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拒婚的余波,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京城权贵圈层激荡不休。太子萧珏灰头土脸地铩羽而归,成了整个上京茶余饭后的隐秘笑谈。沈家,这个原本蒸蒸日上的香道世家兼朝堂新贵,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沈崇山告病在家,眉头紧锁,短短几日,鬓角竟添了几缕刺目的霜白。林氏更是忧心如焚,整日里对着佛龛默默诵经,祈求女儿平安,祈求家族无恙。府中下人走路都踮着脚尖,空气沉滞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小姐…”青杏端着一盏安神茶,看着窗边临风而立的沈知微。少女一身素净的竹青色衣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眼沉静,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拒婚风波从未发生过。可青杏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是汹涌的暗流。
沈知微接过茶盏,指尖微凉。“何事?”
“柳家…柳若烟小姐派人送了帖子来。”青杏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洒金粉蝶纹的请柬呈上,“说是…后日在她新得的‘揽芳园’举办春日赏花宴,遍邀京中闺秀,特意请小姐务必赏光。”
“赏花宴?”沈知微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尖拂过请柬上那熏染的、带着一丝奇异甜香的“柳若烟”三个字。这香气,初闻清雅,细嗅之下却有种说不出的腻味与霸道,正是柳若烟“神迹香水”的前调雏形。前世,就是在这场看似风雅的赏花宴上,柳若烟初露锋芒,用所谓的“神迹”香水引得满堂惊叹,同时,也暗中对她下了第一剂“毁容散”。若非她前世机缘巧合在母亲旧物里翻到半页残缺的解毒香方,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世,柳若烟倒是迫不及待了。想踩着沈家的颜面,用她的脸做踏脚石,宣告“神迹”的降临?做梦!
“备车。”沈知微将请柬随意丢在案上,声音平静无波,“告诉来人,柳小姐盛情,知微必至。”
揽芳园。
园如其名,奇花异卉争奇斗艳。魏紫姚黄的名品牡丹,娇艳欲滴的西府海棠,攀援而上的紫藤萝瀑布…柳若烟显然是下了血本,更不惜动用了些催花手段,硬是在这个时节营造出一片繁花似锦、春光烂漫的假象。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香,馥郁得近乎甜俗。
京中数得上名号的贵女们几乎齐聚一堂,环佩叮当,笑语晏晏。然而,当沈知微带着青杏踏入园中时,原本喧闹的气氛陡然一窒。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探究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隐含鄙夷的…太子拒婚风波的主角,无异于行走的谈资。
柳若烟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花厅中央。她今日一身烟霞色云锦长裙,妆容精致,发髻高挽,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衬得她容光焕发。她手中正托着一个小巧玲珑、形制奇特的琉璃瓶,瓶中淡粉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的光泽。她身边围着几位平日交好的贵女,正一脸惊叹地嗅闻着什么。
“哎呀,沈姐姐来了!”柳若烟眼尖,立刻扬起一个无比热络、眼底却毫无温度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亲昵地去挽沈知微的手臂,“妹妹可担心姐姐这几日心情不佳,特意办了这个赏花宴,想着让姐姐散散心呢!姐姐能来,真是太好了!”
她身上那股刻意营造的清雅花香混合着手中琉璃瓶散发出的奇异甜香,如同无形的网,瞬间笼罩过来。沈知微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只微微颔首:“柳小姐有心了。”目光掠过那琉璃瓶,“这便是柳小姐近来引得京中热议的‘神迹’?”
“正是!”柳若烟眼中闪过一丝自得,将琉璃瓶往前递了递,声音拔高几分,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姐姐快闻闻!这可是妹妹费尽心思,得‘神女’梦中点化,才制出的独门秘香‘初雪融’!只需一滴,便可令肌肤莹润生光,暗香盈袖,三日不散!比那些寻常香粉香膏,强了何止百倍?”
