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晨曦微露,沈府却早已灯火通明,一派刻意营造的喧嚣喜庆。仆役们脚步带风,将庭院洒扫得不染纤尘,崭新的红绸宫灯在廊下摇曳,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与甜腻点心的混合气息,粘稠得令人有些窒息。

菱花铜镜前,沈知微端坐。镜中容颜依旧,只是那双曾盛满憧憬的眸子,此刻沉静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青杏捧着一套华贵无比的大红蹙金绣鸾凤纹宫装,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小姐…时辰快到了,太子殿下…该来了。您看这套…”

“搁着。”沈知微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意。

青杏手一抖,看着小姐身上那袭清冷如月的素银缠枝梅纹常服,再看看孤零零的素银簪子,昨夜那撕碎烫金婚书、砸裂羊脂玉镯的惊骇一幕再次浮现,她噤若寒蝉,不敢再劝。

沈知微的指尖,捻起一小撮昨夜特意留下的、冷却的灰白色香灰。细腻的粉末带着火焰燃尽后的独特余味。她将其仔细包入一方素白丝帕,收入袖中。动作从容,如同准备一件寻常小物。这包香灰,是她今日为那“情深义重”的太子准备的第一份“薄礼”。

前厅方向,鼓乐喧天声由远及近,带着皇家威仪,轰然而至。

沈崇山与林氏早已恭立阶下。沈崇山官袍整肃,脸上难掩激动与欣慰。林氏眼圈微红,拉着沈知微的手,絮絮叮咛:“微儿…入了东宫,定要谨言慎行,好生侍奉殿下…娘只盼你平安…”话音未落,已带哽咽。

平安?沈知微心口如被钝刀剜过。前世,正是这“情深义重”之人,亲手将沈家推入地狱!她强压下翻涌的血气与恨意,轻轻回握母亲的手,声音低柔却似淬了冰:“娘放心,女儿…自有道理。”

府门洞开,鼓乐齐鸣!

太子萧珏一身明黄四爪蟒袍,金冠耀目,在侍卫宫人的簇拥下,昂然而入。他面容俊朗,眉宇间是皇家天生的贵气与刻意堆砌的温和笑意。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最终深情款款地落在沈知微身上。

“知微!”萧珏声音清朗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几步上前,姿态放得极低,伸手欲扶沈崇山与林氏,“沈大人,沈夫人快快请起!今日孤来,是为向知微求娶,以正妃之位相待!日后便是一家人,何须多礼!”

一番话,给足了沈家颜面。沈崇山与林氏连道不敢。四周的宗亲女眷与仆役们,无不面露艳羡惊叹。太子亲临,许以正妃,这是泼天的荣宠!

一片颂扬声里,沈知微低垂眼睫,唇角却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来了。这虚伪的戏码,分毫不差!

萧珏目光胶着在沈知微身上,见她低首,只当是娇羞。他笑意更深,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自得,从内侍手中接过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嵌金丝珐琅彩香盒。

“知微,”他声音温柔得能滴出蜜,“此乃孤特意命人自南海寻得的‘绮罗香’,有安神定魄、滋养容颜之奇效,更…能助人情意相融,身心愉悦。”他刻意压低后几个字,带着暧昧的暗示,将香盒递向沈知微,“以此珍品为信,聘卿为妻,白首不离!”

香盒开启的瞬间,一股霸道浓烈到极致的甜腻香气轰然炸开!那香气如同无数细小的钩爪,带着勾魂摄魄的魅惑,直钻鼻腔深处,甜得发齁,腻得发昏!瞬间压倒了府中所有熏香。

周围的贵妇小姐们被这奇异浓香吸引,纷纷发出惊叹:

“天啊,好特别的香气!”

“从未闻过如此醉人的味道…”

“太子殿下真是用心良苦!”

沈崇山与林氏亦微微动容,虽觉香气过于浓烈,但太子心意着实贵重。

唯有沈知微!

在那甜腻香气扑面袭来的刹那,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强烈的眩晕与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冲撞而上!这令人作呕的甜腻!前世冷宫之中,柳若烟身上那混合了血腥、令人窒息的“神迹”香水味,与此刻这所谓的“绮罗香”,在她脑中轰然重叠!

