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极殿,深夜)

软轿的颠簸停止了。帘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发出的细微呜咽,以及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这寂静比千军万马的嘶吼更令人窒息。

李承乾蜷缩在软轿内,身体仍在难以抑制地轻微颤抖。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刚才在殿外广场上,当软轿落地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穿透轿帘,钉在他身上。那是守卫宫禁的千牛卫,是值夜的宦官,是这深宫无处不在的眼睛。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审视、惊疑,还有深宫特有的、对“失势者”的漠然。

“殿下,请下轿。” 一个尖细而刻板的声音在轿外响起,毫无温度,是内侍省的大太监王德。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颅内的阵阵抽痛。他伸出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地掀开了轿帘。

刺骨的夜风瞬间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映入眼帘的,是巍峨如山、灯火通明却散发着无尽威严与压迫感的太极殿!巨大的殿门如同巨兽张开的口,殿内透出的烛光,将殿前汉白玉广场映照得一片惨白,更显空旷肃杀。

程咬金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殿阶之下,面色沉凝如铁。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包着碎玉和人偶的明黄绸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名玄甲军将领按刀侍立在他身后,目光锐利如鹰。

王德垂着眼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标准得像一尊木偶。

李承乾脚步虚浮地踏出软轿,踩在冰凉坚硬的白玉阶上。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全靠一股求生的意志强撑着。他下意识地拢了拢散乱肮脏的衣襟,试图找回一丝体面,但这动作在此时此地,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他没有看程咬金,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茫然地、带着一丝残留的惊恐,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大殿深处。那里,是裁决他命运的地方。

殿内,死寂无声。巨大的空间被无数粗壮的蟠龙金柱撑起,烛火在青铜灯树上跳跃,将皇帝御座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龙。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的铅块,带着龙涎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李世民,这位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千古一帝,此刻就端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之上。

他没有穿繁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但那份君临天下的威仪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具压迫力。他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按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在光明中,冷硬如刀削斧凿;一半隐在阴影里,酝酿着毁天灭地的风暴。

他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怒火,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审视。那目光穿透了殿门的距离,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钉在了刚刚踏入殿门的李承乾身上!

李承乾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仿佛赤身裸体被丢进了冰窟!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是生物面对顶级掠食者的本能恐惧!原主记忆中那些被训斥、被鞭打、被失望眼神注视的画面瞬间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噗通”一声,几乎是瘫软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儿…儿臣…叩见父皇…” 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没有回应。

死寂。令人疯狂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李承乾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程咬金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臣程咬金,奉旨巡查宫禁,于玄武门外…截获太子殿下、侯君集、李安俨及左屯卫数百兵卒!形迹可疑,意图冲击宫门!现将主犯押至,请陛下圣裁!” 他双手高举过头,呈上那个明黄的绸布包,“此乃现场寻获之物,请陛下过目!”

王德无声地快步上前,接过布包,小心翼翼地捧到御阶之下。

李世民的目光终于从那卑微匍匐的身影上移开,落在了王德手中的布包上。他伸出手,动作缓慢而稳定,打开了布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碎裂成两半的九龙佩!温润的白玉,象征着至高储君身份的螭龙,如今从中断裂,裂痕狰狞刺目!李世民的手指,在触碰到那冰凉碎玉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是那个扎满细针、贴着模糊黄纸的人偶!

“啪嗒!”

一块碎玉从李世民指间滑落,掉在金砖上,发出清脆而惊心动魄的声响!这细微的声音,却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逆子——!!!”

一声雷霆般的咆哮,如同九天神罚,轰然炸响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整个太极殿仿佛都在这一声怒吼下震颤!烛火疯狂摇曳,光影乱舞!

李世民猛地从御座上站起!玄色的袍袖如同怒张的鹰翼!那张刚才还只是冰冷的脸上,此刻已布满山雨欲来的狂怒!额角青筋暴跳,双目赤红如火,死死地盯着下方跪着的李承乾!

“李承乾!你好大的胆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万钧雷霆,狠狠砸在李承乾的心头!

“身为一国储君!不思修德进业!竟敢勾结外臣!聚众谋逆!冲击宫禁!意图何为?!是嫌朕给你的太子之位坐得太安稳了?!还是嫌朕…活得太长了?!!”

“父皇!儿臣冤枉!冤枉啊——!” 李承乾像是被这滔天怒火彻底点燃了恐惧,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儿臣没有谋反!是魇镇!是妖邪作祟!是那‘天漏了’!是那窟窿里的黑气!它们钻进宫里!钻进父皇的寝殿!钻进所有人的脑子!它们要害父皇!要害我大唐啊——!”

他再次祭出那套颠三倒四、充满魔幻色彩的“疯话”,将“天漏”、“黑气”、“魇镇”的恐惧无限放大,声嘶力竭地哭喊,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

“住口!一派胡言!” 李世民怒极,抓起御案上一方沉重的玉镇纸,狠狠砸在李承乾面前的地上!“砰!” 玉屑四溅!

“装疯卖傻!混淆视听!你以为这套鬼蜮伎俩,能蒙蔽得了朕?!能逃脱得了国法天威?!” 李世民一步步走下御阶,玄色的靴子踩在碎裂的玉镇纸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的阴影将李承乾完全吞噬。那无边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的重山,压得李承乾几乎要匍匐在地,骨骼都在呻吟!

“侯君集!李安俨!左屯卫兵马!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你这逆子,还有何话说?!”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加刺骨的寒意,如同极地的罡风,“还有这!” 他指着地上那碎裂的九龙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朕赐你的九龙佩!储君之信!国之重器!你竟敢…竟敢将它摔碎?!李承乾!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还有没有这江山社稷?!!”

