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过年返乡
随着青年救国会不断发展壮大,徐州城中抵制日货、反对汉奸、开展抗日宣传等各种抗日救亡活动中,都能看到青年学生的身影。青年救国会还组织读书会等活动,传播进步思想,探讨抗日救亡问题。青年救国会的影响在扩大,也因此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注意。国民党特务及警察开始四下搜集青年救国会的活动情况,但因为青年救国会成员多是在校学生,且组织较为松散,蓝明述等人平时也都是单线联络,很多线索查到一半便没了进展。宋老师通过警察局的熟人得到这一信息后,马上通知了蓝明述等人,春节前注意隐蔽,暂缓青年救国会一切行动,因此,《雷雨》的公演也暂时停止。
耿致远的生活忙碌而又充实。他用几天的时间就将宋老师给他的两本书读完,还做了详细的笔记。阅读过程中遇到问题,他先一个个记录下来,集中向宋老师请教。两人在一起还经常谈论时事,有时候宋老师也会让耿致远用所学的理论知识对时事发表看法。宋老师看到耿致远记得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更加喜欢这个勤奋又上进的学生,经常借给他一些进步期刊。耿致远如同发现了一块新大陆,感觉每一天都有新的收获。过年返乡
转眼间,1937年的春节将至,学校再过两天就放寒假了。
这天晚上,耿致远从宋老师的宿舍往回走,穿过操场就是男生宿舍,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宿舍门前。
“昕露,咋那么晚还没回家?”
“刚刚和同学们聊了聊话剧演出的事情,知道你在宋老师那里,就在这里等了。”看到耿致远来了,姚昕露抬起头,微微地浅笑着,如同一朵花儿。
“找我有事?”
“看看吧,给你的!”姚昕露变戏法一般拿出了一个纸包,耿致远好奇地接过打开,是一条白色的围巾。
“送我的?”耿致远看着手中松软的围巾,满心欢喜又忐忑不安。
他知道姚昕露对他有好感,他也打心眼儿里欣赏这个女孩儿。食堂里为自己打抱不平,操场上为自己加油,云龙山上送自己贺卡,这些日子排练话剧的接触,都让他感受到姚昕露的热情、大方和果敢。虽然不知道姚昕露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但从每天的衣着打扮就看得出来她的家境很好。而自己家境贫寒,家里为了他上学几乎已经倾尽所有,自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儿女情长?所以他只能默默把这段感情藏在心底。
“不喜欢?”看到耿致远发呆,姚昕露的语气变得低沉起来,“我刚学的织围巾,织得不好。”
“没,没有!”耿致远急忙否认,“大同街百货店卖的也不能和你织的比呀,一定很暖和。谢谢你,昕露!”感性上耿致远想和姚昕露走得更近,理性又告诉他这样是不合适的。可如果他一下子拒绝,心里又不舍,更怕惹得眼前的女孩儿伤心。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耿致远知道姚昕露的家就在石牌坊街,离学校不远,便提出送姚昕露回去。二人沿着公安街一路向西。
夜空晴朗,苍穹深邃,点点星辰宛若明眸。昏黄的路灯将行道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斑驳杂乱。马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哒哒”跑过。
姚昕露问耿致远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听耿致远说就在后天,显得有些失落。一路上二人话不多,并排慢慢地走着。两个人的身影在路灯的映照下,一会儿变长,一会儿缩短。石牌坊街很快到了,在中间的一个巷口,姚昕露停住了,指着路边一个亮着灯的两层小楼对耿致远说:“这就是我家!你有时间就来家坐坐。”
“谢谢,还要谢谢你的礼物。”耿致远按了按手中的围巾。
“咋样?暖和吧?你围上可好看了。”姚昕露从耿致远手中拿过围巾,踮起脚,在耿致远的脖子上绕两圈,又细心地打了个结。
女孩儿的身体离他很近,近得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心跳。耿致远看着女孩儿专注的表情,一股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那么芬芳,那么迷人,又那么让人陶醉。耿致远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好了!这下你可以暖和着回去啦。”看着戴着围巾的耿致远,姚昕露满意地笑了。
“谢谢,那我先回学校了。”耿致远有些不好意思,挥挥手准备转身回去。
“假期我给你写信,可以吗?”姚昕露最后问道。
“好的,明天我把地址给你。”
“好,再见啦!”姚昕露的眼睛变成了两弯月牙,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转身朝家走去。
耿致远沿着公安街独自往回走,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来的路上,他总想找一些话题打破两人间的沉默,却笨嘴拙舌,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回的路上,心里似乎憋着许多话,却又无人听他诉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姚昕露送他的围巾绕着脖子拉紧,围巾上分明还有女孩儿的芳香。他边走边回忆姚昕露抬眼望着他时那温暖的笑容,不知不觉一股暖流溢满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以后该怎么办呢?他自己似乎也没有头绪了。
周三上午,学校放假第一天,耿致远在宿舍里收拾回家的行李。此前他特地跑到徐州城最繁华的大同街,用这个学期省下来的钱,给家里的人买了些礼物。他在老同昌茶叶店给爷爷耿博众称了一些他最爱喝的大红袍,给父亲买了双棉鞋,母亲总说年龄大眼睛花了,做针线活看不清楚,于是给她挑了一副老花镜。当然也少不了家里最受疼爱的妹妹的,思虑再三,他给妹妹买了条红丝巾,女孩子都是爱美的。耿致远将精挑细选的物品细心地打包,放进上学时母亲给他准备的布袋子,喊上马铭楚一起赶往徐州北站,准备搭火车回贾汪。
火车上,二人相对而坐。
“致远,你上次回家还是两个月之前了吧?”
