。死,是因为它吞东西,尤其爱吞银子。近半年来,七艘!整整七艘漕帮押运税银的官船,行至此处,无论晴雨,无论操船的是何等好把式,都像被水底无形的巨口猛地咬住、拖拽,连船带人,连同那白花花的几十万两官银,眨眼间就消失在翻涌的泡沫里,连块像样的船板都漂不上来。河面上只留下巨大的、打着旋儿的涡痕,如同恶魔餍足后留下的饱嗝。

恐惧,像这河面上终年不散的湿冷水汽,沉甸甸地浸润着漕帮总舵的每一块砖木,更死死压在每一个靠水吃饭的汉子心头。往日喧闹的码头,如今死寂一片。粗豪的号子声绝迹了,只剩下缆绳摩擦木桩发出的单调“吱呀”,和河水永不停歇的呜咽。汉子们蹲在趸船边,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浑浊湍急的水面,手里的旱烟锅半天也嘬不出一口像样的烟气。总舵大厅里,供奉龙王爷的神龛前香火倒是日夜不息,烟雾缭绕得几乎看不清龙王那泥塑金身的脸,却驱不散弥漫在梁柱间的绝望。

第八艘船,满载着今秋最后一批、也是数额最大的三十万两江南丝绢税银,像一口巨大的、沉默的棺材,静静泊在断龙口上游十里相对平缓的水湾里。押船的八大槽头,连同总瓢把子“翻江龙”赵九爷,个个面色铁青,围坐在巨大的黄梨木桌旁。桌上摊着河图,墨线勾勒的河道在断龙口那里拧成一个狰狞的死结。没人说话,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再沉一船,别说漕帮百年基业顷刻崩塌,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提着脑袋去京城复命!

“报——!” 一个浑身湿透、脸色煞白的探水斥候连滚爬爬撞进大厅,声音劈了叉,“九爷!各位爷!河……河心!有东西!”

“慌什么!” 赵九爷豹眼一瞪,声如闷雷,按住腰间鲨鱼皮鞘的短刀,“说清楚!是官船残骸还是水匪的钩索?”

“不……不是!” 斥候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是……是人!一个人!就……就那么站在河心漩涡上!”

“放屁!” 一个槽头拍案而起,“断龙口的旋涡,铁坨子下去也得拧成麻花!人能站住?”

“千真万确!小的拿命担保!” 斥候急了,指天发誓,“就在最大那个‘龙眼’涡上头!一身黑!水都漫不过他脚脖子!跟……跟钉在河底石头上似的!”

离奇的消息像块巨石砸进死水。赵九爷霍然起身,布满血丝的眼中精光爆射:“走!去看看!”

断龙口。浊浪排空,声震十里。巨大的漩涡一个套着一个,最大的那个“龙眼”,直径足有数丈,中心深陷如漏斗,浑浊的河水高速旋转着被吞噬进去,发出沉闷如巨兽低吼般的轰隆声。水汽弥漫,站在岸边都能感觉到那股吸噬一切的恐怖力量。

就在那“龙眼”漩涡的最中心,最湍急、最致命的水流之上!

一道身影,稳稳矗立。

来人身材颀长,裹在一件奇异的墨黑色长袍之中。那袍子看不出材质,非丝非麻,更非皮革,表面覆盖着细密如鱼鳞般的暗纹,在奔腾水汽的浸润下,每一片鳞纹都折射出幽冷的光泽,如同深渊巨蟒的皮。巨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薄唇。他赤着双足,就那样踏在疯狂旋转、足以绞碎巨木的涡流之上!奔腾的浊流冲击着他的小腿,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礁石,轰然炸开成更细碎的白沫,向四周飞溅。而他脚下那片急速旋转的水面,竟诡异地向下凹陷、凝固,仿佛承载他的并非流水,而是一块透明的玄冰。

他就那么站着,如同从亘古河床中升起的一座墨玉雕像,与狂暴的天地之力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静止的对峙。

岸上,漕帮众人,包括见惯风浪的赵九爷,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僵立当场!这已非人力所能及!

墨袍人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苍白,骨节分明,在墨鳞袍袖的衬托下,更显得毫无血色。他伸出食指,并未指向惊骇的岸上众人,而是缓缓向下,指向那深不见底、轰隆作响的漩涡中心!

随着他这一指,异变陡生!

