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次下井
清晨的雾霭还未散去,贾汪兴盛煤矿上早已是一片喧嚣忙碌。
煤场烟囱构成的“森林”之城,运煤的卡车轰鸣着,如同一头头喘着粗气的耕牛,低沉地嘶吼着,在被轧得高低不平的路面上穿梭。下晚班的工人拖着满身的疲惫钻出矿井,和路上碰到的工友在监工的注视下悄声打着招呼。下井干活的人穿不住衣裳,也舍不得穿衣裳,甚至穿不起衣裳,即便节令已是深秋,依然一个个全打着赤膊。钻出井口和等待钻进井口的人群宛若交汇的浊流,无声地流淌着。出井的人都包裹着厚厚的煤灰,眉梢眼角尽显疲惫,佝偻着脊背怯生生地走在地面上,似乎一直腰杆就能磕碰到什么。进井的人看着出井的人流,望着黑魆魆的矿井,浑浊的眼光里闪烁着一丝羡慕:呵!真好!囫囵个从鬼窟里出来了。初次下井
“小马,看你蔫头耷脑的熊样儿,昨晚没少给你那俊媳妇交租子吧?”一旁的监工朝着白色队伍中一个瘦弱后生骂道。笑骂声引得身边的其他监工一阵哄笑。繁重而枯燥的生活使得他们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打趣取乐的机会。
“李头,小马刚来矿上一个礼拜,白班儿整天见不着太阳,蔫了也正常。”小马旁边一位三十来岁的汉子解释道。
“行,还是成文队长体贴人!既然你说话了,赶明我给他调个夜班缓缓,就是可惜他那新媳妇喽。”李头的话又引得一片哄笑,他似乎失去了对小马的兴趣,和身边的其他人聊起天来。
“那可真得谢谢您了!”叫成文的汉子也赔着笑与他们告辞。
“谢……谢谢您,耿队长。”年轻后生小声冲身边的汉子说道。
“谢啥,都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好好干!”耿成文笑着拍了拍小马的肩膀,继续向前走,队伍很快消失在雾霭中。
这是1927年10月的徐州贾汪,煤矿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清晨。太阳慢慢升了起来,像煤灰一样的晨雾逐渐散去,阳光朗照下的贾汪矿区似乎比夜幕笼罩下的矿区又忙碌了几分。
贾汪矿区以兴盛矿为中心,周边散落着远记、国彰、来旺等大大小小五六家煤矿。明万历年间,此地东北有泉汇聚成汪,水草丰茂而称泉城。后因临汪而居者中贾姓颇多,遂称“贾家汪”。清光绪八年胡恩燮在贾家汪掘井建矿,贾汪百年煤田开采历史就此发轫,光绪二十四年贾汪煤矿公司成立,“贾家汪”自此逐渐简称“贾汪”。丰富的煤炭资源,大量涌入的资本,吸引着周边的百姓迁徙于此,于是贾汪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煤城”。靠山吃山,贾汪亦然,煤城中人大都以矿为生。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美诸国无暇东顾,民族矿业出现短暂的“黄金时代”,贾汪煤矿产销两旺。“一战”之后,帝国主义卷土重来,国内军阀混战,兵燹连连,煤矿经营举步维艰。此时贾汪兴盛矿前后已经换了好几茬老板。现在的老板姓孔,是位精明的上海人。
煤场上一片忙碌景象,七八个手持铁锨的工人正光着膀子给卡车装煤。“都给我麻利点儿,这八车炭今儿个上午必须装完,运到徐州!不然谁都别想吃……吃饭!”监工李头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热气腾腾的包子,边大口咀嚼边呵斥着铲煤装车的工人,似乎被热包子烫了一口,话刚说完就噘着嘴向外呼呼吹气。
