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暗。冰冷。颠簸。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时而浮起,带来零星的感知:坚硬木板硌着身体的痛楚,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声响,还有弥漫在鼻腔里的、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晃动停止了。刺骨的寒意让李承乾(李默)混沌的意识猛地一个激灵,强行挣脱了黑暗的束缚。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他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昏暗的光线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铁栅栏。粗如儿臂,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色泽,将他囚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正躺在一辆简陋囚车的底板上。

“醒了?” 一个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承乾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一个身着明光铠、按刀而立的中年将领。面容方正,眼神锐利如鹰隼,下颌线条紧绷,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硬朗和警惕。他胸前的甲片在晨光下反射着冷光,上面似乎刻着一个“李”字徽记——正是昨夜太极殿上被点名的千牛卫中郎将李安业。

“奉陛下旨意,送废太子李承乾,入百泉宫别院幽禁。” 李安业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宣读一份公文,“下车。”

囚车门被粗暴地打开,两名同样面无表情、身材魁梧的千牛卫士兵探身进来,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将浑身绵软无力的李承乾架了出来,重重地丢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唔…” 李承乾闷哼一声,刺骨的寒意和撞击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四周。

眼前是一座破败而孤寂的宫苑。

高大的宫墙斑驳陆离,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和暗绿的苔藓,在萧瑟的晨风中更显颓败。墙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压弯了枯枝。正前方是一道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朱红大门,上面挂着一把沉重冰冷的巨大铜锁。门楣上,一块同样蒙尘的匾额歪斜地挂着,勉强能辨认出“百泉宫”三个褪了金漆的大字。

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残雪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腐、潮湿、被遗忘的气息。这里与其说是皇家别苑,不如说是一座被时光遗弃的华丽坟墓。

“开门。” 李安业命令道。

一名士兵掏出钥匙,费力地打开那把沉重的铜锁。“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厚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露出里面更加幽深破败的景象:荒草丛生的庭院,残破的假山,干涸的池沼,几座同样凋敝的殿宇掩映在枯树之间。

李承乾的心,如同这百泉宫一样,沉入了冰冷的谷底。这就是他未来的囚笼?没有暖炉,没有仆役,只有无边的死寂和寒冬的酷烈。他毫不怀疑,按照“历史修正力”的安排,自己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就会“病故”于此。

“进去。” 李安业的声音打断了李承乾的思绪,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两名士兵粗暴地将他推搡进门内。

“陛下旨意:废太子李承乾,幽禁于此。无陛下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一应饮食起居,由我等负责看守调度。” 李安业站在门槛外,如同划分阴阳界限的判官,目光冰冷地扫视着院内,“殿下…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警告意味。

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哐当!” 巨大的锁链缠绕声和落锁声,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最后一丝晨光也被厚重的门板阻挡,庭院内瞬间变得更加昏暗阴冷。

李承乾孤零零地站在荒芜的庭院中央,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单薄的衣衫(昨夜那身甲胄早已被剥去,只剩一身脏污的里衣)。饥饿、寒冷、疲惫、后怕、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头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笑,眼神开始变得涣散而茫然。他踉跄着,如同一个真正的醉汉或疯子,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

他时而蹲下,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凑到鼻子前嗅闻,然后傻笑;时而对着干涸池塘里结着薄冰的枯荷,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黑气…钻进去了…在啃叶子…”);时而突然对着光秃秃的树枝惊恐大叫(“别过来!别缠着我!”),抱头鼠窜,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他在表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和意志在表演。李安业和那些士兵,一定在宫墙外的高处,透过某个隐蔽的观察孔,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必须坐实“疯癫”的状态!这不仅仅是为了麻痹看守,更是他目前唯一的、脆弱的护身符!

一个疯子,一个摔碎了九龙佩、满口“天漏了”的疯子,比一个清醒的废太子,威胁性要小得多,也更容易让李世民在盛怒之后,偶尔闪过一丝恻隐之心(或者至少是懒得再踩一脚的漠然)。

不知过了多久,当李承乾感觉自己的四肢都快要冻僵,意识再次开始模糊时,宫墙上靠近大门的一处小角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那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门户,显然是供看守传递物品之用。

一个装着食物的粗陶碗被一只粗壮的手从门洞里粗暴地推了进来,滚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碗里是半碗浑浊、冰凉、漂浮着几片发黄菜叶和几粒零星粟米的稀粥,还有一块硬邦邦、颜色可疑的胡饼。

没有筷子,没有水。

“吃饭!” 墙外传来看守士兵毫无感情的声音。

饥饿感瞬间压倒了寒冷。李承乾几乎是扑了过去,抓起那块冰冷的胡饼,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用尽力气撕咬。饼硬得像石头,冰冷刺骨,几乎崩掉他的牙齿。他不管不顾,如同野兽般啃噬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冰冷的稀粥也被他捧起来,贪婪地灌入口中,冰得他一个激灵,却强忍着咽下。

这副狼吞虎咽、状若疯癫的吃相,自然也落入了墙外观察者的眼中。

食物下肚,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热量,也稍稍安抚了痉挛的胃。李承乾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下,怀里抱着那个空了的粗陶碗,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

就在这时——

【滋…滋滋…】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如同幻觉般,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李承乾猛地一僵!是那个故障的“天机阁”?!

