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是天机阁的幽影,此局化身“玄素仙姑”。

云州大疫,我立丹炉于城隍庙前,以天机阁秘药“清瘟散”伪作符水,三日活人无数。

知府亲奉我为“活菩萨”,我言需以金玉之器滋养“肉太岁”方可续炼神药。

满城金银器皿尽入丹炉,夜观“太岁”吸食宝光,众人皆跪拜神迹。

第七日炉火自燃,金水横流,我于烈焰中鹤氅焚尽,露出内衬素衣。

灰烬里唯余半截焦黑木符,刻着“天机窃寿”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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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的天空,是块浸透了黄脓的脏布。日头蔫蔫地悬着,光也浑浊,照不透城里那股子死气。风卷着灰,打着旋儿,把药渣味、焚尸的焦臭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甜腻腻的秽气搅和在一起,塞满每条巷子,堵得人喘不上气。街上人影稀拉,个个佝偻着,脚步虚浮,脸上蒙着灰败,眼神像枯井,偶尔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从门窗缝里漏出来,惊起檐下一两只同样病恹恹的乌鸦,扑棱棱飞走,留下几声不吉利的“呱呱”叫唤。这城,快被这场没头没尾的时疫熬干了骨髓。

城隍庙前那片还算宽敞的空地,此刻成了个巨大的停尸场。草席裹着的、门板抬着的,横七竖八。呻吟声、哭嚎声、濒死的抽气声,混着亲眷绝望的呜咽,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几个仵作和临时充数的民夫,捂着口鼻,麻木地将一具具开始发硬的躯体拖到角落,胡乱堆叠,等着板车一趟趟拉往城外越来越大的乱葬岗。绝望像瘟疫本身一样,无声地蔓延,啃噬着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的心。

就在这时,一辆青布小车,吱吱呀呀,碾过青石板路上的秽物和尘土,不紧不慢地驶入这片人间地狱的中心。车极简朴,无任何徽记,只在车辕上坐着一个同样粗布短打的沉默老仆。车在城隍庙那斑驳掉漆、石狮子都蒙了层灰的大门台阶前停稳。

车帘掀开。先探出的是一双素白缎面的软底鞋,纤尘不染,与周遭的污浊形成刺目的对比。接着,一个身影缓缓而下。

青灰色的道袍,宽大得几乎罩住了所有身段起伏,只显出几分清瘦的轮廓。料子是最寻常的棉麻,浆洗得有些发硬,却异常干净平整。头上挽着最朴素的圆髻,一根沉甸甸、毫无光泽的木簪斜斜固定。脸上没有任何脂粉的痕迹,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嘴唇颜色极淡。唯有一双眼睛,平静,幽深,像两口古井,映着满目的疮痍与哀嚎,却不起半分波澜。她怀里抱着一个同样素净的布包袱,包袱皮洗得泛白。

没有仙气缭绕,没有霞光万道,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洁净与疏离。她像一块投入滚油锅的冰,瞬间吸引了所有茫然痛苦的目光。窃窃私语在死气中泛起涟漪。

“女……女冠?”

“这时候来……送死么?”

“看着……不像凡人……”

她,玄素仙姑,对周遭的议论置若罔闻。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堆积的苦难,如同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荒芜野地。她径直走向庙前空地中央。那里,几个差役正有气无力地驱赶着试图挤到庙门台阶下避难的病患家属。

“此地,”她的声音不高,清清冷冷,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贫道暂借七日。”

没有询问,没有请求,只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差役们被她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一扫,竟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刚想鼓起官差的气势呵斥,却见她已不再看他们。她将怀中的布包袱放在相对干净的一处石阶上,解开。

里面不是什么法器符箓,只有几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色粗布,一个沉甸甸的紫铜钵盂,几大包用厚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内容的物事,还有一把半旧的蒲扇。

她开始旁若无人地布置。捡来几块断砖,在空地中央垒起一个简陋的灶台。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口黑沉沉的、布满烟炱的铁锅,架在砖灶上。动作麻利,毫不拖泥带水,透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接着,她打开最大的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凝固的、灰白色的油脂——这是她昨夜潜入城中最大的屠户后院,“借”来的板油。她掰下几大块,丢入冷锅。又从另一个油纸包里倒出许多枯黄的草根、干瘪的果壳、甚至还有几块黑乎乎的树皮状的东西,混杂着一些白色的粉末,一股脑投入锅中。

