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机阁渡劫的影,此局化身“石佛匠”哑七。
青州大旱三年,我凿空山腹造巨佛,佛掌托石莲,莲心藏暗渠。
刺史开光日引山泉灌渠,佛掌“泣血泪”,万人跪拜称神迹。
我指天机需万金重塑金身压地脉,官仓民财尽熔为金箔。
贴金夜,火把坠入桐油池,千担金箔熔作赤蛇钻入佛掌暗渠。
暴雨倾盆而至,金箔堵死泉眼。刺史疯癫刨佛基,挖出我埋的“镇地碑”:天机窃运。
青州的天,是口烧红的生铁锅。日头悬在当空,白惨惨的,没有一丝云彩,毒辣的光线砸在地上,腾起一层层扭曲的热浪。风?早被烤干了,吸进肺里都带着铁锈的腥气。地皮龟裂的口子能塞进小孩拳头,纵横交错,像一张张绝望嘶喊的嘴。河床露着惨白的肋骨,几处浑浊的水洼,成了癞蛤蟆和绿头苍蝇的王国。草木焦黄,蜷缩着,一碰就碎成齑粉。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枯朽和一种令人窒息的、万物被慢慢烘干的死亡气息。三年了,老天爷吝啬得连一滴唾沫星子都不肯赏。
刺史府衙的白墙灰瓦,也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土黄。刺史吴道荣枯坐在后堂阴凉处,官袍的前襟湿了大片,紧贴着微凸的肚腩。他面前的冰盆里,仅存的几块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杯中的凉茶也早没了冷气。师爷垂手立在旁边,大气不敢出,额角的汗珠沿着沟壑纵横的老脸滚落,砸在青砖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燥热吸干。
“还没找到水脉?”吴道荣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回大人,”师爷腰弯得更低,声音发颤,“方圆百里的井都掏到见岩了,请来的堪舆先生……跑第五个了。都说……都说此地龙脉枯竭,是……是天罚。”
“天罚?”吴道荣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跳起,“放屁!本官勤政爱民,何来天罚?是刁民心不诚!是那些秃驴念经不用心!”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里面燃烧着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暴戾。再不下雨,他的乌纱帽,他的脑袋,都得被这鬼天气烤成灰。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惊恐和亢奋的扭曲表情:“大……大人!城西!城西卧牛山!神迹!神迹显灵了!”
“神迹?”吴道荣像被针扎了屁股,猛地弹起。
“哑……哑七!那个凿石佛的哑巴石匠!他……他在卧牛山肚子里,凿出了一尊……一尊顶天立地的石佛!佛……佛手心里还托着一朵石莲花!”衙役语无伦次,唾沫横飞。
吴道荣和师爷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死灰复燃的火焰。管他哑七聋八,有神迹,就有活路!
卧牛山,一座形似卧牛、光秃秃的石头山。此刻,山脚下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衣衫褴褛的灾民,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本地的乡绅富户,也摇着蒲扇,伸长脖子,脸上带着将信将疑的焦灼。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山体上一个巨大的、新开凿的洞口。
洞口幽深,里面隐隐传来叮叮当当、单调而沉重的凿击声,在死寂的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
吴道荣的官轿粗暴地分开人群。他钻出轿子,顾不上仪态,几步冲到洞口前。一股混杂着岩石粉尘、汗酸和某种奇异腥膻的凉气扑面而来。
洞内豁然开朗。眼前景象,让见惯场面的吴道荣也瞬间失语,倒吸一口凉气!