“唉,‘李拔毛’这坏熊真不是人!”一个工人边挥动着手中的铁锹,边悄声向身边的工友嘀咕。
“能让吃一口铲一锨煤都算他有良心!‘李拔毛’还真不白叫!呸!”旁边的工人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地铲了一锨煤,感觉像在挖“李拔毛”家的祖坟。
“赵启明,你嘴里嘟哝啥呢?”李头的呵斥声马上又响了起来。
“锨把儿太滑了,抓不住!呸!”叫赵启明的工人把铁锨插在煤堆上,又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使劲搓了几下。
“少跟我来这套,不想干直说,赶紧滚蛋!”李头仍旧不依不饶。
“不干哪儿行!一家老小就靠着俺们装煤挣钱呢!李头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啊。”赵启明旁边的工人连忙大声应道,拿起插在煤堆上的铁锹递给赵启明。赵启明无奈接过铁锹,低头闷声干起活来。
“李拔毛”看着这群忙碌的工人,长长地“嘁”了一声,之后不屑地撇了撇嘴,又埋头啃起了手中的包子。
矿场门前两三百米,有片柳树林。几只山羊正在林边的草地上悠闲地啃着草,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正叽叽喳喳地围坐成一圈。这个年龄的孩子,给家里出不上力,矿上人家又拿不出钱供他们上学,也就由着他们在外疯跑,正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年龄。
“致远,咱们今天去干啥?”绰号叫“四辫儿”的韩天民长得虎头虎脑,冲着身边的孩子问道。
“四辫儿,致远是你叫的吗?早就说好了咱们梁山好汉,得叫带头大哥!”春生气呼呼地说道。春生的大名叫耿彭城,说起话来嘴皮子特别利索。
“咋啦,我又没问你,我问的是致远,再说了,致远他比我小!”
“小咋了?致远也比我小,你没听致远大哥说嘛,有志不在‘年糕’!”春生眨了眨眼,消瘦的脸庞带着一丝疑惑,“是不,致远哥?有志气都能不吃‘年糕’,更别说叫比自己小的人大哥了?”春生说完,咽了口口水。其实如果论辈分,致远的爷爷和春生的爹是堂兄弟,致远应该正儿八经地叫眼前的春生一声叔。
“就是,叫大哥!”其他的孩子一块儿起哄。
“行啦,都别叨叨了!”“四辫儿”旁边个头儿稍小的耿致远说话了,柳树下顿时安静起来。
耿致远说:“今天俺有个‘屁烂’!”
孩子们顿时瞪大了双眼,随即一阵爆笑。“四辫儿”更是笑得捂着肚子绕到了耿致远的身后,要去看看他的屁股究竟烂在了何处。
耿致远抬手一顿,喧闹声戛然而止。他颇有大将之风地说道:“俺爷说了,‘屁烂’(plan)是洋词儿,就是‘打算’的意思。”
耿致远的爷爷出身大户人家,据说祖上在户部山那儿是有自己宅子的。虽然他年轻时就家道中落,一蹶不振,但也算读了几年四书五经,走南闯北跑了不少地方。矿上的人家有些事情,都喜欢找老爷子出出主意,这群孩子也喜欢听老爷子“拉呱”,都说耿致远的爷爷“拉呱”比说书先生还要厉害。既然他爷爷都说“屁烂”就是“打算”,那“屁烂”一定就是。
春生连忙问:“大哥,不管是‘屁烂’还是‘腚烂’,咱们过会儿干啥去啊?”
耿致远不慌不忙地说:“今天先别管干啥,但你们几个,尤其是你‘四辫儿’,回家之后可不能给你爹说,不然我又得挨揍!知道吗?”
“你放心,上次偷韩黑脸的白芋还不是你妹妹致馨到俺家吃饭说漏了嘴,俺可不是多嘴饶舌的人。”
“好,今天俺妹跟俺娘赶集去了,咱们就到那里去!”说完,耿致远指向了兴盛矿的大门。
“又去煤场,你不怕‘李拔毛’啦?”