“龙眼”漩涡深处,猛地传来一声沉闷至极、却直透脏腑的咆哮!那声音不似任何已知的兽类,带着一种洪荒般的愤怒与痛苦,仿佛来自九幽地狱!与此同时,漩涡中心的水色骤然变得漆黑如墨,翻涌起大股大股粘稠的、带着浓烈腥腐气息的泡沫!更骇人的是,数道粗如儿臂、扭曲翻滚的暗红色“血线”,如同受伤巨兽的筋络,猛地从漆黑的水底翻腾上来,在漩涡中一闪即逝!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岸上所有人!几个胆小的帮众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连赵九爷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握刀的手心全是冷汗。

墨袍人收回了手。那恐怖的咆哮和翻涌的黑水血线随之平息,仿佛从未出现。他微微转动身体,兜帽的阴影下,两道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弥漫的水汽,精准地钉在赵九爷脸上。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压过了震耳欲聋的水声,直接送入每个人的耳膜:

“河伯座下,巡水夜游。尔等凡俗,屡犯蛟域。孽蛟积怨,怒而索供。白银沉舟,乃其血祭。”

河伯使者!孽蛟索供!

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劈开了漕帮众人心中积压的所有恐惧迷雾!原来如此!原来这断龙口下,竟盘踞着一条通了灵性、需要血食银钱供奉的孽蛟!怪不得官船屡沉,怪不得尸骨无存!一切都有了最“合理”、也最令人绝望的解释!

赵九爷喉结剧烈滚动,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抱拳躬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仙使……仙使明鉴!我等凡夫俗子,肉眼凡胎,实不知水下有蛟君清修!屡犯仙域,罪该万死!求仙使慈悲,指点一条生路!我漕帮上下,愿倾尽所有,供奉蛟君,平息其怒!”

“使者”沉默着。墨鳞袍在翻涌的水汽中纹丝不动,如同深渊本身。过了许久,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不带一丝波澜:

“蛟性凶戾,积怨已深。寻常供奉,难填其欲。需以至阳至沉之物,镇其戾气,锁其蛟骨,方可保水道一时之安。”

“至阳至沉?” 赵九爷与几位丫头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使者”的手再次抬起,这一次,指向了断龙口两侧峭壁之上,一株虬结盘曲、半枯半荣的巨大古木。那古木不知生长了几百上千年,通体乌黑,树皮皲裂如龙鳞,根部深深扎入岩缝,半截树干悬空探向咆哮的河面,在狂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千年阴沉,吸地脉龙气,蕴纯阳之精。取其主根心材,可仿蛟骨之形,暂锁孽蛟之力。” 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再集凡尘金气最盛之物——白银,铸为‘镇蛟锭’,压于仿骨之上,沉入龙眼,方有一线之机。”

阴沉木主根为骨!白银铸锭压镇!

这要求,刁钻、诡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质疑的“神性”逻辑。阴沉木本就罕见,取其主根心材更是要伤其根本,凶险异常。而白银……那可是三十万两官银!是漕帮漕运的命根子,更是朝廷的命脉!

赵九爷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牙关紧咬。一边是几乎必死的沉船结局,一边是献出官银、求得一线生机的渺茫希望……这抉择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肺俱焚。

“仙使!” 一个年长的槽头噗通跪倒,老泪纵横,“那官银……是江南税赋,是朝廷的命啊!若失了,我等九族难保!求仙使开恩,可否……可否用其他……”

“哼。” 一声冰冷的嗤笑,如同寒风刮过冰面,瞬间冻结了老槽头后面的话。“使者”兜帽下的阴影似乎转向了他,那股无形的压力让老槽头瞬间噤声,浑身筛糠。“凡金俗银,污秽不堪,入不得蛟君法眼。唯尔等所押官银,乃万民赋税,聚一丝人间皇道龙气,方勉强可堪一用。此孽蛟非此物不食,尔等……自决。”

冰冷的话语,断绝了所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要么献银求生,要么连人带船喂了蛟腹,还要累及亲族!

赵九爷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孤注一掷的赤红。他环视一周,看着手下槽头们绝望而希冀的眼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全凭仙使吩咐!取木!铸锭!”