“老丈,”她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那一直沉默坐在车辕上的老仆闻声下车,步履蹒跚地走到庙旁那口废弃多时、落满枯叶和浮尘的古井边。他放下一个系着长绳的木桶,吱吱呀呀地摇动轱辘,竟真打上来半桶浑浊的井水。他提着水,默默走到锅边,将水倒入锅中。

玄素仙姑拿起蒲扇,对着灶下引燃的枯枝败叶,不疾不徐地扇动起来。

火焰舔舐着锅底,锅中的板油滋滋作响,渐渐融化,变成浑浊的油液。那些草根树皮在滚油中翻腾,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苦涩、腥臊的古怪气味,迅速压过了周围的尸臭和药味,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围观的百姓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困惑与怀疑。这味道……实在不像仙家手段,倒像是巫婆熬煮什么邪物。

“仙姑……您这是……”一个胆子稍大的老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孙子,颤巍巍地问。

玄素眼皮都未抬,专注地扇着火,看着锅中浑浊的油水开始翻滚、冒泡,颜色由灰白转为一种诡异的深褐。她拿起那口紫铜钵盂,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毫不起眼的青瓷小瓶,拔开塞子,将里面近乎无色、带着一丝极淡草木清气的液体,小心地倒入钵盂中。那液体极少,只堪堪覆盖钵底薄薄一层。随即,她用长柄木勺从滚沸的油锅中舀起那深褐色的、气味刺鼻的油水,高高举起,手臂稳定如磐石。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中,那滚烫的、气味熏人的深褐色油水,划出一道冒着热气的弧线,精准地倾倒入紫铜钵盂之中!

“滋啦——!”

一声剧烈的爆响!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白气猛地从钵盂中升腾而起!白气翻滚着,迅速弥漫开,竟带着一股奇异的、沁人心脾的清凉药香!这股药香是如此纯粹、如此清冽,瞬间将那锅中熬煮的怪味、周围的秽气、乃至瘟疫带来的死亡阴霾都强势地驱散开来!

更令人瞠目的是,那紫铜钵盂中深褐色的浑浊油水,在与钵底那薄薄一层无色液体接触的瞬间,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浑浊沉淀消失,颜色变得澄澈无比,如同上好的琥珀,又似融化的黄玉,在钵盂中微微荡漾,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那奇异的药香,正是从这澄澈如琥珀的液体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神迹!神迹啊!” 老妇人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抱着孙子噗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全场!

围观的百姓,无论是病患还是家属,无论是垂死挣扎的还是尚有力气的,都被这匪夷所思的“点化”一幕彻底震撼!那刺鼻的污油化为清香的仙液,那升腾的白气,那瞬间弥漫的药香……这不是仙法是什么?!

“活神仙!是活神仙下凡救我们了!”

“仙姑慈悲!仙姑救救我的儿啊!”

“求仙姑赐药!求仙姑救命啊!”

呼啦啦一片,空地中央跪倒了一大片。绝望的眼神被狂热的希冀点燃,哭声、哀求声、磕头声震耳欲聋。连那几个差役,也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也跟着弯下了膝盖。

玄素仙姑依旧面无表情。她放下木勺,拿起一个干净的粗陶碗,从紫铜钵盂中舀起那澄澈如琥珀的药液。药液在碗中晃动,温润的光泽映着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她走到那跪倒在地、抱着孙子的老妇人面前,将碗递了过去。

“喂下。”

声音清冷,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妇人颤抖着双手接过碗,看着碗中那散发着诱人清香的琥珀色液体,又看看怀中脸色青灰、气若游丝的孙子,一咬牙,小心翼翼地掰开孩子的嘴,将那药液一点点灌了进去。

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孩子。

一秒,两秒,三秒……

“咳咳……哇!” 孩子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竟吐出一大口带着血丝和秽物的黑痰!随即,那青灰的小脸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丝微弱的红晕!紧闭的双眼颤抖着,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茫然地看着周围!