山腹竟被硬生生掏空了大半!一尊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石佛,背倚着嶙峋的褐色山岩,巍然盘坐!佛首几乎顶到了洞窟穹顶,低垂的眼睑半阖,悲悯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岩层,注视着洞外挣扎的芸芸众生。佛像尚未完工,粗粝的岩石肌理裸露着,更添几分洪荒古拙的压迫感。最震撼的是,佛像结印的右掌,并非平摊,而是微微内扣,掌心向上,稳稳托举着一朵同样由山岩整体雕凿而成的巨大石莲!莲瓣层叠,含苞待放,莲心处,隐隐可见一个幽深的孔洞。
一个身影,在巨佛的脚趾旁,显得渺小如蚁。
那人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汗水和石粉糊成泥浆色,紧贴在虬结如老树根的肌肉上。下身一条看不出本色的粗麻裤,膝盖处磨得发亮。他背对着洞口,正挥舞着一柄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沉重开山锤。锤头砸在佛座基岩上,火星四溅,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每一次挥锤,肩背手臂上坟起的肌肉便如活物般滚动,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脊背小溪般淌下,在脚下积成一滩深色。他似乎全然不觉洞外喧嚣,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石头,还有那单调重复、震人心魄的锤音。
“哑七!”师爷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锤音骤停。那身影缓缓转过身。
一张脸。沟壑纵横,如同被风沙和岁月反复雕凿过的戈壁岩层。嘴唇紧抿成一道倔强的直线,下巴上是钢针般灰白的胡茬。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浑浊,布满血丝,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没有愤怒,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岩石般的沉默和专注。他看向洞口的众人,眼神掠过吴道荣的官袍时,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只是一块颜色不同的石头。他放下开山锤,锤柄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然后,他抬起沾满石粉泥浆的粗糙大手,指向洞窟深处,又指了指洞外龟裂的大地和焦渴的人群,最后,那根粗粝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自己托举石莲的右手掌心。动作简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开山裂石般的力量。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轮摩擦的嘶哑气音,却吐不出一个字。只能再次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点着自己的掌心,点着那朵石莲的莲心。那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急切和笃定。
吴道荣的心,被那根手指点得砰砰狂跳。他读懂了哑气无声的“话语”——水!生机!就在这佛掌莲心之中!
“神匠!真乃神匠!”吴道荣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狂喜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迫切,“哑七师傅!开光!立刻开光!引水!引活命水!”
刺史大人的意志,便是整个青州运转的号令。沉寂三年的青州城,如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陡然活了过来。官仓打开,囤积的桐油、麻布、香烛流水般运往卧牛山;衙役们驱赶着征调来的民夫,在哑七粗糙的手势指挥下,如同工蚁般忙碌;山上山下,日夜不息地响起号子声、凿石声、搬运声。一座巨大的、包裹着整个山腹洞窟的木棚被迅速搭建起来,既遮挡烈日,也为开光法事营造神秘氛围。棚内,巨佛脚下,堆满了待用的祭品和物料。
哑七成了绝对的中心。他依旧沉默,只用粗粝的手指和简单的手势指挥一切。他亲自带人,沿着山脊隐秘处,用巨大的毛竹打通竹节,连接成一条蜿蜒数里的引水渠,源头直通卧牛山后一处早已干涸、但岩层深处据说尚有暗流的老泉眼。他指挥民夫,在佛掌托举的巨大石莲下方,用凿子小心翼翼地开凿出纵横交错的浅沟,再用熬煮得粘稠细腻的糯米灰浆混合细沙反复涂抹、打磨,形成一条条光滑如镜的微型“沟渠”,最终都隐秘地汇聚向莲心那个幽深的孔洞。孔洞深处,似乎连接着更复杂的、无人知晓的山体暗道。
开光吉日选在十日后的正午。木棚内外,早已人山人海。灾民们扶老携幼,跪满了山坡,黑压压一片,无数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的希望。乡绅富户们挤在棚内预留的位置,摇着扇子,窃窃私语。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的浓烟、汗臭、尘土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了绝望与狂热的气息。
吴道荣身着簇新的官袍,头戴乌纱,在众官员和乡绅的簇拥下,亲自担任主祭。他拈起三炷高香,对着尚未完工、却已宝相庄严的巨佛,三跪九叩,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佛祖显灵,普降甘霖。冗长的祭文念罢,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棚外高喊:“引——甘——霖——!”
号令如山!
棚外高处,负责引水的民夫早已等候多时。听到号令,他们奋力扳动巨大的木制绞盘!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绳索紧绷!远处山脊上,蓄势待发的竹渠闸门被猛地拉开!
“哗——!!!”
一股浑浊的、带着泥沙和枯叶的山泉,如同挣脱束缚的黄龙,顺着数里长的竹渠,奔腾咆哮而下!水流撞击竹管,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佛掌上那朵巨大的石莲!
水流沿着竹渠,冲入棚内高处一个临时搭建的巨大蓄水木槽!水槽底部,连接着一根粗大的、打通内节的毛竹,竹口正对着石莲的莲心!
“来了!”有人失声尖叫!
浑浊的水流,如同天河倒泻,从那根粗大的毛竹口喷涌而出,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灌入石莲莲心的幽深孔洞!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水流冲击岩石的轰鸣在洞窟内回荡。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无数颗心即将沉入谷底的瞬间——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边响起的水滴声!