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前世无数个被强迫侍寝的屈辱夜晚,寝殿内点燃的、让她浑身燥热无力、神智昏沉的催情熏香…那被药物支配、身不由己的恐惧与恶心,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四肢百骸!

原来如此!从提亲这一刻起,这虚伪的渣滓就在算计!这根本不是什么安神香,而是混杂了烈性催情药的虎狼之毒!他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香迷惑她,让她失态,甚至…为日后的“情难自禁”埋下引线!前世她懵懂无知,被这香所控,做了多少蠢事!

滔天的恨意与冰冷的杀机,如同汹涌的暗流,在沈知微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疯狂激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萧珏见她久不接香,只低头沉默,脸上掠过一丝阴鸷的不耐,又被温润笑意迅速覆盖:“知微?可是欢喜得愣住了?快收下吧。”香盒又往前递了递,那浓烈的甜腻几乎扑到沈知微脸上。

周围的赞叹声更盛,都道沈大小姐是惊喜过度。

沈知微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不再是温顺低垂,而是如同淬炼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带着洞穿一切的冷冽与毫不掩饰的讥诮,直刺萧珏伪善的脸!

没有欢喜,没有羞涩,唯有冰封的漠然与…深入骨髓的厌恶!

这眼神太过陌生锐利!萧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心头剧震,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他下意识想收回香盒!

然而,迟了!

“欢喜?”沈知微的声音清泠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所有喧哗,清晰地回荡在庭院上空,带着冻入骨髓的嘲讽,“太子殿下所谓的‘欢喜’,便是让臣女闻这‘绮罗香’么?”

她微微侧首,目光如冷电扫过那敞开的香盒,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字字如淬毒的冰针,精准刺出:

“殿下好算计。这香里,掺了不少南疆密林罕见的‘合欢藤’粉末吧?此物性烈霸道,初闻令人心神摇荡,情思难抑,闻久了…呵,纵是贞洁烈女,怕也要化作那任人摆布的玩物!” 她话音微顿,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直刺萧珏眼底深处,“不仅如此!殿下今日熏的,可是御赐的龙涎香?殿下可知,这‘绮罗香’中的‘迷迭引’,遇龙涎之息,会生出何等变化?”

轰——!

第二道惊雷,在死寂的庭院中炸开!比刚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包括萧珏,都彻底僵住!

沈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审判罪恶的凛然:“‘迷迭引’遇龙涎,其性转烈为毒!轻则令人神思恍惚,气血逆行;重则…伤及心脉,药石罔效!太子殿下!”她猛地向前一步,气势逼人,目光如炬,“你今日携此毒香登我沈府之门,口口声声求娶,究竟是何居心?!是要毁我名节,还是要害我性命?!抑或是…连你自己带来的侍卫宫人,也不顾惜了?!”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那些跟随萧珏而来的东宫侍卫和宫人心上!众人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向太子手中的香盒,又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身上沾染的龙涎香气!

萧珏的脸色彻底变了!由红转青,由青变紫,最后一片骇人的惨白!他握着香盒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被彻底戳穿阴毒算计的恐惧!这贱人!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会连“迷迭引”遇龙涎生变这等宫廷秘辛都一清二楚?!

“你…你血口喷人!妖言惑众!”萧珏惊怒交加,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此乃南海奇珍!岂容你…岂容你如此污蔑构陷!”他想厉声呵斥,却显得色厉内荏。

“污蔑?构陷?”沈知微嗤笑一声,如同冰珠碎裂,清冷刺耳,“殿下敢不敢,此刻就宣太医院精通香药的大医正来?让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验一验这‘绮罗香’里,到底有没有合欢藤、迷迭引!再验一验殿下衣袍上的龙涎香,与这香粉相遇,会产生何种毒物!”

她环视全场,目光如电,声音朗朗,带着一股浩然正气:“诸位都看清楚了!太子殿下今日,名为提亲,实为下毒!用这等阴损歹毒之物算计我沈家!如此行径,岂配为储君?!”