她刻意加重了“神女点化”几字,带着一种凌驾于凡俗香道之上的优越感。周围贵女们纷纷附和,看向那琉璃瓶的眼神更加热切。
沈知微并未凑近去闻,只隔着一段距离,轻轻嗅了嗅空气中飘散的香气。那香初闻确实清冽微甜,带着冰雪初融般的凉意,但仅仅片刻,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霸道的燥热气息便从甜香深处钻了出来,如同潜伏的毒蛇,直冲鼻腔深处!
是了!就是它!“玉面桃花散”的前身!这香里混入了大量提纯的西域火棘花粉和一种烈性刺激的草汁,初用确能短暂提亮肤色,带来容光焕发的错觉,但只需一个时辰,那霸道的燥热药性便会彻底爆发,引动气血,灼伤肌理,轻则红疹瘙痒,重则…面皮红肿溃烂,如同烂桃!
柳若烟,竟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下毒!
“哦?神女点化?”沈知微眉梢微挑,声音清泠,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此香清冽中隐有燥气,凝而不散,如附骨之疽,闻久了,只怕于气血有碍。柳小姐得此‘神迹’,莫非梦中神女未曾提及此香…用不得过量?更沾不得…紫藤萝的花粉?”
她最后一句问得轻描淡写,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花厅廊下那开得正盛的紫藤萝瀑布。
柳若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瞳孔猛地一缩!她怎么会知道?这香方是她最大的依仗,这隐藏的缺陷更是绝密!那紫藤花粉…是她特意安排在这花厅四周,用来催化香中毒性、让沈知微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烂脸的杀招!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柳若烟的脊背。她强自镇定,挤出一个更甜腻的笑:“姐姐说笑了!神女恩赐,岂会有害?姐姐怕是连日忧思,嗅觉有些…”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亲昵地将手中琉璃瓶再次往沈知微身前凑,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指尖微动,一小撮无色无味的紫藤花粉粉末,就要借着动作的遮掩,悄悄弹向沈知微的面门!
“姐姐闻闻便知,这香气何等沁人心脾…”柳若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沈知微动了!
她看似随意地抬手,用宽大的衣袖挡了挡那过于靠近的琉璃瓶口,仿佛只是嫌那香气过浓。袖风拂过,带起一丝极细微的气流。同时,她另一只拢在袖中的手,指尖轻轻一弹。
无色无味,快如闪电!
柳若烟只觉得鼻尖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近乎错觉的冰凉粉末气息,淡得如同早春湖面最后一缕薄雾,瞬间便被满园馥郁的花香和她手中“初雪融”的甜香彻底淹没。她动作一顿,心中莫名一悸,但见沈知微神色如常,只当她疑神疑鬼。
“香气确实特别。”沈知微收回手,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刚才的警示只是随口一提。她甚至微微侧身,离那紫藤萝花架更远了些,目光投向园中其他景致。
柳若烟见沈知微并未中招,虽有些失望,但见她似乎被“震慑”住,不敢再质疑神迹,心中又得意起来。她收回手,重新挺直腰背,恢复了那副众星捧月的姿态,开始向其他贵女们更卖力地兜售她的“初雪融”。
“来,李妹妹,你试试,只需在腕间点上一点点…”
“王姐姐,你看这光泽,是不是比珍珠粉更莹润?”
“此香乃神赐,世间独一份,今日与诸位姐妹分享,也是缘分…”
她笑语嫣然,手腕翻飞,将瓶中那淡粉色的液体点在自己和几位亲近贵女的腕间、耳后。那带着燥气的甜香愈发浓郁地在花厅中弥漫开来,混合着紫藤萝的花粉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微微眩晕的氛围。
时间悄然流逝。赏花、品茗、吟诗作对,表面一派和乐融融。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呃…”一个正与柳若烟说笑的贵女突然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柳姐姐,你这园子…花粉是不是太盛了些?我怎么觉得脸上有点痒痒的…”
她这一说,旁边另一位刚涂抹过“初雪融”的贵女也忍不住摸了摸脸颊:“咦?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觉得…有点热,有点刺刺的?”
柳若烟心头咯噔一下,强笑道:“春日里嘛,花粉多些也是常情。许是姐妹们肌肤娇嫩,一时有些不适应…”她话音未落,自己也觉得脸颊处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热和瘙痒!那感觉来得迅猛异常,如同无数细小的火针在同时攒刺!
