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家乡
春天终究是来了,但冬天似乎还不愿意隐去。绿色飘荡于大地,但一片一片白色的残雪还顽强地不肯退去,不肯放弃冬天残留的最后阵地。天空变了个样,明亮了,越来越高,那种阴沉的面容没有了,云雀从藏了一个冬天的窝里飞出来,箭一般地穿过云朵,上下翱翔,不知在哪朵白云背后发出一声婉转而流利的长鸣。
过年的社火已无踪迹,歇了一冬的农人开始下地。牛铃声响,鞭子声响,农人打招呼的呼唤声响,整个春天的声音一齐响了。樊玉龙看着前面的村庄,深深地吸了两口清新而带有牛粪味的空气,心想:是了,这味道,是小时候就熟悉的石匠庄的味道,到家了。他很兴奋,想找一个熟人聊聊,但他的眼睛忽然模糊起来,突然恍惚一下,踌躇着拉了一下马缰,心想:俺是走错路了?前面不是俺自幼熟悉的北寨墙,怎么成了一片崭新的高脊飞檐的青砖瓦舍呢?晨雾飘荡,是谁在这里新建的高楼堂舍?他迷茫地向四周望望,想找个人问问,耕作的农人都离得远。许久,他拉住一个赶往别村念书的儿童问那是哪里,儿童扭过头答声“北宫”,就匆匆向前跑走了。
北宫?北宫是哪里?
樊玉龙望着前面这片气概不凡的新房愣了许久,心中七上八下,不住翻腾。他低头牵起马,身后那匹疲倦的老马也低着头,生怕被别人认出似的慢慢往前走去。信中娘对他说过,他们已搬到寿庭家住,石家老太太石兰花已作古,中院上房只住石孝先和小妾壹点红,东院空着。石孝先听说樊老太太要回村造房,想借住他家东院,赶紧要寿堂回信表示欢迎,并要将上房腾出,他和壹点红搬到前院同二儿子寿堂住在一起。别看常秀灵霸道,老太太的架子放不下,但对过去的举人、国会议员还是很尊重的。她没接受这个好意,坚持只借东院。樊玉龙对石家的东院是太清楚了,不用问路,翻过扒了半截的北寨墙就到。那棵老白杨还在,只是不知哪年被雷劈了一边,留下了特殊的样貌。但春天来了,新发的枝头上仍绽出星星点点的绿芽,好像从一个久远的梦中刚醒,正在迎接旭日,蓄势待发。樊玉龙在大院北门口遇到管家东祺,搂肩抚背,说说笑笑寒暄一番。东祺老了些,已不是当年带他打兔子的姨父了。他还在石家当管家,择要将石、樊两家的事情说了一说。他性子没变,好说笑,说话指手画脚。几只乌鸦绕着花园的两棵桑树乱飞,“嘎嘎”叫得难听,他猛弯下身摸块石子掷过去,不想一只乌鸦竟扑棱着掉在地上,他赶紧扑过去抓住翅膀,耸动几下淡眉,提了提拿给樊玉龙看。
“娃子,看姨父的枪法怎样?你的枪法胜过姨父吗?”
“好好。”樊玉龙不知怎么赞美打小带着他们一干娃子玩耍的姨父,只笑笑说了两个字。
“好?就只两个好字吗?”东祺来了劲,外甥官位越高,他越喜欢在人前摆摆架子,“比你娃子咋样?不是吹的,咱可是百发百中!”
“呵呵,外甥没法比。”樊玉龙笑出了声。
“听说你还要拉队伍,这次要是同小日本打起来,你可得把姨父带上。”
“好好。”
“你给姨父个啥官?”
“这个嘛——”樊玉龙故意沉吟着。
“排长、连长俺可是不干!”东祺尽力将耷拉下来的眼皮张开,瞪着黄眼珠,像要同谁打一场似的。
樊玉龙想一想,说:“当个炊事班班长咋样?”
“这‘炊事’是干啥的?”
“干大事,谁都离不开它。”
“有你的官大没有?”
“平级吧。”
东祺暗暗褪了一只鞋头开花的破棉鞋,照着樊玉龙的屁股就是一鞋底。
樊玉龙跳了一下大笑着问:“姨父,你咋动手啦?”
“俺还要拧你耳朵呢!在这大院里,你姨父啥没听说过?还想骗姨父呢?”
