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针毡,刺得李承乾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数百支闪着幽光的弩箭,密密麻麻地对准了他,只要程咬金一声令下,瞬间就能将他射成刺猬。玄甲军沉默如山,唯有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和粗重的呼吸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程咬金那张虬髯怒张的脸,此刻黑得如同锅底。他死死盯着站在满地狼藉(散落的钱币、孤零零插在石板中的佩剑)中央的李承乾,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太子殿下!”程咬金的咆哮再次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巨大的荒谬感,“给老夫解释清楚!你带着兵,拿着刀,深更半夜冲到这玄武门下,是来给弟兄们发饷钱的?!还是嫌陛下给东宫的用度不够,要自个儿上街抢国库了?!” 这讽刺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周围的玄甲军士兵,虽然依旧保持着绝对的肃杀阵型,但眼神里也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极度的困惑和一丝…荒诞的笑意?这场景,千古未有!
侯君集和李安俨被几名如狼似虎的玄甲军士兵死死摁在地上,刀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侯君集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嗬嗬”声,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不解。李安俨则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似乎还没从“太子撒币”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压力!足以将人碾成齑粉的压力!
李承乾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汗水混着尘土,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一丝一毫的退缩或清醒,都会立刻坐实“谋反”的罪名,万劫不复!唯一的生路,就是把这“疯癫”演下去,演到极致,演到让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疯了,被逼疯了!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笑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眼神飘忽不定,时而聚焦在程咬金脸上,时而又惊恐地望向黑沉沉的夜空,仿佛那里藏着噬人的妖魔。
“钱…钱好…” 他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诡异地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可闻。他慢慢弯下腰,动作僵硬而怪异,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从地上捡起一枚沾了泥土的开元通宝,举到眼前,痴痴地看着。“有了钱…就能买米…买布…买药…就不用…饿肚子…不用…冻死…不用…看着娘亲病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懵懂和悲伤,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程咬金眉头拧成了疙瘩,怒火中烧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这太子…是真不对劲!
“胡言乱语!” 程咬金怒喝,试图打断这诡异的氛围,“殿下!老夫问你话呢!今夜之事,你到底意欲何为?!带着侯君集、李安俨和左屯卫兵马,夜闯宫禁!这是谋逆大罪!九族当诛!” 他刻意加重了“九族当诛”四个字,试图震醒对方。
“谋逆?” 李承乾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程咬金,那眼神里的恐惧和疯狂几乎要溢出来。他像是被这个词彻底刺激到了,身体剧烈地一抖,手中的铜钱“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不!不是谋逆!” 他突然尖声嘶叫起来,声音凄厉刺耳,划破夜空,“是他们!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要亡我大唐!亡我李氏江山啊,程将军——!!!”
他猛地伸手指向天空,手臂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控诉:
“天!天漏了!!!程将军!你看到了吗?!那黑黢黢的大窟窿!就在那儿!就在太极宫顶上!有东西…有东西从那窟窿里钻出来!钻进了宫里!钻进了父皇的寝殿!钻进了…钻进了所有人的脑子里!”
“魇镇!是魇镇!是妖术!是邪魔歪道!!!”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魇镇”和“邪魔”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程咬金的心头!作为李世民最信任的元老重臣,他深知宫闱禁地最忌讳什么!尤其是涉及到皇帝陛下的安危!
“住口!殿下慎言!” 程咬金脸色骤变,厉声喝止,但眼神中的惊疑却更深了。他下意识地顺着李承乾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黑沉沉的夜空,心头莫名一悸。
“是他们!是他们用邪术害我!” 李承乾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幻境,双手抱头,痛苦地蹲了下去,身体蜷缩成一团,声音带着哭腔,“称心…我的称心…他死得好惨…不是病死的!是被那窟窿里的黑气…勒死的!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 他喊出了原主李承乾最深的痛,也是历史上真实的导火索之一。
“还有父皇!” 他猛地又抬起头,涕泪横流,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孺慕,“父皇也被那黑气缠住了!他不信我!他打我!他骂我!他要废了我!是那黑气!是那窟窿里钻出来的东西在作祟!它在离间我们父子!它在啃噬我大唐的根基啊,程将军——!!!”
这番“疯话”,七分真(称心之死、李世民对他的不满),三分假(天漏、魇镇、邪魔),再配上他此刻披头散发、涕泪交流、浑身颤抖的极致癫狂状态,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说服力。尤其是他喊出的“魇镇”二字,如同毒刺,扎进了程咬金这根粗大神经里最敏感的部分。
程咬金脸上的暴怒被一种凝重和深深的疑虑取代。他死死盯着地上状若疯魔的太子,握着马槊的手松了又紧。谋反?眼前这人,哪还有半分太子的威仪?分明就是一个被吓破了胆、满口胡话的疯子!可若真是魇镇邪术…事关陛下安危…
就在程咬金心神剧震,权衡利弊的关键时刻——
李承乾像是被巨大的痛苦攫住,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双手死死捂住脑袋,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
“啊——!痛!痛煞我也——!”