那碎裂的玉佩,显然比任何“谋反”的证据都更直接地刺痛了这位帝王的心!这是对他权威最赤裸裸的践踏和侮辱!

李承乾像是被“玉佩”二字刺激得更加癫狂,他猛地扑上前,不顾满地玉屑碎石,一把抓起那半块碎玉,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自己的心脏碎片,嚎啕大哭:

“碎了…呜呜…父皇赐我的玉…碎了…是那黑气!是那窟窿里的东西推我的!它们恨我!它们恨父皇!它们要毁掉所有好东西!父皇!您信我!您信我啊!天真的漏了!就在那儿!您抬头看看!就在这大殿顶上!它们…它们在笑!它们在看着我们父子相残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惊恐万状地指着大殿穹顶,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真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份绝望和疯狂,几乎要冲破殿宇。

李世民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个披头散发、涕泪横流、抱着碎玉如同疯子般哀嚎的儿子,脸上的狂怒如同被冰冻住,渐渐凝固成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是痛心?是厌恶?是难以置信?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疑?

程咬金适时地再次叩首,声音沉重:“陛下!臣在现场所见,太子殿下…行为举止确异于常人!口出惊世骇俗之言,状若疯魔!更有此等邪秽之物(指人偶)现于当场!臣斗胆猜测,太子殿下…恐非本意谋逆,或是心智遭邪术所侵,为奸人所趁啊!” 他再次强调了“疯癫”和“魇镇”的疑点,将矛头指向了侯君集等人。

就在这时——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一个焦急而温婉的女声带着哭腔,从殿侧帷幕后传来。只见长孙皇后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地奔了出来。她显然是被惊动了,发髻微乱,凤目中含着泪水,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李承乾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痛。

“陛下!承乾他…他纵然有千般不是,也是我们的骨肉啊!您看他如今这模样…这…这哪里还有半分清醒的样子?” 长孙皇后跪倒在李世民脚边,声音哽咽,“那玉佩…那是陛下您当年亲手为他系上的…若非心神俱丧,他怎会…怎会如此啊!陛下!求陛下念在父子情分,念在承乾他…他或许真是受了邪祟侵扰,饶他一命,彻查清楚吧陛下!”

长孙皇后的突然出现和悲声哀求,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瞬间打破了殿内极度紧绷的对峙气氛。她的话语,字字句句敲在李世民作为父亲的心坎上,也坐实了李承乾此刻“心神俱丧”的惨状。

李世民的目光在状若疯癫的儿子、泪流满面的妻子、忠心耿耿却满腹疑窦的臣子之间缓缓扫过。他脸上的怒潮缓缓退去,最终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的李承乾,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他坐了下来,背脊依旧挺直,但那股毁天灭地的怒火已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帝王的决断,冰冷而残酷。

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长孙皇后压抑的啜泣和李承乾无意识的呜咽。

良久,李世民冰冷的声音如同金玉交击,回荡在大殿之中:

“太子李承乾,行为乖戾,失德败行,更兼勾结外臣,图谋不轨,虽神智昏聩,然罪证确凿,难辞其咎!”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冰寒的判决。

“着即…废去其太子之位!”

“轰!”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五个字真正从李世民口中吐出时,李承乾(李默)的灵魂深处还是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那是原主残留的最后一丝执念与身份的彻底剥离!巨大的失落和更深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然,” 李世民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半块碎玉和长孙皇后悲戚的脸,“念其神智昏乱,或为妖邪所趁,亦有皇后求情…免其死罪。”

“即日起,幽禁于西内苑,百泉宫别院!非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由千牛卫中郎将李安业(原创人物,设定为李世民心腹,与李安俨无关)率重兵看守!无朕手谕,一应人等,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彻查魇镇一案!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侯君集、李安俨及其党羽,严加审讯!凡有牵连者,无论亲疏贵贱,一律严惩不贷!”

“今夜之事,封锁消息!凡有妄议、泄露宫闱者,杀无赦!”

冰冷的旨意如同寒冬的冰雹,砸落下来,断绝了所有侥幸。废黜!幽禁!如同两把冰冷的枷锁,牢牢铐住了李承乾的未来。

“臣(奴婢)遵旨!” 程咬金、王德等人齐声应诺。

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千牛卫士兵大步上前,如同铁钳般架起了瘫软在地、眼神空洞的李承乾。

长孙皇后掩面而泣,被宫女搀扶着,不忍再看。

李世民端坐于御座之上,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深如寒潭,注视着被拖走的、他曾经的太子,那个摔碎了九龙佩、满口“天漏了”的疯癫儿子。

李承乾没有挣扎,任由士兵拖拽。在被拖出大殿门槛的最后一刻,他涣散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御座上那模糊的身影,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是一句无人听清的呓语:

“天…真的漏了…父皇…”

然后,他的头无力地垂下,彻底陷入了黑暗。不知是昏厥,还是这具身体和精神终于到达了崩溃的极限。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象征着权力中心的灯火,也仿佛隔绝了他与这个时代、与那位帝王父亲的所有联系。

殿外,夜色浓重如墨。千牛卫士兵拖着他,走向那名为“百泉宫”的幽暗囚笼。冰冷的夜风,如同命运的叹息,吹拂着他散乱的头发。

废太子李承乾的幽禁岁月,就此拉开帷幕。而“历史修正力”的阴影,已然盘踞在那座看似平静的别院上空,无声地编织着新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