樊玉龙急忙认错,要东祺先穿上棉鞋把打死的乌鸦放到过道里。东祺摇摇头,表示不进去了。走进过道,他突然停住笑,改变语气道:“龙娃,见了老娘小心些,这两天她心情不顺当。”
“哦,你听谁说的?”
“这还要听谁说?看你家老太太这几天的脸,看脸上那一层冰,还看不出来吗?”
“为的是啥?为那不中用的媳妇?”
“好像是为盖房子。”
“房子不是已经盖了吗?”樊玉龙下意识地扭头向后看了看,像是自言自语,说,“盖得那么大——‘北宫、北宫’,啥子‘北宫’?她不怕人家嚼舌头,俺还怕人家捣脊梁骨呢。”樊玉龙这个孝子,听到“北宫”这个夸张的诨号,而且是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的,心里很不是味儿。坦白说,这次对老娘的作为好像有点反感。
东祺知道这事他插不上话,一进东院就退了出来。
樊玉龙在屋外先叫了一声“娘”,隔窗向里看看,只见三个人像泥塑木雕一样都不说话。走进屋,樊玉龙又笑着叫了声娘,又看看两个呆站着的媳妇,半开玩笑道:“是谁又惹娘生气了?”二人脸上根本没有久别的丈夫回家后的欣喜,两个木雕,一对木头人儿。大媳妇卢玉贞瞟了一眼二媳妇张金娘,说:“咱家谁有这么大胆?”张金娘正在抹眼泪,不见一丝媳妇该有的姿态,倒像个受气的小丫鬟。她即便见了自己男人也没有撒娇的意思,强忍着气说,是她没有把荷包蛋打好。
樊玉龙一进屋,心里就灰暗了三分。这哪里是个家呀!他极力想冲淡这种紧张气氛,走到娘身旁,弯腰看看一碗还冒热气的荷包蛋,只见细白的小瓷碗里,正漂浮着两个粉白色的欲开待放的“莲苞”,笑着说:“这‘莲苞’像画的一样,画不能吃,碗里这两个一定好吃。娘,您还没过早吧?天不早了,快把这碗荷包蛋吃了,咱娘俩好说话。”没想到这两句劝慰的话却惹娘更生气了,娘将细白瓷碗向樊玉龙身边一推,问:“碗面上这么多沫沫,叫人咋吃?”樊玉龙伸过头一看,心说啥不能吃啊,才吃上饱饭几年哪,就变得这么……但他不愿意多想,若无其事地劝说:“这是些水泡,不算啥脏东西。”娘将碗猛一推,要樊玉龙把蛋吃了,没想到这一用力把碗推翻在桌上,弄得满桌满地都是汤水,两个荷包蛋像两条金鱼似的在地上弹跳了两下。张金娘急忙将碎碗扫干净,卢玉贞趁机躲了出去。
沉默,沉默,屋里剩下的两个人都不说话,都在想,想几十年前后的事,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常秀灵想,她明明受媳妇欺侮,儿子却视而不见,不给她撑腰;樊玉龙想,受苦受难的老娘,曾经窝头也吃不饱的老娘,怎么学会了这样的做派?怎么会变成这种自己儿子都难以置信的样儿?
樊玉龙要张金娘赶快回厨房煮了一碗荷包蛋,小心伺候老娘吃了。他感到心里压抑得厉害,就找个借口,出街走走。街上基本没有变啥样,街面仍然是高低不平的石块,大槐树下两口老井周围,仍然聚集着许多闲人和忙着打水的人。人们围过来同他打招呼,或问打仗的事。其中有的人在他出村闯荡那年月还是娃娃,如今已成为背直肩宽的汉子了。忽然他在人群背后看到了石匠爷爷,老石匠坐在街边一块石头上抽旱烟,看到樊玉龙向他走来,慢慢把烟嘴儿从已经没有几颗牙的嘴里拔出来,笑着挪了挪屁股,让个地方给樊玉龙坐。樊玉龙疾步走过去,面对着许久没见的长辈爷爷,他没有坐,低下头看着老石匠说话。绕了半天,老石匠石恨铁终于把调调扯到正题上。
“铁柱那娃咋样?”老石匠爷有点羞赧地问,“没在部队上给俺丢脸吧?”
