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

她蜷缩在冷宫角落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单薄的素色囚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暗红的血渍和污秽浸染得斑驳不堪。怀里,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曾经温暖鲜活,此刻却只剩下一种死寂冰凉。

她的孩子…她的阿满…才那么一点点大…

“咳…咳咳…”沈知微痛苦地弓起背,温热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沿着下巴蜿蜒滴落。

视线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血雾,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怀中那张小小的脸。那曾经红润饱满的脸颊如今一片灰败,长长的睫毛安安静静地垂着,再也不会像小扇子一样扑闪,再也不会用那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望着她,奶声奶气地唤一声“娘亲”。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碾碎。痛到极致,反而只剩下一种空茫的麻木。

吱呀——

沉重的、带着铁锈摩擦声的宫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纤细却显得格外刺目的身影,裹挟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那香气霸道地冲散了冷宫里腐朽的空气,混杂着地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腥气,形成一种极其诡异、令人眩晕的怪味。

是柳若烟。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质地精良的银红色宫装,裙裾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冷宫昏暗的光线下也隐隐流着光。发髻高耸,珠翠环绕,一张精心描画过的脸,眉眼间尽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快意。她手里随意地捏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小瓶,瓶身折射着窗外透入的惨淡天光,里面晃荡着半瓶色泽诡异的液体。

柳若烟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沈知微怀中的襁褓上,嘴角夸张地向上扬起,弯出一个淬毒的弧度。她莲步轻移,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鞋尖,毫不留情地踩过地上散落的琉璃瓶碎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那声音,像钝刀割在沈知微早已破碎的神经上。

“啧,”柳若烟居高临下,声音娇脆,却字字如冰锥,“姐姐还在抱着这小孽种呢?都硬了吧?”她夸张地用手在鼻尖前扇了扇,仿佛驱散什么污秽之气,“死得好啊!省得太子哥哥还要费心思处置。这下,总算干净了。”

她往前又走了半步,裙摆几乎要扫到沈知微沾满污血的手指。柳若烟俯下身,那张涂着鲜亮口脂的嘴凑近沈知微耳边,带着浓烈香气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淬满了恶毒的快意:“姐姐还不知道吧?太子哥哥说,等这小孽障一断气,就立刻向陛下请旨,风风光光地迎我入东宫,做他的正妃呢!这冷宫,还有这小野种…呵,姐姐就安心地带着他,一起烂在这里吧!”

野种!孽障!

这两个淬毒的词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知微早已被仇恨烧得滚烫的心上!前世临死前那模糊的、指向靖王萧珩的猜测,在此刻柳若烟恶毒的“野种”二字刺激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

不是太子的孩子…!太子萧珏!柳若烟!他们不仅构陷沈家满门,夺走她所有的亲人,更将她当作棋子,让她怀上别人的孩子,再亲手掐死她的骨肉!

滔天的恨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瞬间冲垮了沈知微所有的麻木和虚弱!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咬住牙关咽了回去。她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猛地抬起头。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从碎裂的心尖上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淋漓的血肉:

“柳…若…烟…萧…珏…”

她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耗尽生命般沉重,却带着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森冷刻骨: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沈知微…定要你们…血债血偿!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那诅咒,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丝生气。话音落下的瞬间,眼前彻底被翻滚的黑暗吞噬,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渊……

* * *

“小姐?小姐?醒醒呀!明日太子殿下就要来府上正式提亲了,您怎么还睡得这般沉?”

一个带着几分焦急又难掩欢喜的清脆声音,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知微混沌的意识里漾开涟漪。

提亲?

太子殿下?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瞬间在她沉沦的黑暗意识里炸开!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惊悸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是弹坐而起!

“嗬——!”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后背的寝衣也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冰凉。

入眼不再是冷宫那破败腐朽的房梁和布满蛛网的灰墙。

头顶是熟悉的、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烟霞粉鲛绡纱帐,帐子四角垂着温润的羊脂玉小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清雅宁神的淡香——是她亲手调制的香残留下的气息。身下是柔软光滑的云锦被褥,触手生温。

这是…她的闺房?

沈府!她未出阁时的闺房!

沈知微僵硬地、不敢置信地转动着脖颈,目光一寸寸扫过这个阔别了经年、只在午夜梦回时才能见到的熟悉空间。紫檀木雕花的梳妆台,上面菱花铜镜光可鉴人;窗边琴案上,那张她珍爱的焦尾琴安静地卧着;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她收集的各色香料小瓶和精巧摆件…一切都和她记忆深处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一模一样!