“活了!我的儿活了!” 老妇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紧紧抱住孩子,对着玄素仙姑咚咚咚地磕头,额头瞬间见了血痕。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燎原的烈火!空地彻底沸腾了!所有还活着的人,挣扎着、哭喊着、疯狂地涌向那口小小的紫铜钵盂,涌向那个青灰道袍的身影!

“仙姑!赐药!”

“救救我男人!”

“求求您!救救我娘!”

玄素站在沸腾的旋涡中心,神色依旧平静得可怕。她有条不紊地重复着动作:舀起锅中污油,倾倒入钵盂,看着白气升腾,油水化澄,再分装入碗,递给那些伸到面前、沾满污秽和绝望的手。那紫铜钵盂仿佛成了传说中的聚宝盆,源源不断地“点化”出救命的琥珀琼浆。

“清瘟散”……天机阁药库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贴着这个标签的青瓷瓶落了厚厚一层灰。它并非针对这云州怪疫的特效之药,不过是几味强力清毒拔秽的药材,辅以微量刺激心肺的虎狼之剂,用秘法高度提纯凝练而成。对真正的疫病根源,它无能为力。但它的霸道之处,在于能瞬间激发人体残存的最后一点元气,强行将侵入脏腑表层的秽毒逼出体外,造成“药到病除”的假象。代价?是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被彻底透支,回光返照之后,便是更快、更彻底的油尽灯枯。如同在朽木上点燃最后一捧烈火,烧得耀眼,只为顷刻成灰。

这,正是玄素要的“神迹”。

三日,仅仅三日。

城隍庙前的空地,已成了整个云州城的圣地。堆积的尸体被清理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草席和破旧铺盖。病患和家属们自发地维持着秩序,眼神狂热地望向空地中央那个简陋的砖灶和那口神奇的紫铜钵盂。

玄素仙姑几乎不眠不休。青灰道袍依旧纤尘不染,脸色却愈发苍白,如同上好的薄瓷,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这恰到好处的憔悴,落在众人眼中,更成了“舍己度人”、“仙法耗神”的铁证。她的每一次扇火,每一次倾倒油水,每一次分药,都引来无数虔诚的跪拜和感激涕零的哭嚎。

“仙姑大恩大德!云州百姓永世不忘啊!”

“活菩萨!您就是我们云州的活菩萨!”

赞誉如同潮水,将她推向神坛。

第四日清晨,异变陡生。

当玄素如前三日一般,舀起锅中污油,准备倾倒入紫铜钵盂时,她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目光落在钵盂之中。

那原本澄澈如琥珀的药液,此刻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浑浊!丝丝缕缕灰黑色的絮状物在其中缓缓沉浮,如同活物,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腥腐之气!药香也似乎变得滞涩微弱。

“啊!药……药水坏了?” 离得近的一个妇人眼尖,失声惊叫起来。这一声如同惊雷,瞬间在焦灼等待的人群中炸开!恐慌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怎么回事?”

“仙姑!仙姑!药怎么不灵了?”

“是不是……是不是菩萨生气了?”

人群骚动起来,不安的低语汇成嗡嗡的声浪,绝望的情绪如同退潮后的淤泥,再次翻涌上来,眼看就要将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仰冲垮。

就在这时,马蹄声如疾雨般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的府兵粗暴地分开人群,簇拥着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官轿,直冲到庙前空地边缘。轿帘掀开,一个身着五品白鹇补子官袍、年约四十、面皮焦黄浮肿、眼袋深重的官员踉跄着钻了出来。正是云州知府,赵德海。他显然也是刚得到“仙姑显灵”的消息,来得仓促,官帽都有些歪斜,脸上混合着惊疑、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他身后跟着师爷和几个心腹,个个神色紧张。

赵知府顾不上仪态,分开护卫,几步冲到砖灶前,目光死死盯住钵盂中那浑浊的药液,脸色瞬间变得比玄素还要难看:“仙姑!这……这是何故?神药……神药为何……”