“那咋会呢?”樊玉龙高兴地答,“你管教出来的娃子都是铁打的,敲起来‘当当’响,哪会做丢人事。”
“没有偷懒?”
“没有。铁柱勤快着呢。”
“没有抢夺和欺压老百姓?”
“没有,这事咱铁柱干不出来。”
“没有贪生怕死想当逃兵?”
樊玉龙哈哈大笑两声,大声说:“这事是咱石匠庄人干的?铁柱更不会做丢人事。”
“他现在还跟在你身边当勤务兵?”
“早不当了。”
“那他当啥?”老石匠声调有点紧张。
“你说呢?”
“俺说不上。”老石匠压低了声音,只怕丢了面子。
“排长!”樊玉龙突然吐出这两个字。
石恨铁惊得猛一站起,舞弄着烟袋杆兴奋地说:“他有这出息?”
“哈,你别隔门缝看扁吕洞宾,他呀,还要晋级呢。”00
两人紧挨着坐在一块石头上,谈到军校,谈到村里的情况,也谈到眼看到来的战争。这时候,龙娃又回来了,那个乡亲们看着长大的龙娃,和他们一样坐在同一块石板上。
樊玉龙离开老石匠又走回十字街口,犹豫一下转身向东走去,与遇到的熟人说了很多话,不觉走出了村东门,来到了东场旁边。东场上三四十个人正在操练,虽然动作不熟练,走起来有点别扭,但基本还能保持队形。他再仔细看,中间喊口令的正是当年的石四年。有人不知向石四年嘀咕了什么,石四年猛扭转过身握紧双拳向樊玉龙跑来,然后立正、敬礼,大声报告:
“报告樊旅长,石匠庄保安队队长石四年向您报告,全队四十三人正在操练,现请指示。”
樊玉龙推托了一下,看到队员们真挚的爱国热情,不能不有所触动,开始讲了讲全国当前日益高涨的抗日热情,接着讲起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鼓励大家踊跃参加抗日工作,提醒每个人都不要忘记肩头的责任。讲得不多,言短意长,队员们都很受鼓舞,掌声热烈。队长石四年好像怕樊玉龙听不到似的又跨前两步,把手抬到樊玉龙脸前拍得特别响亮。樊玉龙原先对石四年印象不好,看到石四年的一派抗日热情,好像对他往日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恶行都忘了。这时,村东口有人喊,石四年支耳听听,急忙告诉樊玉龙说县里来了人,今晚有任务,他得赶快将保安队带回村里。
“今晚有什么任务?”樊玉龙下意识问道。
石四年没有回答,已经发出口令要保安队转向庄子,跑步走。
樊玉龙望着这支小小队列的背影,暗笑两声,心想他们能有什么任务,也未在意。
东场是樊玉龙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他想起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秋秋。秋秋在哪里?场院里的一切依然如故,只是那个柔软的她没有踪影,真像一场大梦,也许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秋秋了。这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还带有儿童稚气的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穿上绿军装,
拿起小刀枪,
告别我爹娘,
一起上战场。
弟弟当兵、妹妹看护、哥哥当队长,
大家协力,决不后退,拼命去抵抗。
冲冲冲冲冲,
杀杀杀杀杀,
保卫我家乡,
为国争荣光。
又唱:
向前走,别退后,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
十多个孩子排着队走了过来,多为八九岁的儿童,最大的十一二岁,小的看起来只有五六岁,个个扛着不知在哪个唱大戏的会上也不知已传几代人的油彩木刀、木枪及其他式样的“武器”,个别孩子干脆将一根木棍扛在肩上。虽然年纪小,但个个把胸膛挺得高高的,一面走一面唱,歌声如吼,似乎立刻就要走上战场。樊玉龙正感迷惑,身旁一群聚集成一堆同他一样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中却传出话来。
“这是刚办的洋学堂里的学生吗?”一个嫁到村上不久的新媳妇问身旁的人。
“不是,洋学堂还没办呢。”一个甩下大辫子的姑娘接过新媳妇的话,“村公所原先办私塾的地方现在读洋书了,私塾先生宏儒爷爷自动让贤,请了一位教洋书的先生过来。”
“听说还是个女的。”有人插话。
“听说还是咱庄上哪家的姑娘。”又有人说。
樊玉龙听到这话心口猛地一动,心想:“是咱庄上哪家的姑娘?”村里人把外边来的东西,都称作“洋”,除了石伊秋在外边读过书,谁还能回村教娃子们读洋书呢?可惜他刚才只注意看队中儿童们唱歌的神气,倒忘了去看老师。
喝过那碗被家乡人当作晚饭、称为“汤”的芝麻叶面条,一放下筷子,樊玉龙就向石孝先家中院子走去,这次回村,石孝先他是拜望过的,但多去几次也无妨。石孝先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但谈起话来还是神采飞扬,不减当年在国会中与人争辩的气派。他支持抗战,甚至赞成国共合作,团结、团结不绝于口。壹点红提个暖壶刚来给两个茶杯续水,西厢房那边就吵嚷起来。
“那边吵嚷个啥?”石孝先不满地问。
“我来送水的时候,看到石四年正带着几个人向西厢房走去。东祺跟在后面阻止,轻声告诉俺院子已被保安队包围了。”
“石四年想干什么?什么东西,他敢如此胡来?”石孝先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放。
樊玉龙直望着壹点红急问:“西厢房谁在住?”