“就是宋老师让我做调研那时候回的家。”
“你看你这大包袱小行李的,这是去大同街给家里人买的东西吗?”
“是啊,为了我上学家里人都省吃俭用,过年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其实耿致远也想给姚昕露挑件礼物作为围巾的回礼,可是考虑了很久,总感觉没有合适的,只好等开学再说了。
“还是你孝顺,我身上的钱只够买张回家的火车票啦!”
“不能这么说,你比我孝顺多了。回去就和你爹说,你的钱都用来给他讨儿媳妇了,你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孝顺。”耿致远想着马铭楚一天到晚围着惠子转,不是一起吃饭就是一块儿去看电影,忍不住调侃他。
“去你的!那我爹肯定得骂我娶了媳妇忘了娘!”两人哈哈大笑。
耿致远在贾汪站出站口与马铭楚告别后,又步行了七八里路,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大泉村。此时已近中午,上工的男人还没回家,老人们在门前晒着太阳聊家常,孩童们聚在一起玩闹。家家户户都在生火做饭,村子里炊烟袅袅,一片安静祥和。耿致远呼吸着熟悉的家乡味道,一路和村里人不时打着招呼,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自家门前。
“妈,我回来啦!”耿致远推开了自己家的大门。小院一如往常,母亲将院子打理得干净利落,西边菜地里的青菜长势喜人,院落正中的泡桐树叶子已落光,一根晾衣绳一头拴在树干上,一头牢牢地钉在院墙上,上面晾晒的衣服正滴着水。
“儿子回来了,学校放假了?”母亲听见儿子的声音喜出望外,忙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帮着致远取下背着的行李。
“放假啦,这次能在家待一个月。”
“哥!”妹妹耿致馨从屋里跑了出来。
“这才两个月没见,小妮子好像又长个儿了嘛。”耿致远摸着妹妹的头,疼爱地说。
“外边风大,进屋去吧。”母亲帮忙拿着行李,三人进到堂屋。
“爹,致远回来啦。”母亲冲着正坐在堂屋喝茶的耿博众喊道。
“大孙子回来啦,赶紧过来让我看看!”爷爷有些耳背,此刻看到耿致远进屋,笑得合不拢嘴。
“爷爷,学校放假了,回来过年。”
耿致远从行李中拿出了给家人买的礼物,母亲拿着老花镜疼爱地说:“你又不挣钱,买这些东西干啥?”她知道,买这些东西的钱,肯定是儿子从平时的饭钱当中省下来的。
耿致远挺起身子说:“妈,您看我这身板,学校伙食不孬,您就放心吧!”
母亲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两头的儿子,欣慰地笑了笑:“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子又大,在学校可不能亏欠自个儿。我去烧饭,你爹也快回来了,今天中午多弄俩菜!”
耿致远搬了凳子坐在爷爷身边,泡上一壶茶陪他聊天。妹妹致馨则在一旁欢天喜地地摆弄着她的丝巾。
中午时分,耿成文回到了家,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饭。耿成文问了儿子学习上的事情,耿致远拿出了自己的成绩单递给父亲,父亲接过后看着一溜的“甲等”,满意地连连点头,他这个儿子,一直很争气。
“您看您高兴的!您看俺的功课单也没喜这么很啊!偏心!”致馨噘起嘴,不满地说道。
“哎哟,致馨不满意了。你哥这不是刚回来嘛。致馨,咱家绝不会重男轻女,爹知道你也是好孩子,只要你能好好念书,爹就是砸锅卖铁,也送你到徐州上学!”