玄素缓缓放下手中的木勺,脸上第一次显露出凝重之色,甚至带着一丝……悲悯。她并未回答知府,而是转身,面向黑压压跪倒一片、眼神惶恐的百姓,深深一揖。

这一揖,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诸位善信,”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非是贫道法力不济,亦非神药失灵。此间因果,实乃天意示警。”

天意示警?众人心头一凛,连赵知府也竖起了耳朵。

玄素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口紫铜钵盂上,眼神深邃:“此药,乃贫道以心神沟通天地,借‘先天太岁’一缕造化生气点化凡物而成。太岁者,肉芝也,聚天地灵秀,蕴造化生机,乃续命长生之宝药引。然……”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肃杀,“凡俗之地,浊气深重,疫戾横行,此等戾气污秽,已侵染太岁生气!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她连连摇头,叹息声悠长,带着无尽的惋惜与无奈。

赵知府听得心头狂跳!“太岁”?“肉芝”?“续命长生”?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熬了半辈子才爬到这知府之位,眼看就要被这场该死的瘟疫拖入深渊,前程性命皆系于一线!这“太岁”……简直是天赐的救命稻草!不,是登天的仙梯!

“仙姑!”赵知府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官袍下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仙姑明示!如何才能……才能涤荡浊气,护持太岁生气?下官……不!云州阖城百姓,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玄素的目光终于落在赵知府脸上,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内心的贪婪与恐惧。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金玉者,天地至阳至纯之气所钟。唯以至阳至纯之物,方能滋养太岁生气,隔绝此间污秽戾气。需……金器玉皿,置于丹炉之中,以秘法引动其纯阳宝光,方能护持太岁生气不散,神药方能续炼。”

“金器玉皿?”赵知府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更炽热的光!金银财宝!这个他有!只要能保住官位性命,倾家荡产也值!他立刻转头,对着身后的师爷和衙役厉声吼道:“听见没有?!速去!传本府钧令!阖城官绅富户,凡有金银器皿、美玉珍宝者,即刻献至城隍庙!敢有藏私延误者,以抗命论处!快去!”

衙役们如狼似虎般冲了出去。

命令如山倒,尤其是当这命令披着“救命”和“知府大印”的双重虎皮。恐慌的百姓早已将玄素仙姑视作唯一救星,知府的命令更是火上浇油。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不到半日,城隍庙前空地中央,那口熬煮污油的大铁锅被移开。一口由赵知府紧急征调来的、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青铜丹炉被安置其上。炉身古朴,布满饕餮纹饰,显然来历不凡。

而丹炉周围,堆积的东西,足以让任何人目眩神迷!

金灿灿的酒杯、碗碟、筷子、长命锁、项圈、手镯、戒指……熔铸成条块的金锭银锭……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如意、翡翠镶嵌的盆景、玛瑙鼻烟壶、珍珠项链……甚至还有几尊小巧的金佛、银菩萨!富户们压箱底的金银细软,官宦人家彰显身份的玉器摆件,百姓家中仅存的陪嫁银镯、孩子的长命锁……在求生欲的驱使和官府的威压下,如同百川归海,源源不断地汇聚于此!阳光照射下,各色宝光交相辉映,几乎将这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空地映照得如同仙家宝库!

赵知府亲自带人清点、记录,脸上因兴奋而潮红,指挥着衙役将一件件金器玉皿小心地投入那口巨大的青铜丹炉之中。每一次投放,都引来周围百姓一阵低低的、混合着敬畏与心痛的惊叹。

玄素仙姑盘膝坐于丹炉前丈许之地,闭目凝神,手掐一个繁复玄奥的道诀,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微模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沟通冥冥中的存在。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清气,与丹炉中堆积的珠光宝气形成奇异的对比。

当最后一件金器——赵知府咬牙献上的、他珍藏多年的一尊赤金镶红宝的麒麟镇纸——被投入丹炉,炉口几乎被填满。赵知府擦了擦额头的汗,带着一丝谄媚和无比的期待,看向玄素:“仙姑,您看……”

玄素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此刻似乎映照着丹炉内宝物的光辉,亮得惊人。她微微颔首,声音空灵:“时辰已至,宝光汇引,太岁当苏。”