耿致远起身,猴儿一般三下两下爬上了身边的一棵柳树,折下一根柳枝在手中挥舞说道:“‘李拔毛’今天顾不上咱们,没看见刚才那么多空车进矿吗?再说了,煤场有啥好玩儿的,弄得一身黑糊糊,还不如玩儿胶泥。”
“那咱去煤场干啥?”一群孩子问道。
“咱们去下井!”
耿致远颇有些豪气地用手中的柳枝指了指远处矿井的方向。孩子们似乎被这一宏大的“屁烂”镇住了,顿时鸦雀无声。
“我不行,俺爹今天上白班,那不是叫他逮到了吗?”春生首先打起了退堂鼓。
“熊样,俺爹也在井下,他还是队长呢!”见无人接话茬,耿致远接着道,“咱们又不跑到最底下,就是进去看看是啥样的,难道你们不想看吗?”
这群孩子虽然家里都有人在矿上,可井下到底是什么样,谁也说不上来。只听家里大人唠叨过,井下很黑,很危险,井下干活儿很苦。“俺爹说了,下井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儿,井底下啥样,地上的人想都想不出来。你们要是敢去,我晚上叫俺爷给你们拉拉徐州楚霸王戏马台的故事!谁不去,明天不带他玩儿了!”耿致远继续做工作。
“大哥,俺去!”春生一听晚上致远爷爷讲故事,马上来了精神。
“俺也去!谁不去谁是孬种!”一群孩子纷纷响应。
耿致远看了眼不远处的山羊,跳下树来,让大家靠得更近些:“管!既然都去,咱们就这么办……”
兴盛煤矿看大门的老王头五十多岁,家住贾汪小李庄,早年两个儿子被抓差当了兵,至今音信全无。家中婆娘本就身体虚弱,加上念子心切,整日郁郁寡欢,一场大病之后撒手人寰,剩下老王头一个人六亲无靠,吃住都在矿上。老王头平日里为了消磨时光在柳树林旁边开了一小块地,种了些蔬菜。他这会儿正优哉游哉地在矿场门口晒太阳,远远地看见一群孩子朝矿上走来,急忙出来制止。
“又是你们这群操蛋孩子,一边玩儿去!这里磕着碰着的可不得了!”
一个年龄最小的孩子走上前来,大声说道:“王爷爷,恁家的菜地让羊给拱了。”
老王头一听这话着急了:“这放羊的孙老头又睡死过去了吧!好孩子,一边玩儿去吧,矿上危险!”说完头也不回地直接向柳树林跑去。
老王头来到自家菜地,果然看见几只山羊正在自己地里撒欢儿。他一边赶着一边喊:“孙老头!你死了吗?羊都跑啦!”
睡眼惺忪的孙老头走了过来:“哎呀,对不住啊老哥哥,不知道咋搞的,刚才羊拴得好好的呢!”
此时,七八个孩子有条不紊地执行着他们的“屁烂”,绕过正在装车的一群人,直接奔矿井口。此时交接班时间已过,没有任何阻拦,他们“长驱直入”。他们平日里只听说大人们到井下工作,可从来没有亲身经历,一群人兴奋异常。
“致远,你这‘屁烂’真不错!”
“‘四辫儿’,说叫大哥咋还致远呢!”春生眼里容不得沙子。
“四辫儿”涨红了脸:“叫就叫,大哥!”