“是啊,致馨,到时候爷爷亲自送你这个女秀才去徐州城里念书!”
一家人其乐融融,耿致远也沉浸在久违的亲情中。
当天晚上,耿致远同父亲坐在一起闲聊。
“爸,我在学校参加了青年救国会。”耿致远想了想,觉得还是应当将学校里的事情告诉父亲。
“救国会?学生里面也搞这个啊?”耿成文瞪大了眼睛。
“爸,您听说过?”
“咋能没有,咱们矿上工人也组织了救国会,我也参加过他们组织的几次活动。”耿成文微笑着看着儿子。其实耿成文还有话没说完,他不仅是救国会的成员,还是中共贾汪矿特别党支部的一名党员。看着读高中的儿子不仅读书刻苦用功,还关心国家时事,他感觉非常欣慰,但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忧。
耿成文继续说道:“现在政府对救国会监督比较严,致远,你在参加救国会活动的时候,可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儿。”
“爸,您放心,我心里明白。我还参加了学校的话剧社,我们排了话剧《雷雨》在徐州的学校巡演,每次巡演的过程也是我们宣传抗日救亡的过程,在剧社里我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我觉得能够为抗日救亡尽一份自己的力量,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耿成文看着儿子,发现儿子好像突然长大了。
大年三十,耿致远一家一大早就起了床。
父亲耿成文用竹竿绑了扫帚,把家里平时够不着的边边角角全清扫了一遍。爷爷在院子当中的大桌上写春联,耿致远站在旁边帮着磨墨。每年的这个时候,村里的人家都会带着红纸,到家里来请耿老爷子写春联。母亲和妹妹在菜地里忙活着,准备一年当中最隆重的年夜饭,乡下人家虽然吃不起大鱼大肉,但饺子是肯定会有的,另外还要认真准备一些家常土菜,在清苦简淡的日子中过出年的滋味来。
村民们陆续拿着红纸来到了耿家。
“大爷,今年给写副喜庆的,希望俺家媳妇能抱个大胖小子!”
“老耿呀,就写风调雨顺吧,看看明年家里的收成能再好点儿不。”
“耿爷爷,俺爹想让您写个招财进宝。”
村民们将来年的希望都寄托在红红的春联里,耿博众像是接受大考的学生,对于村民们提出的朴素要求,稍作思考后,便运笔挥毫,一气呵成。求对子的人乘兴而来满意而归,围观的人一阵赞叹,都夸耿老爷子学问高。耿老爷子像“人来疯”的孩童一般,在众人的注视下兴致愈写愈浓。
“爷爷,都写了半上午了,累了吧,喝口茶歇会儿。”耿致远见暂时没人来,忙给爷爷沏了杯茶。
耿博众乐呵呵地接过茶杯:“致远啊,爷爷没上过几年学堂,也就只能写写春联。你可不一样啊,你学那些以后可都是要做大事的。”
“爷爷,您这写春联可是全村过年的头等大事儿,家家户户门上可都贴着您写的字呐!”耿致远的话引得老爷子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爷孙俩正聊着,二毛和他爹赵启明走了进来。
“大爷,俺来求您给写个对子。”赵启明说道。
见耿致远也在家,二毛喜出望外,忙走上前喊了声“致远哥”。
耿致远也有好一阵没见到二毛了,拉着他进屋聊天。此时的二毛只比耿致远矮半头,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生活的磨炼让他看起来倒比耿致远沧桑一些,只是从透亮的眼神中还能看出少年时的影子。
二毛进到耿致远屋里,看到书桌上摆放的一摞摞书,说:“致远哥,你可真厉害呀,能念这么多书。”
二毛只上完了小学,在家闲了一阵之后就跟着他爹在矿上干活了。耿致远年少时一起玩耍的几个孩子大都如此,春生、“四辫儿”都跟二毛一样在矿上干活。辛苦的劳作让二毛看起来更加壮实,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致远哥,闲下来的时候,咱那几个从小玩儿到大的弟儿们,还早晚一起坐坐,拉拉小时候的事,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致远哥。”
“正好趁着过年,把他们几个也喊上,上俺那拉拉呱。”
“你说这个倒叫我想起来了,俺几个也有老长时间没听爷爷拉呱了,到时候再请爷爷给咱拉个长呱!”