取木的过程,如同在鬼门关前跳舞。数十名帮中最悍勇、身手最矫健的汉子,腰缠浸透桐油的粗麻绳,手持利斧钢钎,在狂风中如同壁虎般攀上那陡峭湿滑的断龙岩壁。下方是咆哮吞噬一切的旋涡,上方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落的巨大古木。每一次斧头砍在那乌黑如铁的阴沉木主根上,都发出沉闷如击金石的巨响,迸射出点点火星。古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震动,都引得岩壁上碎石簌簌滚落,坠入下方深渊,瞬间消失无踪。

惊险万分地,一段长约丈许、粗如水桶、通体乌黑发亮、木质致密如铁石、入手沉甸甸如同精铁的阴沉木主根心材,终于被艰难地运了下来。它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巨大祭坛中央,散发着古老、阴郁又带着一丝奇异生机的气息。

与此同时,那艘如同沉默巨兽的运银官船被小心翼翼地引至水湾最靠近祭坛的岸边。沉重的银箱被一箱箱抬下,在祭坛前的空地上堆积成一座触目惊心的银山!三十万两雪花官银,在并不明亮的日光下,依旧反射着令人心旌摇曳的、冰冷而沉重的光芒。按照“使者”的要求,这些银锭被工匠们以最快的速度,熔铸成八十一块巨大的、每块足有磨盘大小的方形“镇蛟锭”,每一块都重逾千斤,银光灿然,寒气逼人。

祭坛设在断龙口上游一处相对开阔的河滩上,背靠狰狞黑岩,面朝咆哮浊流。以巨大的阴沉木“蛟骨”为核心,八十一块沉重无比的“镇蛟锭”按照一种繁复玄奥的方位层层堆叠其上,形成一座散发着金属寒气和古老木腥气的奇异银山。巨大的白幡在河风中猎猎狂舞,幡上用朱砂混合着某种暗沉发黑的液体,画满了扭曲怪异的符箓,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不安的腥气——那是赵九爷忍痛宰杀了一匹纯黑骏马,取血混合朱砂而成。

祭典选在子夜,月隐星沉,河风凄厉如鬼哭。

祭坛四周插满了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跳跃的火光将巨大的阴沉木“蛟骨”和堆积如山的银锭映照得明灭不定,光影在符幡上扭曲蠕动,如同群魔乱舞。八大槽头连同赵九爷,皆赤膊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和纵横交错的伤疤,脸上涂抹着用锅底灰和牲血混合的油彩,神情肃穆到近乎狰狞,分列祭坛两侧。数百名漕帮精锐帮众,手持火把与兵器,围成数层人墙,将祭坛拱卫在中心。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焦味、牲血的腥气、河水的湿咸,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恐惧、狂热与孤注一掷的诡异气氛。

墨袍“使者”立于祭坛最高处,立于那巨大的阴沉木“蛟骨”之巅。墨鳞袍在狂风中纹丝不动,如同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手中,托着一物。

那是一块拳头大小、通体浑圆、呈现出一种深邃、纯净、仿佛能将周围火光都吸进去的墨蓝色晶石。晶石内部,似乎有无数细碎的星光在缓缓流转、明灭,散发出一种非尘世的、冰冷而神秘的幽光。此物一出,连周围喧嚣的风声似乎都安静了几分。这便是“河伯使者”口中的“避水金晶”,沟通水府、镇压孽蛟的关键圣物!

“使者”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依旧冰冷,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韵律:

“时辰已至,蛟骨已成,金气已聚。以圣晶为引,沉银镇蛟,永锁河眼!”

话音落,他托着那块“避水金晶”的手臂猛地高举!深邃的墨蓝晶石在火光映照下,内部流转的星芒骤然变得急促、明亮,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股无形的、沛然的威压以晶石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祭坛周围燃烧的松明火把,火焰齐刷刷地向晶石的方向倾斜、摇曳,如同臣服!

下方,赵九爷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狂热彻底取代,他猛地抽出腰间短刀,在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划!热血顿时涌出!他高举染血的手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沉银!镇蛟!”

“沉银!镇蛟!” 八大槽头齐声怒吼,纷纷效仿,割臂盟誓!滚烫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河滩砂石上。

“沉银!镇蛟!” 数百帮众的吼声汇成一股狂暴的声浪,直冲云霄,压过了断龙口的咆哮!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祭坛顶端,盯着那块散发着神秘幽光的“避水金晶”,盯着那即将决定他们生死的仪式!