这痛苦绝非伪装!是强行调用那故障“天机阁”储物格的后遗症,是灵魂深处原主记忆碎片撕裂带来的剧痛,也是精神高度紧绷下彻底的崩溃!他在地上翻滚着,发出凄厉的哀嚎,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脸色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青灰。
混乱中,他腰间悬挂的一枚温润玉佩,在挣扎翻滚时被甩了出来,“啪”的一声脆响,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那是九龙佩!东宫太子的身份象征!由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九条螭龙盘绕,象征着储君威仪,是当年李世民在他被立为太子时亲手所赐!
此刻,这枚象征着无上荣耀和地位的九龙佩,就在程咬金和一众玄甲军士兵的注视下,裂成了两半!玉屑飞溅!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玉佩碎裂的脆响,如同最后的丧钟,也像是一道撕裂迷障的惊雷!
程咬金瞳孔猛地一缩!他看着地上痛苦翻滚、连象征身份的九龙佩都摔碎了的太子,再看看旁边被摁着的侯君集和李安俨,以及那些还在下意识摩挲着怀里捡到的钱币、一脸茫然惊惧的“叛军”士兵……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能勉强解释眼前这一切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他那并不擅长复杂思考、却深谙人情世故的脑海里成型:
太子…怕是真疯了!被魇镇邪术逼疯的!侯君集和李安俨这两个王八蛋,定是利用了太子的疯病,蛊惑甚至胁迫他行此大逆之事!否则,一个堂堂储君,怎会做出当街撒钱、摔剑、摔碎御赐玉佩这等惊世骇俗、自毁根基的举动?这根本说不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疯长。比起太子清醒地策划并执行一场如此儿戏又自毁的谋反,“太子被邪术逼疯,被奸人利用”这个解释,反而显得…更合理了?至少,更能保住皇家的颜面,也更能向陛下交代!
程咬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和依旧存在的疑虑。他必须当机立断!
“来人!” 程咬金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末将在!” 几名玄甲军校尉立刻上前。
“见太子殿下…” 他刻意加重了“太子”二字,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仍在痛苦抽搐的李承乾,“小心搀扶起来!用软轿!不得怠慢!” 这个态度,与刚才的怒喝截然不同!
“将逆贼侯君集、李安俨,及其党羽,给老夫绑结实了!押入天牢重囚室!严加看管!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他指向侯君集和李安俨,眼神冰冷如刀。
“其余人等(指那些捡钱的士兵),缴械!集中看押于左屯卫营房!待审!” 他迅速分清了处置等级。
命令一下,玄甲军立刻行动。几名士兵小心翼翼地靠近李承乾,动作尽量轻柔地将他从地上架起。李承乾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神涣散,口中依旧无意识地喃喃着“天漏了…黑气…父皇…救命…”,任由士兵将他扶上匆匆找来的软轿。
侯君集挣扎着抬起头,看着被“保护”起来的李承乾,又看看杀气腾腾盯着自己的程咬金,眼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化为无边的怨毒和绝望。他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疯子太子!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却立刻被士兵用破布塞住了嘴。
李安俨则如同失了魂,任由摆布。
程咬金看着被抬走的李承乾,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碎裂成两半的九龙佩,弯腰将其小心地捡了起来。温润的白玉,触手冰凉,那断裂的痕迹,刺眼无比。
他抬头望向巍峨森严的太极宫方向,夜色如墨,仿佛真有一个无形的巨大窟窿悬在那里。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将心头。
“卢国公!” 一名负责清点现场的校尉匆匆跑来,脸色古怪,压低声音道:“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制作粗糙的人偶,人偶上扎满了细针,心口位置贴着一张模糊的、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纸。
程咬金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字迹模糊难以辨认,但这东西出现在这里…结合太子刚才的疯话…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碎玉和那诡异的人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太子软轿!速速进宫!面圣!” 程咬金翻身上马,声音低沉而急迫,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今夜之事,所有人给老夫把嘴闭严实了!敢泄露半句,军法从事!斩立决!”
马蹄声再次响起,玄甲军押解着囚犯,护卫着那顶承载着“疯太子”的软轿,如同一条沉默而压抑的长龙,缓缓驶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闱禁地。
软轿内,李承乾瘫软在座位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剧烈的头痛稍有缓解,但依旧像有钝器在敲打。他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
刚才那番表演,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神和体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摔碎九龙佩,是意外,也是孤注一掷的赌博!赌程咬金对皇权的敬畏,赌他对“魇镇”这种禁忌之事的敏感!
程咬金暂时信了“疯病”和“被利用”的说法,将他“保护”而非“囚禁”起来。这第一步,似乎…赌赢了?
但软轿摇晃着,正驶向太极宫,驶向那个千古一帝——李世民!
那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程咬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会信一个“摔碎御赐九龙佩”的疯儿子吗?
“历史修正力”的阴影,如同轿外浓重的夜色,沉沉地压了下来。
“父皇…” 李承乾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带着原主残留的恐惧、怨怼,以及穿越者灵魂深处对这位传奇帝王的敬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求生渴望。
“这第二步…才刚开始啊…” 极致的疲惫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软轿的颠簸,像是通往未知命运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