“秋秋。”
樊玉龙像被开水烫了一样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顾就说:“我过去看看。”
樊玉龙几步跨过院子,推开门口持枪站岗的人,走进西厢房,看到头发剪短的秋秋正被几个穿军衣的人围住,她掰着手铐,竭力反抗。
“你们要干什么!”
“你不是看到了吗?”一个穿身不合体军服的人扭头一笑,大概看来者不善,忙表白道,“俺们在抓人!抓共产党!”
“我们是县党部的,有命令。”又一个人说。
“不准抓!你们县党部凭什么抓人?”
穿身不合体军衣的那人笑了,准备逗逗樊玉龙,他问:“你不准抓,你又凭什么?”
樊玉龙突然抽出腰间的手枪,顶住石四年的脑袋说:“是你把他们招来的,你要他们赶紧把人放了,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西厢房霎时静了下来,双方都不说话。稍停,一个身穿中山装、年纪稍大,想必是个官员的人说话了:“你是啥子人?怎么一说话就想动武呢?”
石四年看看满脸怒气的樊玉龙,讨好地说:“这位是樊旅长、樊旅长。”看看樊玉龙又说:“这位是军事委员会参议、第二十路军驻豫代表。”
樊玉龙瞪了一下石四年,毫不客气地说道:“说那么多干啥?我就是那个过气的樊旅长。”
穿中山装的官员想必在官场混了很久,深谙人情世故,虽没同樊旅长打过交道,但他是听说过樊玉龙大名的,急忙走上前要与樊玉龙握手,赔着笑脸,嘴里不断吐出两个字:“久仰,久仰。”
这官员转脸又怒目圆睁,严厉地扫射着石四年和那几个穿军装的人,威严地说:“不要再难为石小姐,樊旅长敢保的人,还能是共产党吗?再说,国共两党真可能合作,抓人容易放人难,到现在还找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傻了?撤!”
他摆摆手,一面对樊玉龙说着“后会有期”的客套话,一面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走了出去。石四年愣了一下,也带着人走了。
刚才还紧张热闹的屋内顿时只剩下两个人——秋秋和龙娃。不知静了多久,秋秋没有犹豫,叫声龙娃哥,自然地扑进了龙娃怀里。天上的星斗不再转动,窗外的青蛙不再鸣唱,时间停止了,大地只是一片无边的寂静。不知又过了多久,樊玉龙似乎听到秋秋的啜泣声,也感到秋秋在慢慢推开他,他醒了,刹那间大地恢复一片喧嚣。
“龙娃哥,你又救了俺。”
“这还不应该吗?”樊玉龙说,“应该,谁让你是俺妹子呢!”
“说不定哪天还会为俺丢了命。”秋秋笑了,像她小时候一样,有几分调皮,笑得还是那么美。
“应该,丢命也应该!”这不是吹牛,而是樊玉龙此时此刻的真心话。
“就会说这句话。”秋秋拉起樊玉龙一只手,“看这只手天天抓枪拿鞭的,粗成啥样了!你身上没有受过伤吧?”
樊玉龙久久无语。
“啊,我记起来了。”秋秋抹下眼泪,“我见到过你。”
“不提了,都是过去的事。”樊玉龙低声说。
“龙娃哥,我们怎么就成了敌人?”