“使者”高举“避水金晶”的手臂,开始缓缓下压。动作庄严肃穆,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随着他的动作,那块墨蓝晶石内部的光芒越来越盛,流转的星芒几乎要破石而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淡蓝色的光晕从晶石表面弥漫开来,笼罩了他全身,并隐隐向下方的“镇蛟锭”银山扩散!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神迹”牵引到顶点的瞬间!

“使者”下压的手臂,猛地一沉!不是仪式性的缓慢下沉,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抛弃般的迅猛力道!

“嗖——!”

那块光芒大盛的“避水金晶”,如同一颗坠落的幽蓝流星,被他狠狠掷出!目标,并非堆叠的银山,而是直指祭坛前方,断龙口“龙眼”漩涡那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中心!

晶石划破黑暗,带着一道幽蓝的尾迹,精准无比地投入了那咆哮的漩涡巨口!

就在晶石没入水面的刹那——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巨鲸喷水般的异响!被晶石投入的“龙眼”漩涡中心,猛地向上喷涌起一股巨大的、粘稠的黑色水柱!水柱顶端,炸开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蓝色雾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如同深海淤泥般的腥咸气息!雾气迅速扩散,笼罩了漩涡中心方圆数十丈的水面!

祭坛上,墨袍“使者”在掷出晶石的瞬间,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宽大的墨鳞袍袖如同巨鸟的翅膀般展开!他并未坠下祭坛,反而借着这一仰之势,如同失去了所有重量,轻飘飘地向后倒飞出去!速度之快,在众人眼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墨色残影!

“仙使?!” 赵九爷惊愕的呼声刚出口。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脚下传来!不是来自水底,而是来自祭坛本身!那座由八十一块沉重无比的“镇蛟锭”堆叠而成的银山,在“使者”倒飞离去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猛地向内坍塌、崩解!

磨盘大小的银锭,每一块都重逾千斤,此刻如同被无形巨手推倒的积木,带着沉闷的金属轰鸣,相互撞击、翻滚着,如同山崩一般,向着祭坛前方、那被墨蓝雾气笼罩的“龙眼”漩涡,轰然倾泻而下!

“不——!我的银子!” 一个槽头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嚎叫,下意识地就想扑上去阻拦。

晚了!太晚了!

巨大的银锭如同陨石雨,挟着万钧之势,狠狠砸入那墨蓝雾气笼罩的旋涡!沉闷的撞击声、金属与岩石摩擦的刺耳声、河水被巨物排开的轰隆声……各种恐怖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浑浊的河水被疯狂搅动,掀起数丈高的巨浪!整个河床都在剧烈震动!

更骇人的是,那些巨大的银锭落入墨蓝雾气笼罩的水域后,竟如同陷入了粘稠的泥沼,并未像往常的落水重物那样迅速沉底,反而诡异地漂浮、旋转了片刻,才缓缓下沉!那墨蓝雾气仿佛有生命般,缠绕着银锭,将其拖拽向深渊!

“拦住他!那使者是假的!” 赵九爷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绝望中反应过来,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拔刀指向墨袍人消失的黑暗!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河伯使者!什么孽蛟索供!全是惊天骗局!目的就是这三十万两官银!

帮众们如梦初醒,红着眼睛,挥舞着兵器,如同疯狂的狼群,扑向“使者”消失的方向!

然而,黑暗的河滩乱石堆后,只有一件被遗弃的、空荡荡的墨鳞袍,如同蜕下的蛇皮,软塌塌地搭在一块湿冷的岩石上。人,早已鸿飞冥冥。

接下来的七日,对漕帮而言,如同在炼狱中煎熬。赵九爷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几乎将断龙口翻了过来。水性最好的“水鬼”们轮番下潜,冒着被湍流卷走、被暗礁撞碎的巨大风险,在冰冷的河底一遍遍搜寻。

水,在第三日午后,开始退了。

退得毫无征兆,也快得诡异。仿佛上游有天神搬走了闸门,浑浊的河水肉眼可见地降低,露出了两岸更多狰狞的、布满湿滑苔藓的黑岩。到了第七日清晨,断龙口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龙眼”旋涡,竟完全干涸!只剩下一个巨大、湿漉漉的、布满了坑洼和冲刷痕迹的岩石河床,裸露在惨淡的晨光下!