这是一条斜井,每隔三五十米便闪烁着昏黄的灯光,一直向地下延伸,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沿着倾斜的主巷道,两侧还不时出现一些水平的平巷,从尽头传出莫名的呼呼声。
越向下走,黑暗越发纯粹,巷道里的微弱灯光像是晴朗夜晚天空闪烁的星星,忽明忽暗。走到深处,湿气渐渐浓重起来,巷道顶部的水珠“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地上也变得泥泞不堪,一个孩子的鞋陷到泥里摸不到了。可在这群孩子眼中,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们完全被眼前从未涉足过的新奇和未知所吸引,被自己的探索精神和团队士气所鼓舞。又走过一盏灯,前面的黑暗更加浓重,简直伸手不见五指。耿致远环顾四周的黑暗,感觉又回到了仲夏夜晚:他躺在院子中的凉席上,旁边母亲轻摇蒲扇哼着好听的琴曲,睡眼蒙眬地透过院子中泡桐树的斑驳树叶,仰望星空。
“哎哟”一声之后,耿致远的回忆被前面一个孩子的哭声打断,原来黑暗中看不清路两侧的情况,年龄最小的二毛没留神碰到了头。七八个孩子围着啼哭的乳名叫二毛的赵洪林,耿致远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没事儿,没出血,起了个大包!后面太黑了,咱们拉着手走!”队伍继续前进,只是前进的速度变慢了许多。孩子们的新鲜感和探索精神逐渐被黑暗带来的恐惧一点一点地侵蚀。
惊悚之中,春生先开了口:“致远哥,咱们回去吧,俺都走不动了。”此言一出,又有三四个孩子跟着叫累。耿致远刚想说话,突然从远处的黑暗里传出大人的说话声,运煤的工人出来了。“快跑,被俺爹知道又得挨揍!”“四辫儿”说完就闪进了身后的一条平巷,春生听后更是头也不回地向着进来的方向跑去。“快回来,别乱跑!”耿致远压低声音喊道。可这个时候,再也没人听他这个“大哥”的吆喝了,三个孩子朝着“四辫儿”消失的平巷快步挪去,二毛的头也不疼了,和一个娃娃跟着春生向出口跑去,转眼间只剩下耿致远一人瞪大双眼站在原地。
黑暗中大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耿致远一跺脚,也跑进了“四辫儿”进入的那条平巷。进去之后耿致远才发现,这条巷道并非一条到底,里面还有几个转弯和岔道,“四辫儿”几个人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又走了好一段距离,耿致远终于听到了几个孩子的说话声,此时几个人正在相互埋怨。
“都怪你‘四辫儿’!致远哥都说了一坨走,你带头乱跑啥?”
“我……我又没叫你们跟着,我就是怕叫俺爹知道了!”
“这下瞪眼了,叫你乱跑,回去的路找不到了!”
“要是致远哥在就好了!”
“这下念我好了?”双手叉腰的耿致远神奇地出现在正在相互埋怨的小伙伴们面前,让有些沮丧的四个孩子眼前一亮。四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致远哥!”几个人当中,数“四辫儿”喊得最响。四个孩童在耿致远带领下,绕过七八个岔口,终于回到了下井时走过的主巷道。迷失方向的孩子们悬着的心落地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耿致远是如何记得七弯八转的巷道转向的,耿致远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巷口转向的超人的记忆力。
耿致远带着四个孩子有惊无险地走出矿井,从幽暗潮湿泥泞的地下巷道回到了阳光朗照的宽阔地面。孩子们第一次发现平时不曾在意的阳光,此时是那样的不同寻常,和煦又充满爱意。耿致远觉得这阳光就像是父亲的大手,轻抚在自己的头顶。
煤场上,七八辆货车还停在那里,“李拔毛”正躺在自己的竹椅上打盹儿,旁边的工人还在挥汗如雨地忙碌着。五个娃娃猫腰躲过了门房里午睡的老王头,撒开脚丫奔向柳树林。耿致远本以为会在这里碰到春生几个人,可出乎意料,柳树林中空无一人。“难道春生他们几个还在矿井?”耿致远正想着,兴盛矿门口一阵喧闹,远远地看见春生他爹拎着春生的耳朵从巷道口走出来,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二毛两人。耿致远吐了下舌头,与“四辫儿”几个娃娃作鸟兽散。
当天晚上,三个被大人们“捉住”的孩子无一例外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到了耿致远家中。耿致远的父亲耿成文刚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工作,本想轻松一下,舒舒服服喝上两口媳妇赶集买来的绿豆烧。可二毛和他父亲的到来打乱了耿成文的安排,耿成文拉着二毛爹喝上两口烧酒,狠狠地训斥了耿致远一顿,说到气头上作势要打,被二毛爹拉住才算作罢。第二拨人前来造访,耿成文又如出一辙,只是显得有些惺惺作态了。等到第三拨春生和他爹发难,耿成文已经有心无力了。
两个孩子站在一旁低头不语,两个大人坐了下来。
“成文,恁家致远瞎胡来,领着春生下井,那是小孩子能去的地方?亏得让我看见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出多大的事呢!”