“我说不清,你读书比我多,也许你能说明白。”
秋秋轻轻地摇摇头。
“也许以后真就不打了,一致对外了。”
秋秋轻轻地点点头。
到这时秋秋才想起她是这屋子的主人,忙给樊玉龙让座、倒茶,脸上露出笑容,像是刚见到一样上下打量着他,还像旧时两人的腔调,调皮地问:“龙娃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樊玉龙想起当年秋秋同他斗嘴的样子,开玩笑似的重复一句秋秋的话:“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这里是俺的家嘛。”秋秋撇了一下丰满的嘴唇。
“这里也是俺的家!”樊玉龙故意加重语气,说出这句让她挑不出错也难以反驳的话。
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从过去谈到现在。樊玉龙告诉秋秋,他这次来是为了招兵,这不是鬼子都快打到家门口了吗?他初步准备训练四团新兵,但上峰批准不批准尚无定论,第二十路军尚在等待消息,等等,好多未知数。秋秋问他这次回河南都见过谁,他说了一大堆人名,大多数秋秋认识。他又说现在形势复杂,各方面的人都要出来表现,比如两个黄埔一期的朋友也想拉军队,战区不许,这两天竟被关了起来。讲到这里,秋秋打断他的话,有所指地问:“在郑州,你还见到谁了?”
“啊,啊。”樊玉龙恍然大悟,用手拍拍脑门,这才想起来秋秋要的答案。他忙说:“你是说那面的人吗?见到了,见到了。”
“谁?”
“我没想到。”樊玉龙顿了一下,“我没想到,是赵定北与石顺立。”
秋秋沉默良久,脸上的表情慢慢变了,不再像刚才那样天真、快乐。她淡淡地说:“我也没想到。没见到王老师?”
“没有。”樊玉龙说,“我感到有点奇怪,我和王老师接触过几次,也算是有点交情,在这国共合作的关键时刻,我到郑州,消息散出去了,他怎么不出面?”
秋秋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轻声说:“听说他到上面学习去了,也可能有新的任务。”
樊玉龙想谈一谈柳子谦的现状,秋秋好像在回避这个话题,只说她从桐柏山下来,为的是更广泛地推动抗日宣传工作。上个月她回到庄上,听说娃子们读书难,“你曾提议在村上办个现代学堂,得到很多人拥护。宏儒爷爷虽然教了一辈子古书,却是个开明人。我回到村上第二天,他就找来同我商量,先将村公所里的私塾改成读现代书的地方,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到洛阳买了一些《抗战三字经》《常识》《算术》之类的课本,这个学堂就开课了。”
秋秋对樊玉龙是深知的,也是深信的,从加强抗日宣传谈到军事武装,谈得她自己心里先就亮堂起来。
秋秋说:“我们明白,要抗日赤手空拳和日寇拼命不行,要有武装,要把全民武装起来。我们在山这边有了一支小小武装,几百人,还会扩大,还会发展。”
樊玉龙问:“现在队伍驻在哪里?”
“他们还没有驻地,但可以召之即来。”秋秋答。
樊玉龙又问:“谁在负责训练?”
秋秋笑了,聊着聊着表情又明朗起来,她说:“就是你在开封当警备司令时候,从监狱救出来的那个小温。”
“啊,有印象。”樊玉龙回想着,“那小伙不错。”
“我们还可能合作呢。”说到这里,一种希望的火苗逐渐升温,秋秋笑出了声,“将来有机会你帮帮他。”
“你是说合作?是说我和你合作?”樊玉龙随着秋秋的笑声也笑了,他看着秋秋的眼睛,脱口而出,“我们俩什么时候分开过?”
秋秋听出樊玉龙的话音,收起笑脸正色道:“我不是同你开玩笑,说正经的呢。”
“秋秋。”樊玉龙长叹一声,“我俩是什么命啊!”
“不是命,是时运。”许久,眼泪在秋秋的脸上流淌下来,灯光下像天上流动的流星。
“听你说过,你同子谦成家了,是真的,还是假的?”樊玉龙问,把那个“假”字说得特别重,因为他希望这又是共产党玩的那套假夫妻术,借以掩蔽真实身份。这些年他听的、见的这类事儿已有好几个,在他心里希望秋秋说的“成家”也仅止于此类。
“是真的。”经过好长一段沉默,秋秋艰难地问,“他的情况还好吧?”