紧接着!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在那巨大石佛低垂悲悯的眼角下方,两道清晰的、浑浊的水痕,竟缓缓地、蜿蜒地流淌而下!如同两行迟滞的、饱含悲苦的血泪!
水流灌入莲心孔洞,通过哑七精心构建的、内藏夹层和毛细引水通道的山体暗道系统,被隐秘地引导至佛首内部预留的空腔。空腔内壁涂抹着遇水即缓慢溶解、显现暗红色的特殊矿物粉末(赭石混合铁粉)。溶解的“血水”顺着哑七预先在佛首眼睑处开凿的、极其细微的毛细缝隙,被水压缓缓挤出,形成了那惊心动魄的“佛泣血泪”!
“显灵了!佛祖显灵了——!” 一个白发老妪率先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对着巨佛疯狂磕头!
“佛祖垂怜!佛祖垂怜啊!” 如同点燃了燎原的烈火,木棚内外,山呼海啸般的哭喊、跪拜声浪瞬间爆发!灾民们涕泪横流,额头将地面撞得砰砰作响!乡绅富户们也骇然失色,纷纷跟着跪倒,口中念念有词。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木棚!
吴道荣站在狂热的人群中心,看着那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感受着脚下大地因人群跪拜而产生的震动,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掌控感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成功了!他引来了神迹!他将是青州的救世主!他的前程,将随着这佛泪,直上青云!
他猛地转身,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官袍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嵌进掌心。他需要更大的神机!需要彻底钉死这份天赐的荣耀!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人群边缘那个沉默的身影——哑七!
哑七依旧赤着上身,站在阴影里,汗水混着石粉在身上干涸,形成一道道灰白的泥痕。他浑浊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狂热的洪流,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直到吴道荣那灼热、疯狂、带着命令的眼神死死锁定他。
哑七缓缓抬起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粗糙大手,没有指向佛,没有指向天,而是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捶打在自己赤裸、虬结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擂响战鼓!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嘶吼,却只有嘶哑的气流摩擦声。另一只手猛地指向洞窟的穹顶,指向脚下的大地,然后,五指张开,又狠狠攥紧!最后,那根粗粝的手指,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猛地戳向佛身——那尚未完工、裸露着粗粝岩石的本体!
动作狂野,充满了一种原始的力量感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在“说”:佛在泣血!地脉在哀鸣!唯有金身!唯有万金重塑金身,方能镇住这躁动的地脉,方能承接真正的甘霖!否则,血泪之后,便是地裂天崩!
“金身!佛祖要金身!” 一个乡绅福至心灵,失声叫了出来!
“对!对!佛祖泣血,是地脉不稳!需金身镇压!” “万金!需万金重塑金身!” 狂热的人群立刻找到了宣泄口,找到了贡献虔诚、祈求活命的途径!
吴道荣看着哑七那如同远古祭司般的姿态,听着人群山呼海啸般的“金身”呐喊,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振臂高呼,声音因激动而劈叉:“青州父老!佛祖垂泪,示警地脉!本官承天应命,为佛祖重塑金身!镇地脉,祈甘霖!凡我青州子民,有力出力,有金献金!共襄盛举,福泽万代!”
命令裹挟着神迹的狂热,如同不可阻挡的洪流。官仓里最后一点压仓底的银子被熔了;富户们“自愿”献出的金锭、金首饰堆成了小山;穷苦百姓被“随喜功德”的衙役逼得砸锅卖铁,连最后一点铜钱、陪嫁的薄银簪子都被搜刮一空。青州城,如同一个被抽干了骨髓的病人,榨出最后一点油水,化作一块块沉甸甸的金锭、一箱箱黄澄澄的铜钱、一堆堆散碎银两,源源不断地运往卧牛山。
山腹洞窟内,巨大的熔炉日夜不息地燃烧着,火焰将洞壁映照得一片血红。金锭、银两、铜钱,连同那些带着体温和泪痕的首饰,被无情地投入熔炉,在炽烈的火焰中扭曲、变形、融为一体,化作滚烫的金水、银水、铜水。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化的刺鼻腥气和焦糊味。
哑七成了监工。他沉默地指挥着被征调来的匠人,将熔炼好的金水倒入特制的模具,冷凝后,再反复捶打、延展,最终制成一片片薄如蝉翼、金光璀璨的金箔。金箔堆积如山,在熔炉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令人心醉神迷又无比残酷的光芒。
贴金的日子到了。洞窟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佛像在火光下投下摇曳的、如同魔神般的阴影。哑七亲自调配了粘稠的、散发着浓郁桐油气味的特制金胶。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岩石上,指挥着胆战心惊的匠人,用最柔软的兔毫笔,蘸取滚烫的金胶,小心翼翼地将一片片薄得几乎透明的金箔,贴向佛像粗粝的岩石表面。从佛足开始,一点点向上覆盖。
金箔贴上冰冷的岩石,瞬间被牢牢粘住,璀璨的金光立刻掩盖了岩石的灰败。随着贴覆的面积越来越大,佛像的轮廓在金光中逐渐变得神圣、辉煌。洞窟内金光弥漫,映照着匠人们敬畏而麻木的脸,也映照着吴道荣等人眼中越来越盛的贪婪与迷醉。神迹,正在他们眼前,由凡俗的金银,一点一点铸就!