“那就说定了,过完年你喊他们一起来!”
当天晚上,耿致远一家围坐一桌。
到底是过年,在这个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里,耿家也不例外,想方设法准备了一大桌年夜饭。桌上的几盘饺子热气腾腾,母亲忙活了一天,准备了凉拌素火腿、贾汪板鸭、盐豆炒鸡蛋和辣椒炒小鱼几个家常菜,还杀了家里养的一只公鸡,炖了满满的一盆。妹妹耿致馨看着平时难以见到的荤腥,馋得直吞口水。爷爷疼爱地给她夹了一个大鸡腿,耿致馨马上欢喜地啃了起来。父亲耿成文打开一瓶绿豆烧,香气弥散开来,混合着菜的香味愈显浓烈。
父亲先给爷爷倒上小半碗绿豆烧,接着说道:“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今天过年,致远也喝点。”说罢也倒了小半碗绿豆烧,放在了耿致远的面前。
“别给孩子倒那么多酒!”母亲嗔怪父亲给耿致远倒多了。
“没事,俺耿家的酒量都是祖传的,致远的酒量小不了!”耿成文笑着说,又将酒瓶递给耿致远说:“给你娘也倒上一杯喜庆喜庆。”
耿致远连忙起身,躬身给母亲也倒了一小杯,又拿起茶壶,给妹妹致馨倒了杯水。
耿成文端起酒碗说道:“一年里头难得全家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这杯酒,就祝咱们家来年顺顺当当,日子越过越红火!”
阵阵鞭炮声中,耿致远全家如同大泉村、整个贾汪、整个徐州城的每一家一样,高高兴兴地庆祝农历的除夕夜。
大年初三,耿致远正在家中看书,外边传来了村保长周维新的声音:“成文,致远在家吗?有他的信!”
耿致远连忙出门,接过信件,看到寄件地址是“石牌坊街”,他知道,姚昕露给他来信了。谢过周保长,耿致远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拆开了信封。
熟悉的娟秀小楷映入眼帘:
致远:
展信如晤。想必你收到这封信已经过完年了,村子里的年味肯定比徐州城里要浓得多吧。假期里我和惠子几个同学又去爬了云龙山,回忆起上学期我们一起登山的情景。这半年很高兴能和你熟悉起来,以前只觉得你是一个很低调勤奋的男生,经过剧社的相处,越来越发现你的特殊。很多时候,我都像是第一次认识你,你和赵红雷的比赛,你在话剧中的救场,你带着我们去支援河南的同学,你跟我说话时候傻傻的样子。纳兰性德在词中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初见是如此美好,对于我而言,似乎在你身上有很多次初见。
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昕露
耿致远看完来信,不禁陷入了沉思中。他回想着姚昕露所说的话和信中描述的场景,竟然发现自己的感觉和姚昕露所说的一模一样,一种思念的情绪弥漫开来,笼罩着他,同时,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一种声音告诉他,现在不应该喜欢这个女孩儿。不能喜欢,能拒绝吗?可和不能喜欢相比,耿致远似乎更排斥拒绝的想法。
他定了定心神,拿出笔墨,给姚昕露回信,信中简单介绍了自己村里过年的习俗、家中的情况和最近看过的书。写完后,耿致远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片刻之后又想起什么,将信封打开,取出信纸,在信的末尾加上了“盼复”两字,才将信纸重新装进信封。
初四的下午,一群年轻人来到了耿致远家。
“婶,致远哥在家吗?”
“在屋里看书呢,你们快进去吧!”
耿致远听到外边有人说话,忙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堂屋门口。看到二毛带着五六个人来到了小院里,“四辫儿”、春生几个都在其中。
“大家都来啦,快进屋坐。”耿致远亲热地招呼道。
几个人先去跟耿致远爷爷打过招呼,跟着致远来到了他的房间。耿致远从堂屋搬了两条长凳,招呼几个人坐下来。
“这才几年哪,你看这一个个的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致远母亲从外屋拿了茶壶和几个茶碗,又端了一盘花生瓜子,招呼几个人吃。
“呵,致远,到底你念的书最多,你看你这满屋的书!”“四辫儿”看着耿致远的房间说。如今“四辫儿”个头儿跟耿致远差不多,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个朴实后生。
“我还想早点毕业,也像你们一样出来挣钱呢!”