樊玉龙说:“可以说还好,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是很痛苦的。”
秋秋又问:“他就决心留在那边了?”
“不是你们,你们的组织——决定不要他了吗?”樊玉龙激动起来。
秋秋不语,樊玉龙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好像把回来以后没说的话都在秋秋面前一股脑儿倒出来,不让他说他会憋死的。“任大理的旅起义后已经改编成红军桐柏独立师,赵定北为慎重起见,以‘肃反’之名把人家带过来的两个团的团长及下面许多干部都杀了,还想杀师长任大理,他只相信铁匠出身的流寇许大锤。柳子谦不赞成这样做,赵定北就把柳子谦打成右倾分子,还把人家的党籍给开除了。人家跑到省委申诉,省委无奈;人家跑到上海找党中央,接待他的人却让他回去听消息。子谦无处安身,只好到樊钟秀的部队隐蔽。他原先在广东就认识樊钟秀,并且樊钟秀一直反蒋。中原大战时,樊钟秀被炸死在许昌,部队由参谋长郜子举接手,先改编为第五军,又整编为第二十师。柳子谦和郜子举同为‘天子门生’,而且同为第一期,郜子举当师长,子谦就自然地当了参谋长。秋秋,不瞒你说,我们一起在豫南与红军打过仗。我刚才告诉你的情况,都是那时他对我说的。他不是叛徒,他没有出卖过贵党任何一个人,他的心一直向着那个不要他的党!试想,从八一起义至今,他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冤枉!”
“我不想知道他如今的情况。”秋秋低声道,像在自语。
“那你们,还算是夫妻关系不是?”
秋秋不假思索,说:“这不是我们个人的事。”
这个说法太令人诧异。樊玉龙惊讶地问:“夫妻关系还不算个人的事,那什么才算个人的事?”
秋秋正不知怎么向樊玉龙解释,有人敲了一下门,然后不等里面的人答话,门就被推开了,壹点红站在门口。她看见樊玉龙,并未走进屋里,说:“你在这儿,我就不进去了。”又扭头对秋秋说:“老太爷刚才听这边有吵嚷声,要我过来看看,原来是你们两个。也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吵什么?都早点睡吧,我回老太爷的话去。”
壹点红虽然老成多了,但仍然嘴快腿快,不等秋秋把刚才“吵”的原委告诉她,就转身走了。秋秋对樊玉龙苦笑一下,就说:“瞧瞧这事闹的,你也该回东院去了,不早了,免得姨妈她们惦记。”樊玉龙看着秋秋,他心里有一黄河的话要对秋秋说,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都在他心里打着转儿。可要说什么,却没有说,抓起他穿便装时戴的呢子礼帽,掸了掸衣服,悻悻地走出秋秋的房门。
回到家,两个老婆房内的灯都没有熄,他却径直走进娘的房,跟娘说了几句话,就到外间的一张小竹床躺下。今夜月光很好,月明星稀,蛩声一片,樊玉龙在小竹床上辗转反侧,许多往事,无数回忆,不停地涌现着、重演着,那寨墙垛口,那燃烧的麦秸垛,那过年的社火,那枪子穿越的罂粟田,那老槐树下的婚嫁……一把火、一把火在他心里燃烧,把他周身的血液都烧得发热。樊玉龙的心被灼得很痛,忍不住“腾”的一下站起身,向主院走去。他站在秋秋的房门外,不知站了多久,深吸了一口长气,终于抬起手轻敲了几下门。
“笃、笃、笃。”
“笃、笃、笃。”
他听到了里面窸窣的声音,听到了门里的急促呼吸,他想门要开了,但没有;他的心变成一团火,几乎把木质的门扇烧着了,烧开了一个洞……但眼前的门没开。
第二天清早,东方刚泛一点白光,有人看到他骑马冲出北寨门,向北飞奔而去。
樊玉龙想即刻回到战场,回到抗日的战场。这里有石妹子山、北岸河美丽的山河,有老娘,有石匠庄亲切的乡亲,还有秋秋,有他的欢笑和眼泪,绝不能让日本鬼子近身,更不能被侵占,一想到日本鬼子可能要把这里侵占,把这里变成沦陷区,他的心猛一缩,心尖子痛得发抖,抬起马鞭冲着天空狠狠地甩了一条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