“沈知微!你放肆!!”萧珏彻底恼羞成怒,理智被巨大的恐慌和滔天的屈辱淹没,他猛地扬起手,眼中凶光毕露,只想将这个当众撕碎他所有伪装的女人毙于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沈知微动了!她一直拢在袖中的手倏然伸出!手中紧握的,正是那个素白丝帕包裹的小包!但她并非砸向萧珏的脸,而是猛地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地面——那象征着“天家恩宠”、却早已被她撕碎的烫金婚书残骸所在之处——砸了下去!

“太子殿下!”

“你的‘深情厚意’——”

“如同此香,肮脏不堪!”

“如同此婚书——”

“虚情假意,合该化为灰烬!”

啪!!!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那包香灰重重砸在散落的婚书碎片上!素白的丝帕散开,里面包裹的灰白色香灰瞬间如烟雾般爆开、弥漫!细密的粉末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肮脏的雪,将地上那些金光闪闪、象征“无上荣宠”的婚书碎片彻底覆盖、掩埋!同时,也无可避免地扬起一片灰白的尘雾,扑向近在咫尺的萧珏!

“咳咳!咳咳咳!”萧珏猝不及防,被扬起的香灰呛得连连后退,狼狈地挥袖遮挡。虽未如之前设想般被糊个正着,但明黄的蟒袍下摆和精致的云纹靴面上,已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大片灰白的污迹!那象征储君尊贵的明黄,此刻沾满香灰,显得无比刺眼和可笑!

全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都要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看着阶上那个素衣如雪、却散发着凛冽寒芒的少女,看着她脚下那片被灰白香灰彻底覆盖掩埋的“皇家恩宠”,以及她面前那个被香灰尘埃笼罩、蟒袍染污、剧烈呛咳、形象尽失的太子!

空气里,香灰的干燥粉尘气息弥漫开来,与那令人作呕的“绮罗香”残余甜腻混合,形成一种荒诞而极具冲击力的讽刺。

沈崇山和林氏面如死灰,摇摇欲坠。

青杏死死咬住嘴唇,浑身颤抖。

贵妇小姐们惊骇欲绝,连惊呼都发不出。

“沈…沈知微!”萧珏勉强止住咳嗽,指着沈知微,手指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英俊的脸庞扭曲得如同恶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暴杀意,“你…你竟敢如此折辱于孤!孤要…孤要你沈家满门…”

“要我沈家满门?”沈知微冷冷打断,声音如同极地寒冰,清晰地凿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近乎蔑视的平静,“太子殿下,在你下令之前,不妨先想想,今日你携内含剧毒催情药的‘绮罗香’登门,意图毒害朝廷重臣之女,此事若传至御史台,达于天听,陛下…会如何看待你这位储君?天下臣民,又会如何看待你这等阴毒行径?!”

她迎着萧珏那几乎要喷出火来、欲将她撕碎的噬人目光,毫无惧色,反而微微扬起下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太子妃之位——”

“臣女不屑!”

“这虚伪婚约——”

“就此作废!”

“沈家女儿,宁守清贫,不为豺狼之配!更不侍你此等心肠歹毒、不配为君的储君!”

“带着你的毒香——”

“滚出沈府!”

“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积压了两世的血泪与决绝,轰然炸响!震得整个庭院都在嗡鸣!

萧珏被这毫不留情的斥骂和驱逐气得眼前发黑,喉头腥甜上涌!他指着沈知微,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和被戳穿阴私的致命恐慌交织,让他几乎当场呕血!他带来的东宫侍卫,看着眼前这颠覆认知的一幕,听着沈知微字字诛心的控诉,竟无一人敢上前!

就在这死寂凝滞、空气紧绷到极点的当口。

沈府大门外,巷口树荫下,那辆玄青色的马车依旧安静停驻。车窗锦帘被掀起的那道缝隙后,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阶上那抹傲然挺立的素白身影。

少女清冷如月,脚下是化为灰烬的“皇恩”,对面是满身狼狈、气急败坏的储君。强烈的对比,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深潭般的眼底,那抹讶异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探究与…一丝极其隐晦的激赏。他指尖摩挲着腰间温润的玉佩,感受着车内悄然弥漫的、清冽如初雪的冷香,无声地驱散着从沈府飘来的污浊气息。

薄唇微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比方才更清晰: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