“小叔,您先消消气,来,咱爷儿俩喝两盅,致远他到底带了几个娃娃下井了?”
“就我们春生,老赵家的二毛和老钱家的娃,算上他一共四个!”
春生听到此处,转头朝耿致远狡黠地眨了眨眼。耿致远白了他一眼,似乎还在埋怨春生的“逃跑”之举,随即又低下头来。
这时,耿致远的爷爷耿博众从房里走了出来:“致远,春生,走,我给恁拉拉楚霸王戏马台的故事。”
耿致远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马上向爷爷跑了过去。春生在后面追:“致远哥,等等我!”
“熊孩子,喊啥呀?他得管你叫叔!”春生爹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
午饭后,兴盛矿门前的柳树林,七八个孩子又聚在了那里。
“二毛,你爹晌午饭吃了吗?”一个孩子问道。
“没,俺大惹了李拔毛那龟孙,好几天没捞着吃口热乎饭了,听说晚黑(晚上)还要请那龟孙喝酒呐!”
二毛的爹就是煤炭装卸工赵启明。这个工作虽说不用下井,没有那么危险,却也是个重体力活。在“李拔毛”的“特别照顾”下,赵启明最近颇为不顺,总被指派一些急难险重的装卸工作,要么加班加点,要么完不成工作被扣工钱。赵启明知道这是“李拔毛”故意整他,但为了生计也只能忍气吞声,工作上满肚子委屈,回了家免不了向媳妇诉苦,二毛耳濡目染之下,早就对“李拔毛”恨之入骨。
“二毛,快看,那是你爹不?”一个孩子指向矿场门口。只见“李拔毛”正指着一群工人破口大骂,为首的正是二毛爹。远远地就听见“李拔毛”的叫声:“他娘的都不想干了是不?不想干,都赶紧滚……”
“这都几点了,还不叫人吃饭,太欺负人了!”一个孩子忍不住说道。
“是呀,这个‘李拔毛’太坏了!上次我们去煤场玩儿,我还被他踹了一脚!”
“还骂人,动不动就骂我们小兔崽子!”
听着小伙伴的议论,二毛远远看着低头生闷气的父亲,内心的屈辱感再也无法控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了出来,随即揉着眼睛低头“呜呜”啜泣起来。
耿致远走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肩膀说:“二毛别哭,今儿个晚黑咱们就拾掇拾掇这个‘李拔毛’,给你爹出口气!”一群孩子回头看向耿致远,耿致远小声地将他的计划公布开来,一群孩子听完忍不住齐声大笑起来,就连揉着眼睛的二毛也“扑哧”笑出了声,鼻涕蹿出老长。
当天晚上,这群孩子一起来到了耿致远家门前,如同往常一样,众星捧月一般求着耿爷爷拉呱。
“爷爷,讲个长的!”
“要带骑马打仗的!”
“要上山修炼的!”