巨大的、荒谬的狂喜和灭顶的悲怆如同冰火两重天,在她心口猛烈地冲撞、撕扯。她回来了?她真的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悲剧尚未上演的时候?

“小姐?您怎么了?可是魇着了?”守在床边的小丫鬟青杏被她骤然坐起和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凑上前,满脸担忧,声音里带着哭腔,“您别吓奴婢呀!您看,这是内务府刚刚送来的太子殿下亲笔写的婚书呢!金灿灿的,多好看!明日殿下亲自来下聘,府里上下都欢喜坏了!老爷和夫人也…”

青杏!

沈知微的目光死死钉在这个前世陪她一起死在冷宫、忠心耿耿却下场凄惨的丫头脸上。那鲜活的面容,担忧的眼神,此刻看来,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她的心窝!

婚书!

顺着青杏指的方向,沈知微的目光猛地钉在梳妆台上。

一张华丽异常的烫金红纸,正端端正正地放在她的妆奁之上!那象征着“天家恩宠”、“无上荣光”的婚书,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金灿灿的刺目无比!

就是它!

前世,就是这张薄薄的纸,成了勒死她和她全家的第一道绞索!柳若烟那个贱人,后来就是凭此物,一步步构陷,将“私通外男”、“混淆皇室血脉”的滔天罪名扣在她和沈家头上!它浸透了沈家满门的血!

一股冰冷刺骨的滔天恨意,瞬间取代了所有的震惊和迷茫,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冲刷过沈知微的四肢百骸!那股恨意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几乎让她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掀开身上柔软的锦被,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那张象征着她前世所有苦难开端的婚书。脚步无声,却沉重得仿佛踏在尸山血海之上。

青杏被她身上骤然散发的冰冷气息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怯怯地唤道:“小…小姐?”

沈知微没有理会。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伸向那张烫金的婚书。

就是它!这沾满了沈家鲜血的催命符!

“嘶啦——”

一声极其刺耳、极其干脆的裂帛之声,骤然打破了内室的寂静!

沈知微双手猛地抓住那烫金的婚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将其从中撕开!那象征着“天家体面”、“太子恩宠”的华丽纸张,在她手中如同最卑贱的废纸,瞬间被撕成两半!裂口狰狞,如同被利爪撕裂的伤口。

“小姐!”青杏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扑过来想要阻止,“您这是做什么呀!这可是太子殿下的…”

话未说完,沈知微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看也不看手中被撕碎的婚书,随手像丢弃肮脏的垃圾般将其扔在地上。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倏地转向梳妆台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锦盒。盒盖半开,露出一截温润剔透的玉镯。那是太子萧珏“情深意重”时赠予她的“定情信物”,前世她曾视若珍宝,日日佩戴,仿佛那是她全部幸福的象征。

沈知微一把抓起那个锦盒,打开盖子,将那只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镯取了出来。冰冷的玉质入手,却只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恶心!

这虚伪的情意!这沾满算计的“定情”!

她眼中寒光爆闪,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象征着前世所有愚蠢和屈辱的玉镯,狠狠砸向墙角坚硬的紫檀木桌腿!

“哐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碎裂巨响,在寂静的闺房里轰然炸开!

价值千金的羊脂白玉镯,瞬间四分五裂!晶莹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迸溅开来,散落一地狼藉。有几片锋利的碎玉甚至弹跳起来,划过沈知微赤着的脚踝,留下几道细微的血痕,她却浑然未觉。

青杏彻底吓傻了,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会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家小姐,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窗外,一阵夜风拂过庭院中的花树,带来几片早凋的花瓣,轻轻拍打着窗棂。月光终于挣脱了薄云的遮挡,清冷如霜的光辉透过窗纱,静静地、无声地流淌进来,温柔地笼罩在沈知微身上。

她赤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脚边是撕碎的烫金婚书和名贵玉镯的冰冷残骸。月光勾勒出她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再无半分昔日的温婉与娇怯。唯有那双眼睛,在清冷的月辉下,亮得惊人。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涌入肺腑。

这真实的、带着生机的气息,彻底驱散了记忆中冷宫那腐朽绝望的血腥和甜腻毒香。

沈知微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穿透紧闭的窗棂,仿佛越过了重重叠叠的屋宇,直刺向那深不可测、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皇城方向。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彻骨、却又带着无尽决绝的弧度。

一个无声的宣告,在她胸腔里,如同惊蛰的春雷,轰然炸响:

“萧珏,柳若烟…这一世,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