“我们这哪里叫挣钱呢,是挣命!”二毛说,“咱们这几个都在矿上讨生活,俺爹和俺,一个大工一个小工,每天干十来个钟头,大工一天四毛,小工一天三毛,俺和俺爹加一块儿才七毛钱一天。”
“致远,还记得那个‘李拔毛’李富贵吗?”一旁的春生说。
“不就是矿上那个好欺负人的监工吗?咱们还一起拾掇过他。”
“是啊,那天晚黑把他摔得不轻,洋车子都散架了!”
“那天晚黑还吃了果子和狗肉,那可真香啊!”
“就你二毛吃得最多!”
一群年轻人回忆起童年的趣事,忍俊不禁。
二毛说道:“这个李富贵狗改不了吃屎,现在也不干监工了,他把他本家侄子招来矿上接他的班,俩人还开了个杂货店。他那侄子比他还坏,逼着矿上的工人只能到他们店里买东西,米面粮油都只能在店里挂账,等到开工钱的时候直接从工人的工资当中高价扣除……”
“咱们村不是有个‘王白干’吗?矿上工人连‘王白干’都不如!”
“王白干”是大泉村的一个赌徒,他倒不懒,每年也是辛辛苦苦,农闲时还做点小生意,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赌瘾。每年挣来的钱,总会在过年这几天赌精光,好像一年的辛苦就是为了这几天给别人送钱似的,久而久之,就得了这么个绰号。从二毛的介绍中,耿致远对矿上工人的情况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在贾汪煤矿干活的窑户当中一部分是当地的季节性短工,一到农忙时节就回家种地,大泉村上的农户大部分都是这种。更多的工人是包工头,也就是“把头”从外面雇来的。这些把头大多有当地黑恶势力的背景,有的本身就是青、红帮的小头头,有的还加入了国民党,参加了中统、军统等特务组织,有了党国做靠山,可真是黑白两道通吃。把头对工人的控制可谓刻毒,工人吃住全在矿上,稍有反抗便会招来严刑拷打,更有甚者吃上官司赔上性命。面对把头们的高压淫威,矿工们只能逆来顺受,敢怒不敢言。
“没想到矿工的生活这么苦!”耿致远想到自己的父亲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辛苦撑持这个家,心里更是一阵辛酸。
“四辫儿”说:“矿上不有个歌谣吗?‘紧三鞭,慢三鞭,不紧不慢又三鞭’!咱们这本乡本土的还好些,有些矿上的工人都是光着脚下井,整天泡在黑煤水里,脚烂得像马蜂窝一样!”
谈到矿工的辛苦,房间里的气氛凝重起来,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矿上工人没人带头,全都是逆来顺受。致远,俺爹说咱们贾汪前两次工人罢工,都是共产党领导的。致远,徐州有共产党吗?”
耿致远想起了宋阳标老师:“咋能没有?我们学生当中的青年救国会,就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开展抗日救亡活动的。虽然衙门当官的经常搞破坏,但我认为宣传抗日救亡,反对压迫剥削与共产党的主张一样,是正义的事情。在咱们贾汪矿,现在资本家、大小把头,还有像矿上的‘李拔毛’这样的地痞流氓,为了一己私利拼命压榨矿工,没有一个替工人说话,为工人伸张正义的!工人们累死累活,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那些剥削者压迫者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听老师说,共产党是咱们老百姓的党,共产党欢迎一切有识之士!工人、农民、青年学生都可以加入,我觉得只要咱们工人拧成一股绳,跟着共产党走,就一定能够推翻一切压在我们头顶的大山,过上好日子。”
“致远,到底你念的书多,听你说话就是敞亮!”“四辫儿”禁不住大声说道。
“是呀,以后致远要经常回来,给咱们拉拉城里的事。”
这群年轻人好像又找到了童年时候的感觉,感觉侃侃而谈的耿致远就是他们的主心骨,每句话都能说到他们的心里。
几个小伙伴回去了,耿致远的心却思绪万千。此时的他想起了宋老师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恩格斯的一段话:“无论不从事生产的社会上层发生什么变化,没有生产者阶级,社会就不能生存。”贾汪的这些煤矿工人是煤炭财富的积极创造者,没有他们在艰苦条件下昼夜不息地辛勤劳动,剥削阶级无法生存,更不能获得分文的利润。可工人们的辛苦劳动和他们所得的薪酬相比,是如此的不相称,矿工们既无经济地位又无政治地位,难怪被称为“煤黑子”了。
耿致远感觉,他的目标更加明确了!他拿出纸笔,端正坐姿,深吸一口气,郑重庄严地写下:入党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