耿老爷子喜欢看孩子们渴望听他拉呱时那一双双闪亮的眼睛,清了清嗓子,笑着说道:“好好好,今天给你们拉拉徐州城的一个楼。俗话说得好,走进徐州城,景致数不清。五楼二观八大寺,七十二庵布其中,今天咱们要拉拉其中一座叫‘燕子楼’的呱……”
正值中秋,一轮圆月从白色的云层中探出头来,将满把的银辉洒向这片古老的大地。远处的矿上不时传来机器的轰鸣声,不知名的秋虫在墙角树丛中发出清脆的叫声。致远爷爷不紧不慢地说着孩子们喜欢听的故事,将他们的思绪带到或神奇或惊险或美丽的另一个世界。多年之后,耿致远回忆朗月之下,清风轻拂,聆听爷爷的故事,是他一生最难拂去的记忆。
老人讲完了故事,笑呵呵地起身回屋。这群孩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继续谈笑。耿致远盯着爷爷进了屋,朝大家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心领神会,跟着他向村口跑去。
…………
“李拔毛”大名叫李富贵,当天晚上在镇上最大的醉泉城酒楼吃完酒后,心满意足地走出酒楼,跨上了他那辆崭新的“洋车子”。他将手里拎的两个纸包一边车把儿上挂了一个,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朝兴盛矿骑去。“洋车子”可是稀罕物,整个贾汪也没几辆。他的这辆,是他到上海出差时专程从曹顺泰车行买回来的。对这车子,李富贵可宝贝得不得了,每晚都要把车子擦洗一遍,定期还给链条轴承抹上些从矿上顺回来的机油。一骑上“洋车子”,李富贵就仿佛进入了天马行空的状态,感觉自己就是比别人高出一头,派头十足。
骑着洋车,李富贵得意扬扬地回味着晚上饭局的情景:“这群榆木疙瘩,不收拾不开窍啊!”原来,李富贵在矿上早就习惯了吃拿卡要,凡是在兴盛矿干活的,只要被他盯上,不老老实实孝敬东西,休想蒙混过关。可赶巧碰上了新来的赵启明一帮“不开窍”的装卸工人,李富贵在煤场扎扎实实盯了好几天,变着法儿地跟他们作对,可一滴油水也没有捞到。其实,赵启明对“声名远扬”的李富贵早有耳闻,但他实在舍不得自己的血汗钱,“俺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还得孝敬他?呸!还不如给俺二毛买斤果子吃!”跟着赵启明的几个工友起初也不同意,可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十几天之后,大伙儿都忍受不了李富贵没完没了的刁难。几个人合计一番,终于痛下决心凑钱请李富贵在醉泉城酒楼吃顿酒,再买上二斤果子、二斤狗肉。见大家都同意这个办法,赵启明这才勉强答应。
酒足饭饱的李富贵骑着车子往矿上赶,他的家离得远,平日里都住在矿上的值班室。车子骑到兴盛矿门前的柳树林附近,有一段下坡路。趁着舒爽的秋风和微醺的酒意,李富贵车轮生风,车子越骑越快。此时的李富贵感觉自己像是一位凯旋的战将,嘴里轻哼的《南阳关》也大声唱了出来:“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打一杆素白旗空……”
戏词唱到一半戛然而止,李富贵“哎呀”一声,紧接着他的洋车子腾空飞起,身子画了条弧线后,结结实实砸在了路旁的草丛里。“洋车子”也打了个旋儿倒在路边,后轮在“哧哧”地空转。
风过处,柳树林中一阵窸窸窣窣,接着又是一串串低微的“咯咯咯”的笑声。
过了好一阵儿,李富贵才艰难地爬了起来,捂着裤裆一瘸一拐地走到摔跤的地方,定睛一看,坡路上不知被谁码了一道半尺高整整齐齐的“砖墙”,中间已被自己的洋车撞开了个大缺口。
“这是哪个缺德龟孙干的?想死呀!”李富贵大声咆哮。
一阵凉风吹来,李富贵的酒意在这一惊一摔中散了大半,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定睛看了看,周遭是黑魆魆的草丛,远处是随风摆动的柳树,空无一人。“这是有人故意整我!”他边自言自语边扶起倒在一旁的“洋车子”,左脚踩上脚踏板,抬起右脚又骑上了车,可只走了不到一米就晃晃悠悠,李富贵扶不住车把,车子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下,李富贵的酒意被彻底摔没了。他检视了一下心爱的“洋车子”,发现前轮钢圈的一段扭曲变形,已经不能转动。他警惕而又心虚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感觉月色下的草丛中树林中有凶险之物随时可能向他扑来。他定了定神,将车子扶起扛在肩上,踉跄着,抬脚往兴盛矿方向急急走去。