贴金进行到最关键也最辉煌的时刻——覆盖佛首与那托举石莲的巨掌!
哑七亲自攀上了高高的脚手架。他粗糙的手指,此刻却异常稳定灵活,如同穿花的蝴蝶,将最后几片最大的金箔,精准地覆盖在佛首低垂的眼睑和那托举着石莲的巨掌之上。巨掌被金箔完全包裹,连同掌心那朵石莲,都流淌着神圣的光泽。莲心处的孔洞,也被金箔巧妙地覆盖、隐藏,只留下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小凸起。
洞窟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仰望着这即将完成的、辉煌夺目的金身。吴道荣捻着胡须,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仿佛已经看到了甘霖普降、万民称颂、自己加官进爵的美景。
就在这金光璀璨、神圣庄严的顶点——
意外,发生了。
一个负责传递金胶的小匠人,或许是连日的疲惫让他精神恍惚,或许是脚下湿滑的桐油滴让他站立不稳,他端着满满一陶碗滚烫金胶的手猛地一抖!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
那陶碗脱手飞出,在空中翻滚!里面粘稠滚烫、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桐油金胶,如同金色的岩浆,泼洒而下!不偏不倚,正浇在脚手架下方——那里,赫然摆放着几个装满备用特制金胶的巨大木桶!其中一个桶盖并未盖严!
泼洒的金胶如同火种,带着炽热的温度,星星点点地溅入了那半开的桶口!
“嗤啦——!”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滚油泼雪的爆响!
那桶内粘稠的金胶,瞬间被点燃!赤红的火焰猛地从桶口窜出,如同一条暴怒的火龙!
这仅仅是开始!
火焰如同拥有生命,沿着泼洒在地面、溅落在其他木桶上的金胶,疯狂蔓延!眨眼间,几个装满金胶的大木桶被相继引燃!
“轰!轰!轰!”
连续的爆燃声如同惊雷炸响!赤红、金黄、幽蓝的火焰冲天而起!粘稠的金胶猛烈燃烧,散发出滚滚浓烟和令人作呕的焦臭!火舌如同无数条疯狂的毒蛇,四处乱窜,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支撑脚手架的木头、堆放在旁的麻布、还有……还有那堆积如山、薄如蝉翼的金箔!
灾难在瞬间降临!
“火!着火了!快救火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洞窟的寂静!
“金箔!金箔烧着了!” 有人惊恐地指着那堆璀璨的“金山”。
晚了!
熔融的金胶如同滚烫的糖浆,流淌着,裹挟着燃烧的火焰,猛地扑向了那堆积如山的金箔堆!薄如蝉翼的金箔,遇火即熔!无数片金箔在火焰中卷曲、熔化,化作一条条粘稠滚烫、金光刺目的液态金属细流!
更恐怖的是,这些熔融的金液,如同拥有意识般,竟顺着地面流淌的燃烧金胶,向着一个方向疯狂汇聚——正是那尊金光璀璨的大佛基座!更准确地说,是基座旁,那托举石莲的佛掌下方,那片被金箔覆盖、曾经是莲心孔洞位置的区域!
火焰在燃烧,熔融的金液在流淌、汇聚!在所有人惊恐绝望的目光注视下,无数条细小粘稠的金色“溪流”,如同一条条赤金色的毒蛇,翻滚着,嘶嘶作响,争先恐后地钻向佛掌下方那片被金箔覆盖的区域!那片区域的金箔在高温下早已软化变形,下方似乎有某种吸力,使得熔金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被隐藏的莲心孔洞入口!
