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寒意渗骨的百泉宫庭院,唯有廊檐下那一小簇火焰,倔强地驱散着方寸之间的黑暗与冰冷。李承乾(李默)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破毡毯裹紧身体,低头审视着自己左臂上那道新鲜的划伤。

伤口不深,但皮肉翻卷,渗着血珠。昨夜那截断裂斧柄的锋利断茬留下的纪念。

他拿起那个盛着温热雪水的粗陶碗,小心地淋洗伤口。冰凉的触感混合着细微的刺痛。洗净血污,他再次拿出那包廉价的黄色金疮药粉,均匀地洒在创面上。药粉的刺激让他眉头微蹙,但他一声不吭。

脑海中,昨夜那惊心动魄的缝合场景和那枚森白的骨针,依旧清晰。骨针…尖锐…穿刺…固定…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地上那截被他用来撬开湿柴、如今静静躺着的断裂斧柄。朽木的断口处,参差不齐,但其中一端,恰好有一个相对平直的截面。

他又看向火堆旁散落的、大小不一的锋利陶片碎片。这些碎片边缘锐利,如同天然的刀片或凿子,但难以握持,容易伤手。

一个念头,如同火堆中跳跃的火星,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并迅速燃烧起来——将那锋利坚硬的陶片,固定在断柄上,制成一件可以握持、便于发力、拥有“利齿”的工具!

“棍子…加牙齿…咬木头…咬死黑虫子…” 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开始行动。

他首先在散落的陶片堆里仔细挑选。他需要一块形状相对规整、边缘足够锋利、且厚度适中不易碎裂的陶片。最终,他选中了一块约三指宽、边缘锐利如刀的三角形陶片,其背部相对平整。

“牙齿…尖牙齿…” 他拿起这块陶片,又捡起那截断裂斧柄。他走到火堆旁,拿起一根燃烧着的细枯枝,如同手持火笔。他需要在这截朽木的平整断面上,烧灼出一个小孔,用来固定“牙齿”!

“烧洞…虫子窝…给牙齿住…” 他一边解释着疯话,一边将燃烧的枯枝末端,稳稳地、用力地摁在木柄的断面上!

“嗤——!”

青烟冒起,伴随着木头被烧灼碳化的焦糊味。炽热的炭火在朽木表面烧出一个小而深的黑色凹坑。李承乾很有耐心,不断更换烧红的枯枝末端,反复灼烧同一个点,让凹坑逐渐加深、扩大,直至形成一个能勉强容纳陶片背部厚度的小孔洞。

孔洞烧好,边缘焦黑碳化。他拿起那块三角形的锋利陶片,将相对平整的背部,小心翼翼地插入那个刚刚烧灼出来的孔洞之中!

“进去…咬紧…”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用力将陶片向孔洞深处按压。朽木虽然疏松,但孔洞边缘被高温碳化后变得相对坚硬,勉强能卡住陶片。但仅仅插入是不够的,必须加固!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破毡毯。毡毯的布条,是他目前唯一的“绳索”。他毫不犹豫地用另一块陶片碎片,割下几条细长的毡毯布条,浸入融化的雪水中。

然后,他开始了加固工作。他用浸湿的布条,在木柄与陶片连接的根部,一圈圈、一层层、极其紧密地缠绕捆扎!湿布条缠绕时,他刻意将连接处勒紧,让陶片与木柄的结合更加牢固。缠绕了厚厚数层后,他再次将连接处靠近火堆烘烤。

“烤干…绑紧…虫子跑不掉…” 他盯着那被湿布条包裹的连接处,看着水分在火焰烘烤下迅速蒸发,布条收缩、变硬、最终紧紧箍死在木柄和陶片之上,形成一层坚固的“盔甲”!

一把极其原始、丑陋,却散发着致命锋锐气息的组合工具诞生了!它有着腐朽的木柄提供握持和长度,末端镶嵌着一块边缘锐利、闪着陶釉冷光的三角陶片!它像一把粗糙的手斧,又像一把大型的刮削器或凿子!

李承乾握紧这缠满脏污布条的木柄,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和陶片带来的沉甸甸的质感。一股掌控力量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迫不及待地想试试它的威力!

他的目光,落在了昨夜李安业特意“关照”送来的那几根更粗、更硬、表皮如同鳞甲般坚韧的硬木柴上。这些木柴湿冷沉重,远非之前的灌木枝条可比。

“硬骨头…大骨头…” 他嘟囔着,拖着新制成的“疯器”,走到一根最粗壮的硬木柴前。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莽撞地劈砍。他仔细观察着木柴的纹理走向,然后双手紧握木柄,将末端的锋利陶片刃口,稳稳地抵在木柴一端、顺着纹理的某个点上。

“咬…慢慢咬…” 他口中念念有词,身体重心下沉,手臂和腰腹同时发力,推动木柄,让那锋利的陶片刃口,沿着木纹的方向,缓缓地、坚定地向前推削!

“沙…沙沙…”

一种不同于石斧劈砍的、更加刺耳密集的摩擦声响起!坚硬的木纤维在锋利的陶片刃口下,如同被犁开的土地,被一层层地刮削、剥离!细碎的木屑如同雪花般纷纷落下!

虽然速度不快,但效果显著!那层坚韧的表皮被轻易破开,露出了里面相对柔软的木质!随着持续的推削,一道深深的、光滑的凹槽出现在硬木柴上!

李承乾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比用蛮力劈砍高效多了!也更节省体力!他调整角度,继续沿着纹理推削,很快就在硬木柴的一端,削出了一个便于后续劈开的楔形缺口!