她站起身,走到丹炉旁。并未向炉中添加任何药草或油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明黄色符纸包裹的物件。那符纸上用朱砂画着极其繁复扭曲的符文,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她手指轻巧地剥开符纸一角,露出里面一团暗红色、微微搏动、仿佛有生命般的肉块——这正是她精心炮制的“肉太岁”,以猪心混合特殊药材和染料,再以天机阁秘法处理,使其在特定条件下能产生类似“呼吸”的律动。

在无数双眼睛紧张的注视下,在赵知府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中,玄素将那一小团“太岁”,轻轻放入了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最顶端的一个赤金酒杯之中。

然后,她退后三步,再次盘膝坐下,闭目,双手道诀变换更快,口中低诵之声陡然变得急促、高亢,如同某种古老的、召唤神魔的咒言!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丹炉内,那堆积如山的金玉器皿,在玄素低沉的咒言声中,竟开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柔和而纯粹的光芒!金光、银辉、玉泽……各种宝光不再是单纯的反射,而是如同拥有了生命般,丝丝缕缕地蒸腾、汇聚!尤其是那赤金酒杯中的暗红“太岁”,在宝光的滋养(或者说照耀)下,竟真的开始极其缓慢地、轻微地搏动起来!暗红的色泽在宝光的映衬下,也似乎变得鲜活、深邃了一分!

“活了!太岁活了!”

“宝光!神光啊!”

“仙姑法力!仙姑法力无边!”

亲眼目睹这“太岁吸食宝光”的“神迹”,空地之上,包括赵知府在内,所有人再无半分疑虑!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呼啦啦再次跪倒一片!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虔诚的祷告声、狂热的赞美声汇成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敬畏、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希望!神药续炼有望了!他们有救了!

赵知府更是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看向玄素仙姑的眼神,简直如同看着一尊行走在人间的金身菩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瘟疫平息、自己加官进爵、甚至……甚至能求得一点那“太岁”肉芝,延年益寿的光明未来!

玄素闭目端坐,宝光映照着她苍白平静的脸,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神祇塑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所谓的“宝光”,不过是丹炉内壁涂抹的特殊磷光粉末,在微弱炉火余温的持续烘烤下开始生效。那“太岁”的搏动,不过是内藏的一个微小气囊,随着炉温的缓慢升高而规律地膨胀收缩。一切,皆是光影与机关的戏法。而这戏法,即将达到它最辉煌、也最残酷的顶点。

第七日。夜。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持续数日的狂热稍稍退却,疲惫不堪的百姓们蜷缩在草席上沉沉睡去。城隍庙前,只余下巨大的青铜丹炉在清冷的月色下沉默矗立,炉内堆积的宝物在黑暗中收敛了光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炉下,为了维持那点给“太岁”提供“温暖”的微火,几根粗大的耐燃硬木仍在慢吞吞地燃烧着,散发出微弱的光和热。两个被赵知府派来“守护神炉”的衙役,抱着水火棍,倚靠在庙门廊柱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玄素仙姑并未在炉前打坐。她静立于庙内幽暗的回廊深处,隔着一扇破旧的雕花木窗,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那口青铜丹炉之上。夜风穿过破损的窗棂,带着深秋的寒意,卷动她宽大的青灰道袍下摆。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嗤……”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异响,如同烧红的铁块落入水中。声音的源头,正是丹炉内部!炉腹深处,那些堆积的金银珠宝缝隙间,几缕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刺鼻气味的青烟,悄然渗出。

来了。玄素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炉内,那些看似随意放置的金玉器皿之下,隐藏着她精心布下的引火之物——几块不起眼的、混杂在珠宝堆里的“黑石”。那是天机阁火器坊的秘制“无影炭”,质地坚硬如石,极耐燃烧,点燃后无烟无焰,却能持续释放惊人的高温。其核心,更包裹着一层薄薄的、遇热即剧烈反应的特制白磷混合药粉。炉下那慢燃的硬木,经过六个日夜的持续烘烤,终于将这“无影炭”加热到了临界点!

白磷药粉率先发难!

“噗!” 一声闷响,如同魔鬼的叹息。丹炉内部,靠近炉壁的几处,猛地爆开几团惨白刺目的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将炉膛内照得如同白昼!堆积的金银珠宝在这强光下反射出无数道扭曲跳动的光蛇,诡异而骇人!