直到李富贵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柳树林这边才响起了一阵痛快的笑声。二毛更是仰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得眼泪流出来也顾不上擦。“走,别笑了,看看‘李拔毛’给咱落了啥好东西!”耿致远笑着拉起了二毛。
孩子们将路上的砖头一块块拾起扔到路边。眼尖的春生很快发现了散落在地上的果子和狗肉。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些孩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闻上一回肉味,见到这些顿时两眼放光,口水横流。七八个孩子不大一会儿,就将两包果子和二斤狗肉一扫而光。
一群满嘴流油的孩子欢快地走在夜色中,个头儿不高的耿致远被簇拥在中间,柳树林的这个中秋夜晚,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的一段难忘经历。
第二天中午,二毛家。
“开门!”赵启明的声音响起。
“今天咋还有工夫回家吃饭,刚还说得给你留饭呢!”二毛娘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打开了院门。
“昨天喊‘李拔毛’吃饭,今天一上午没见到这熊人。大家伙儿还以为‘李拔毛’转性了,你猜怎么着?”赵启明兴高采烈地说。
“咋了?”二毛娘不解。
“真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李拔毛’昨儿个晚黑喝酒回来摔了个狗啃屎,鼻青脸肿地躺在矿上的医务室,‘洋车子’也摔散板了!哈哈,活该!”
想起自己出的份子钱,赵启明还是忍不住心疼,今天“李拔毛”的惨状叫他着实出了一口恶气。
二毛在一旁看着高兴的赵启明,想着自己也为惩治“李拔毛”出了力,心中升起一股抑制不住的自豪,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为自己能给这个家分忧解难而志得意满。
“爹,俺去给你盛饭!”二毛乖巧地说道。
赵启明两口子瞪大眼睛看着儿子端着空碗美滋滋地走进厨房,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彼此相视一眼,又欣慰地笑了。
这天,耿成文难得没有下矿,正在家中窗户底下和泥。天气渐渐转冷,他得把房子漏风的墙壁做些修补,下午还约了几个工友,准备把房顶的茅草替换一部分。这是一个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院,虽不富裕但也能看出这家人对生活十分上心。院子北边有茅草屋四间,东边是独立的一间厨房,西边开出一片菜地,种了些青菜萝卜,院落中间是棵一搂多粗的泡桐树,此时树叶渐黄。耿致远母亲在菜地里忙活着,耿致远和妹妹致馨蹲在树下正盯着一片落叶看,那上面有条青虫正在蠕动。
“成文啊,你来!”耿博众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朝儿子喊。
耿成文搓着手中的泥灰来到父亲跟前:“爹,啥事?”
“你看看,致远这孩子年龄也不小了,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咱们家虽然穷,但还是得送他去学堂念点书,日子再紧巴点也能过下去,可不能把他给耽误喽。”
“爹,我也正琢磨这事儿呢,我想等开春就送他去念书。”
耿博众点了点头,看着院子里玩耍的耿致远:“我像他这个年龄,都会背四书五经了。你爷给我取名叫博众,就是想我出人头地,可我这辈子也没弄成啥事儿,后来下井背了半辈子的炭。我给你取名叫成文,也是希望咱老耿家能出个握笔杆子的。你呢,可惜最后也成了个下井的煤黑子。致远的名字里虽说没有‘文’,但我看他应该是块读书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