接着,他换了一个姿势。将陶片刃口垂直抵在刚才削出的缺口深处,双手紧握木柄,如同持握一柄短矛,利用身体的力量,猛地向里凿击!

“咚!咚!咚!”

沉重的撞击声!锋利的陶片尖端如同凿子,在相对柔软的木质内部凿出深坑!每一次凿击都让裂缝向内延伸!

凿击数次,裂缝扩大。他再次换回推削的方式,沿着裂缝边缘扩大战果。如此反复,推削与凿击交替!

终于,在持续不懈的努力下,“咔嚓”一声脆响!那根粗壮坚硬的木柴,沿着他精心制造的裂缝,被成功分割开来!断口处平滑整齐,远非石斧蛮力劈砍能比!

“嗬嗬…咬开了…黑虫子死了…” 李承乾看着地上分成两半的木柴,发出满足的低笑,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霜地上。他成功了!用智慧和组合工具,征服了李安业的刁难!

他如法炮制,开始处理下一根硬木柴。动作越来越熟练,推削与凿击的节奏也越发流畅。他沉浸在工具带来的高效与掌控感中,浑然忘却了手臂的伤痛和周围的寒冷。

墙外角楼的观察孔后。

李安业如同冰冷的石像,伫立在那里,锐利的目光穿透清晨的薄雾,将庭院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从烧孔、嵌陶片、捆扎加固,到观察纹理、推削、凿击、最终精准分开硬木…整个过程,一丝不漏!

他的内心,掀起了比昨夜目睹缝合伤口时更加剧烈的惊涛骇浪!

如果说昨夜的缝合,还能勉强用疯子的狠劲和偶然来解释…那么今天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绝非无意识的疯狂!这是极其明确、逻辑清晰、充满技巧的工具制造与使用过程!

目的性: 目标明确——对付更硬的木柴。

工具设计: 利用现有材料(断柄、陶片、布条)组合,制造出针对性工具(推削/凿击器)。

制造工艺: 烧孔(软化/塑形木材)、嵌片(材料结合)、湿布捆扎烘烤(加固)——步骤合理,手法熟练!

使用技巧:

观察纹理: 寻找最省力的切入点。

推削: 沿纹理刮削,高效破除坚硬表皮。

凿击: 垂直发力,深入内部制造裂缝。

交替作业: 推削与凿击结合,效率最大化!

结果: 完美达成目标,高效分割硬木。

这哪里是一个疯子?这分明是一个在极端困境下,展现出惊人生存智慧、工具制造天赋和精湛操作技巧的…匠人!甚至…是一个在绝境中爆发出可怕潜能的…怪物!

李安业握着佩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感到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源于庭院中那个看似疯癫、却蕴藏着巨大未知的身影。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怪异或挣扎,这已经触及到了他认知的边界,甚至…感到了威胁!

他想起那块被磨制的石头,那断裂的木柄,那枚缝合用的骨针…这一切的“异常”,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今天这震撼的一幕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忽视的结论:这个“疯太子”,在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顽强地、高效地…求生!甚至…在进化!

“将军…” 旁边的士兵也看呆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他真把那硬木头弄开了?用的那是什么玩意儿?棍子上绑块破陶片?”

李安业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李承乾手中那件丑陋却实用的“疯器”上。那缠满布条的握柄,那闪烁着冷光的陶片刃口,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一件疯子的玩具,而是一件蕴含着可怕智慧和力量的…凶器的雏形!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如果…如果有一天,他手中绑的不是陶片,而是一块打磨锋利的铁片呢?如果…他手中的工具,对准的不是木柴呢?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李安业。他必须更近一步!他必须弄清楚,这“疯癫”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他猛地转身,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传令!”

“今日午膳…不必送胡饼稀粥!”

“去御膳房后角…取半只啃剩的烧鸡骨架,连肉带骨!再拿一块…冻硬的、带皮的肥膘肉!”

“从角门…丢进去!”

“记住,要让他…‘看’清楚是什么!”

士兵愕然:“烧…烧鸡?肥膘肉?将军,这…”

“照做!” 李安业厉声打断,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探究光芒,“本将倒要看看…面对这等‘诱惑’,这位‘殿下’,是会扑上去生啃…还是…”

他话未说完,但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他要测试!测试这“疯子”在面对“美食”诱惑时,是会暴露本能(生啃),还是会再次展现出那令人心惊的、属于“人”的智慧(用火加工)!

士兵被李安业的眼神震慑,不敢多问,连忙领命而去。

李安业再次将目光投向庭院。李承乾正抱着那根被分割开的硬木柴,如同抱着战利品,摇摇晃晃地走向火堆,准备烘烤。他脸上依旧是那副茫然的疯态,但李安业知道,那麻木的表情下,隐藏着一个足以让他这位千牛卫中郎将都感到心悸的灵魂。

“李承乾…” 李安业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第一次感到这个名字背后蕴含的重量,远超一个被废黜幽禁的太子。

寒风卷过,带着刺骨的凉意。百泉宫的囚笼里,火焰在燃烧,工具在进化。而看守者与被看守者之间,一场关于“疯狂”与“智慧”界限的残酷试探,才刚刚拉开更加凶险的帷幕。

李承乾将硬木柴架在火上,感受着火焰带来的温暖。他并不知道李安业新的命令,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角楼那道注视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更加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件缠满布条、镶嵌着陶片的“疯器”。粗糙的木柄硌着掌心未愈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如同警钟。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