“啊!什么光?!” 一个打盹的衙役被骤然亮起的白光刺醒,惊恐地跳了起来,指着丹炉,舌头都打了结。

惨白的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息,便骤然熄灭。但熄灭的瞬间,那几处爆燃点,真正的火焰如同地狱的毒蛇,猛地窜了出来!赤红、金黄、幽蓝……数种颜色的火苗疯狂扭动着,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一切!它们并非凡火,遇金即熔,遇玉即裂!火焰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裂声和金属熔化的“滋滋”声!

“着……着火了!丹炉着火了!” 另一个衙役也彻底惊醒,魂飞魄散地嘶吼起来,抄起旁边的水桶就想泼过去。

晚了!

“轰——!!!”

一声沉闷却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青铜丹炉如同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向外膨胀了一下!沉重的炉盖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起,翻滚着飞向半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地上!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熔融金属、烧焦有机物、以及刺鼻化学品气味的浓烟,如同火山喷发般,裹挟着炽烈的火焰,从炉口狂暴地喷涌而出!火柱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炉膛内,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那些堆积如山的金器银锭,在特殊火焰的疯狂舔舐下,迅速熔化成炽热的、粘稠的液体!金水、银汁如同愤怒的熔岩,在炉内翻滚、沸腾!玉器、翡翠、珍珠在高温下发出连串爆响,碎裂、碳化!无数细小的宝石、珍珠如同子弹般在熔炉内飞溅!整个丹炉瞬间变成了一个沸腾的、色彩斑斓(金红银白与焦黑交织)的金属与毁灭的地狱!

“哗啦——!!”

炉壁再也承受不住内部狂暴的压力和高温,靠近底部的位置,一大片青铜如同融化的蜡油般被撕裂、烧穿!赤红的、白炽的、混杂着焦黑残渣的金银熔液,如同决堤的岩浆,猛地从破口处汹涌喷出!灼热的金属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高温,肆意横流!所过之处,青石板地面发出刺耳的“嗤嗤”声,瞬间焦黑、开裂、甚至熔化!滚滚浓烟和刺鼻的气味冲天而起!

“天罚!是天罚啊!”

“太岁发怒了!宝光被夺,神物震怒了!”

“快跑!快跑啊!”

整个城隍庙前空地彻底炸开了锅!睡梦中的百姓被巨响和冲天的火光惊醒,看着那喷吐着烈焰和熔融金属的丹炉,看着那肆意横流的“金水”,看着那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哭喊声、尖叫声、踩踏声乱成一片!人群如同受惊的蚁群,疯狂地向四周奔逃!

混乱如同怒潮,席卷了空地边缘。衙役们早已吓得丢下水桶,抱头鼠窜。赵知府连滚爬爬地从临时搭起的官棚里冲出来,官帽跑丢了,发髻散乱,看着那如同熔岩地狱般的丹炉,看着毕生搜刮和全城献出的财富在烈火中化为乌有,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眼翻白,肥胖的身体晃了晃,竟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师爷和几个心腹手忙脚乱地去扶,一片鬼哭狼嚎。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火光与浓烟交织的中心,在所有人视线都被那恐怖的熔炉和奔逃的人群吸引的刹那——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逆着奔逃的人流,不退反进!玄素仙姑的身影快如鬼魅,在喷溅的熔融金属与翻滚的浓烟缝隙中穿行!炽烈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平静的脸,那双古井般的眸子,此刻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

她的目标,是那喷涌着烈焰和熔流的炉口!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竟迎着那足以焚金融铁的烈焰与浓烟,猛地扑了进去!

“仙姑——!” 有眼尖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惊叫!

然而,预想中的焚烧成灰并未发生。

就在玄素的身影即将被烈焰吞噬的瞬间,她身上那件看似普通的青灰色道袍,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不是反射的火光,而是道袍本身在剧烈燃烧!火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温度高得吓人,瞬间就将宽大的道袍吞噬!