河床上,空无一物。

没有巨大的银锭,没有沉船的残骸,甚至没有预料中该有的、被巨大冲力砸出的深坑。只有无数大大小小、被水流打磨得溜圆的青黑色鹅卵石,杂乱地堆积着,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潮湿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河水退去后留下的浓重淤泥腥气。

那三十万两白花花的、沉重无比的官银,连同那八十一块巨大的“镇蛟锭”,如同被这诡异的河水彻底消化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片铺满青石的、死寂的河床,像一张巨大的、无声嘲讽的嘴。

“不可能……不可能……” 赵九爷失魂落魄地站在冰冷的河床上,脚下踩着湿滑的青石,喃喃自语,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空荡荡的河底,仿佛要将那些石头看穿。他猛地扑倒在地,双手疯狂地扒拉着那些冰冷的鹅卵石,指甲翻裂,鲜血混着污泥,却只挖出更多冰冷的石头。

“九爷!九爷!您看这个!” 一个负责在岸边搜寻残迹的帮众,在昨日祭典时插放巨大符幡的位置附近,发现了一样东西,惊恐地喊道。

那是一面巨大的白幡,在昨夜的混乱和河水冲刷后,已经残破不堪,沾满泥污,倒伏在乱石滩上。帮众掀开湿漉漉、沉甸甸的幡布一角,露出了下面压着的东西。

半枚铜符。

只有半枚,像是被什么巨力硬生生掰断或炸裂。符身约摸巴掌大小,厚实沉重,通体呈现出一种被烈火焚烧后的焦黑色,边缘扭曲变形,布满了裂纹。焦黑的表面,隐约可见刻着几个笔画刚劲、深陷入铜的字迹残痕,虽然被烟火熏燎得模糊,但仔细辨认,还能依稀认出是:

**点金成石**。

一股寒意,比断龙口最冰冷的河水还要刺骨,瞬间冻结了赵九爷的血液。点金成石?点金成石!难道……难道河床上那些冰冷的青石……就是……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赵九爷口中狂喷而出!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踉跄着栽倒在冰冷的鹅卵石堆里。极致的绝望、被玩弄的屈辱、对那“点金成石”四字的惊惧,如同无数毒蛇,瞬间啃噬尽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周围的丫头和帮众发出惊恐的呼喊,扑上来搀扶。

就在这时,离赵九爷最近的一个槽头,那位在祭典前曾试图恳求“仙使”换掉官银的老者,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那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恍然大悟后的极致恐惧与荒谬。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半枚焦黑的铜符,又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泥污的手——那是昨夜参与搬运、堆叠那些“镇蛟锭”的手!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他像是疯了一般,猛地伸出两根手指,狠狠抠向自己的喉咙深处!动作快得惊人!

“呃……嗬嗬……” 一阵令人牙酸的干呕声。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竟然从喉咙里抠出了一颗鸽子蛋大小、包裹着厚厚暗黄色蜡衣的蜡丸!

蜡丸表面沾着粘液和血丝。

他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疯狂地剥开那层坚韧的蜡衣!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毒药,也没有任何纸条。

只有一小块东西。

银白色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边缘还带着他牙齿啃咬痕迹的……

石头。

一块冰冷、坚硬、与河床上那些青石质地截然不同、却同样毫无价值的——**银矿原石**。

老者死死盯着掌中那块银矿石,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终于明白了!那些巨大的“镇蛟锭”,在铸造时,在熔炉旁,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就已经被调包了!真正的官银,早在祭典之前,就已经被那“分水犀”般的诡秘手段替换成了包裹着薄薄银皮、内里全是这种废石的假货!而他们,亲手将这些假货,堆上了祭坛,沉入了河底!所谓的沉银镇蛟,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惊天骗局!一场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的绝杀之局!

“嗬……嗬……点……金……成……” 老者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无尽的不甘、怨毒与荒谬,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双目圆睁,瞳孔中最后映照着的,是那半枚躺在泥泞中的焦黑铜符,和符上那四个如同诅咒般的字迹。

断龙口裸露的河床上,冷风呜咽着卷过遍地冰冷的青石。残破的祭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如同招魂的灵旛。半枚焦黑的铜符半掩在泥泞里,“点金成石”四个字,在惨淡的晨光下,散发着无声的、冰冷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