“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声响中,无数滚烫的熔金细流,如同找到了归巢的毒蛇,疯狂地钻入那幽深的孔洞,消失不见!洞口边缘的金箔被熔穿,留下一个丑陋的、边缘翻卷着金色熔渣的黑洞!
“不——!我的金身!我的金箔!” 吴道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状若疯魔,竟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阻拦!被身边的师爷和衙役死死抱住。
混乱!极致的混乱!救火声、哭喊声、金箔燃烧的噼啪声、熔金流淌的嘶嘶声……洞窟内如同炼狱!
没人注意到,脚手架高处,那个引发一切的小匠人,在失手打翻陶碗的瞬间,身体如同触电般猛地一僵,眼神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麻木,随即被汹涌的人潮和浓烟吞没。
更没人注意到,阴影里的哑七,在火焰冲天而起的刹那,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岩石裂隙般的笑意。他悄无声息地退后,隐入佛像背后更深的黑暗中,如同从未存在过。
当洞窟内的火焰终于被奋不顾身的民夫和衙役们用沙土扑灭时,留给吴道荣和青州百姓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废墟。
佛像的金身被烧得斑驳陆离,大片焦黑,如同生了恶疮。佛首眼角的“血泪”痕迹被熏得模糊不清。最刺眼的是佛掌下方,那个被熔金钻出的黑洞,边缘凝固着丑陋的金色熔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堆积如山的金箔,早已化为乌有,只余下地面一层薄薄的金色灰烬,和几条凝固的、蜿蜒丑陋的金色“蛇蜕”。
万金之资,神佛金身,青州最后的骨髓……尽付一炬!化为一个焦黑的窟窿!
“噗!”吴道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就在此时——
“轰隆隆——!!!”
洞窟外,积郁了三年的乌云终于承受不住重量,炸响了第一声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泻,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干涸的土地上,溅起浑浊的泥浆!
“下雨了!老天爷开眼了!” “下雨了!” 洞外传来灾民们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的疯狂哭喊!
雨声震耳欲聋。洞窟内,却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看着洞外白茫茫的雨幕,看着洞内焦黑狼藉的佛像和金窟窿,一种巨大的、荒诞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甘霖终于降临。却是在青州耗尽最后一丝元气、神佛金身被毁之后!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叫,从地上响起。
刚刚被掐醒的吴道荣,双目赤红,如同恶鬼,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甩开搀扶的人,状若疯魔,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尊斑驳焦黑的佛像!扑向佛掌下方那个丑陋的黑洞!
“假的!都是假的!给我挖!挖开!里面是什么?!把我的金子还给我!!”他嘶吼着,声音被暴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十指如钩,疯狂地抠挖着佛像基座下潮湿的泥土和碎石,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着泥浆,染红了双手。什么官威,什么体统,全被这巨大的打击和荒诞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被彻底逼疯的赌徒。
师爷和衙役们想拦,却被他野兽般的疯狂吓住。
吴道荣的双手在泥泞和碎石中疯狂地扒拉,血水混着泥水飞溅。突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不是石头!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更加疯狂地刨挖!
周围的衙役也看到了,纷纷上前帮忙。
很快,一块深埋在佛基下方、沾满泥污的石碑,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了出来,重重地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石碑约三尺高,一尺宽,材质是当地常见的青石,但打磨得异常光滑平整。碑面上,没有常见的佛像纹饰或经文,只有四个深刻入石、笔画狰狞、如同用利斧劈凿而成的大字:
**天机窃运**。
雨水冲刷着石碑,泥污褪去,那四个字在洞窟内摇曳的火光映照下,清晰得刺眼。字迹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矿物粉末,被雨水浸润,如同渗出的血泪。
吴道荣死死盯着那四个字,身体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突然,他仰天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凄厉,盖过了洞外的雷雨:“天机?窃运?哈哈哈……好一个天机!好一个窃运!贼老天!你玩我!你玩我啊——!”
笑声戛然而止。他身体猛地一挺,直直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眼睛瞪得溜圆,空洞地倒映着洞窟穹顶跳跃的火光,和那尊焦黑斑驳、低垂眼睑的巨佛。
洞窟内一片死寂。只有洞外哗哗的暴雨声,如同苍天冰冷的恸哭,无情地冲刷着这片耗尽生机、只余下焦黑金窟窿和一块不祥石碑的土地。雨水顺着洞口的斜坡倒灌进来,混合着泥浆和金箔的灰烬,在那块“天机窃运”的石碑脚下,蜿蜒流淌,如同大地无声流下的泥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