但火焰燃尽的刹那,露出的并非焦黑的躯体,而是一身紧贴身体的素白劲装!那劲装不知是何材质,在如此恐怖的高温烈焰下竟毫发无损!更令人骇然的是,那素白劲装上,竟用极细的银线绣满了无数繁复玄奥、流转不定的符文!符文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神秘的微光,将周围狂暴的热浪和溅射的熔液都诡异地排斥开尺许距离!

玄素的身影如同穿火而过的白鹤,借着道袍焚尽瞬间爆发的气流和劲装上符文的庇护,险之又险地穿过最炽烈的炉口区域,直扑炉内深处!她的目标明确——那堆熔融金银深处,一个被特殊耐热陶土包裹、此刻正被火焰舔舐的扁平金属盒!那是她布下的最后一道机关,也是撤退的关键!

素白的手指快如闪电,无视滚烫的熔液,精准地探入金银熔流,一把扣住那金属盒边缘!入手滚烫,但符文劲装隔绝了大部分热量。与此同时,她脚尖在炉内一块尚未完全熔化的金锭上一点,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借着前冲之势和炉内喷涌气流的反推,猛地向后倒射而出!

“嗖!”

素白的身影如同挣脱地狱的火鸟,带着一身残留的细碎火星和蒸腾的热气,从烈焰狂舞、熔流喷溅的炉口倒飞而出!姿态舒展,迅捷无伦!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轻盈地落向空地边缘的黑暗之中!

“仙姑……飞升了?” 有人呆滞地喃喃自语。

“是火遁!仙姑用火遁走了!” 狂热者立刻找到了解释。

玄素的身影没入黑暗的瞬间,她反手将那个滚烫的金属盒子狠狠砸向地面!

“砰!” 盒子碎裂!

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只有一团被压缩到极致的、灰白色的粉末!粉末接触空气的瞬间——

“轰!”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比之前丹炉爆裂的声响更加沉闷、更加集中!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呛人、带着强烈硫磺和石灰气味的巨大白烟猛地炸开!如同平地升起一朵巨大的白色蘑菇云,瞬间将玄素消失的那片区域彻底笼罩!浓烟翻滚,迅速扩散,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咳咳咳!” “我的眼睛!” 靠近这片区域的百姓和试图追过去的衙役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连连后退,根本无法靠近。

混乱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那口巨大的青铜丹炉才停止了喷吐火焰,变成一堆扭曲、乌黑、冒着青烟的废墟。炉壁被烧穿好几个大洞,凝固的金银熔液如同狰狞的伤疤,流淌得到处都是,冷却后形成丑陋怪诞的金属疙瘩,夹杂着焦黑的宝石残骸和玉器的灰烬。

赵知府被人掐着人中救醒,看着眼前这片如同被天火犁过的狼藉,看着毕生积蓄和全城财富化为乌有的废墟,一口气没上来,又差点晕死过去,指着废墟,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百姓们惊魂未定地围拢过来,脸上混杂着恐惧、茫然和对神罚的敬畏。有人不死心地在滚烫的灰烬和变形的金属残骸中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太岁”或者仙姑的痕迹。

“快看!这里有东西!” 一个眼尖的汉子,在丹炉废墟旁一堆相对松散的灰烬里,拨拉出一小截焦黑的东西。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

那是一块约莫半尺长的木片,已被烈火烧得通体焦黑,碳化严重,边缘卷曲。但木片中间,似乎刻着什么字迹,在焦黑中显出一点深色的凹痕。

有人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擦去表面的浮灰。几个笔画刚劲、深刻入木的字迹显露出来,虽然边缘被火烧得模糊,但依旧能辨认:

**天机窃寿**。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看到这四个字的人。天机?窃寿?是仙姑留下的谶语?是控诉?还是……某种冰冷的宣告?

没人能回答。只有那半截焦黑的木符躺在灰烬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晨风吹过废墟,卷起带着金属腥气和焦糊味的灰烬,打着旋儿,飘向依旧被疫病阴云笼罩的云州城上空。

那素白的身影,早已如同融入晨雾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财富残骸,一个彻底崩溃的知府,一座依旧在瘟疫中挣扎的城市,和一段关于“玄素仙姑”与“太岁神罚”的、注定在恐惧与传说中不断扭曲变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