【…系统…能量…恢复…1%…】

【…环境扫描…启动…滋…】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腐败菌群…伤寒杆菌…生存环境评级:极度恶劣…】

【…宿主…免疫系统…薄弱…感染概率:99.8%…死亡倒计时预估…滋…信号丢失…】

杂音戛然而止,如同从未出现过。

但李承乾的心却沉到了谷底!高浓度致病菌!极度恶劣!99.8%的感染率!

他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刚刚抓过冰冷食物的手,看着墙角堆积的肮脏积雪,看着这破败潮湿、不知多久无人打扫的宫苑…一股寒意比这冬日的朔风更加刺骨,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历史修正力!这就是它无声的杀人刀!不需要毒药,不需要刺客。只需要把他丢进这样一个充满病菌的垃圾堆里,他这具养尊处优又刚刚经历巨大打击、身心俱疲的身体,很快就会在病痛中枯萎!

“嗬…嗬嗬…” 他再次发出那种神经质的低笑,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寒冷或表演,而是源于对无形杀机的恐惧。

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他挣扎着站起来,眼神依旧空洞涣散,但深处却燃起一丝疯狂的火焰。他踉跄着走向院子角落一处尚未完全冻结的、浑浊的小水洼。无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漂浮的枯叶,他蹲下身,用那个空了的粗陶碗,舀起半碗浑浊的泥水。

然后,在墙外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下,他做出了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抓起地上冰冷的、尚未融化的积雪,一把一把地塞进碗里,和泥水混合在一起。接着,他又开始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嘴里念念叨叨:“白的…要白的…杀虫子…杀黑气…”

他找到了墙角堆积的、用来防冻的生石灰!(古代常用生石灰防潮防虫)

他抓起一把生石灰粉末,毫不犹豫地撒进了那碗混合着雪、泥、水的粗陶碗里!

“噗嗤——”

生石灰遇水瞬间发生剧烈反应!碗里的混合物迅速沸腾、冒泡、发热,一股刺鼻的碱味弥漫开来!

李承乾却像是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作品,脸上露出孩童般天真又诡异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碗冒着热气、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浑浊液体,如同捧着琼浆玉液,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刚才蜷缩的墙角。

在墙外士兵可能已经皱起眉头、充满鄙夷和困惑的目光中,李承乾(李默)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灼烧感,用这碗自制的、简易的、浓度高得吓人的石灰水消毒液,开始用力地、一遍遍地搓洗自己那双刚刚抓过食物和泥土的、肮脏冰冷的手!

灼热感刺激着皮肤,碱水带来的刺痛感清晰无比。但他毫不在意,洗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虔诚,口中还不断念叨着:“洗掉…洗掉黑气…洗掉虫子…洗掉…”

洗完了手,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碗里还剩下的小半碗浑浊液体,眼神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端起碗,凑到嘴边!

墙外,通过观察孔看到这一幕的士兵,眼睛瞬间瞪圆了,几乎要惊呼出声!这疯子要喝这玩意儿?!

然而,李承乾只是将碗凑到嘴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刺鼻的蒸汽!浓烈的碱味瞬间冲入鼻腔和肺部,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涕泪横流!

“咳咳…咳咳咳…杀!杀死你们!” 他一边咳嗽,一边将那碗可怕的混合物用力地泼洒在自己刚才坐过的墙角地面和附近可能有污物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抱着空碗,蜷缩回墙角,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蒸汽对呼吸道的强烈刺激。

墙外,士兵收回了目光,脸上充满了厌恶和一种“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的释然。谁会去喝那玩意儿?吸那毒气?还往地上泼?真是疯得无可救药了。

他们不再关注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只当是疯子的又一次无意义的胡闹。

墙角下,李承乾将脸埋在冰冷的膝盖间,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被石灰水灼烧过的手背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但他的眼神,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狠厉。

他知道这很冒险,很伤身体。但他别无选择!在找到更稳妥的方法之前,他必须用这种最原始、最疯狂的方式,给自己和这方寸之地,做一次粗暴的消毒!哪怕付出一点代价!

石灰水的灼痛和肺部的刺痛,清晰地提醒着他:活下去,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在这座名为百泉宫的囚笼里,与病菌、与寒冷、与饥饿、与无处不在的监视、与那无形的“历史修正力”的战争,才刚刚打响。

他抱着冰冷的粗陶碗,如同抱着最后的武器,在刺骨的寒风中,缓缓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那故障系统的杂音似乎又微弱地响了一下,随即彻底沉寂。

“天机阁…” 他在心底无声地呼唤,“你他妈…给老子活过来啊…”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残雪,覆盖了墙角那一小片被石灰水泼洒过的、颜色异常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