“啊!”柳若烟忍不住低呼一声,伸手就要去抓脸!
然而,已经晚了!
最先开口的那位贵女,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冒出了一片片细密、凸起的红疹!紧接着,红疹迅速连成一片,红肿发亮,如同被滚水烫过!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脸:“痒!好痒!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啊——!我的脸也是!”另一位贵女也尖叫起来,她脸上同样布满了可怖的红肿疹块,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
“天啊!”
“快看柳小姐!”
“啊——!”
惊呼声、尖叫声瞬间撕裂了赏花宴的祥和!
所有的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柳若烟身上!
只见这位方才还光彩照人、自信满满展示“神迹”的柳家小姐,此刻整张脸如同被毒蜂蜇过,又像是被滚油泼溅!大片大片的红肿自她涂抹过“初雪融”的耳后、手腕处蔓延开,迅速覆盖了整个面颊!皮肤肿胀发亮,红得发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丘疹和水泡,有些水泡已经破裂,流出粘稠的液体,混合着脂粉,糊成一团!哪里还有半分美感?简直是狰狞可怖!
柳若烟只觉得脸上如同被烈火焚烧,又痛又痒,钻心蚀骨!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挠,指甲划过肿胀溃烂的皮肤,带来一阵剧痛和更深的恐惧!她透过旁边贵女惊恐的瞳孔,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一个满脸流脓、肿胀如猪头的怪物!
“不——!我的脸!我的脸!”柳若烟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绝望和崩溃!她精心策划的扬名立万、踩踏沈知微的赏花宴,竟成了她自己的烂脸地狱!
整个花厅乱作一团。涂抹过“初雪融”的贵女们哭喊着抓挠着自己的脸,没涂抹的也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生怕沾染上那可怕的“神迹”。仆妇们惊慌失措,打翻了茶盏果盘,一片狼藉。
就在这片极度的混乱与惊恐之中,唯有沈知微,依旧静静地立在原地,如同风暴中心一块冰冷的礁石。她看着柳若烟那张涕泪横流、脓血满布的“烂脸”,看着她在绝望中疯狂抓挠、丑态百出,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彻骨的冰寒与了然。
前世,若非她侥幸,此刻在地上哀嚎打滚、容颜尽毁的,就是她沈知微!柳若烟,这滋味,可还受用?
沈知微缓缓上前一步,在一片哭嚎尖叫的背景音中,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地响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判意味:
“柳小姐,看来你口中那‘神女点化’的‘神迹’…似乎不太灵验?这‘初雪融’,怕不是什么恩赐,而是…引火烧身的毒药吧?燥气伤血,花粉引毒,如此浅显的香理,柳小姐竟不知?还是说…”她微微俯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刺入柳若烟因痛苦和恐惧而涣散的眼底,“你明知其害,却仍要用它来‘款待’众位姐妹,包括…我?”
“你…是你!沈知微!是你害我!”柳若烟如同濒死的野兽,怨毒地嘶吼着,挣扎着想要扑过来。
“害你?”沈知微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至极的弧度,“香是你制的,花粉是你园中的,香也是你亲手涂抹在各位姐妹身上的。众目睽睽,人赃并获。柳小姐,这‘烂脸宴’的苦果,可是你自己亲手酿就。”
她不再看地上那个崩溃的丑角,目光扫过那些惊魂未定、脸上或多或少也起了红疹的贵女们,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诸位姐妹莫慌。此香毒性虽烈,但好在沾染不久,并非无解。”她转向早已吓傻的青杏,“青杏,取我随身带的那个白瓷小瓶来。”
青杏如梦初醒,慌忙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素白瓷瓶递上。
沈知微拔开瓶塞,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冰雪气息与初生嫩芽般生机的冷香瞬间弥漫开来,奇异地压下了花厅中混乱的甜腻与血腥气。这香气清透纯净,闻之令人精神一振,连脸上的灼热瘙痒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此乃‘雪中春信’的初品。”沈知微将瓷瓶递给离她最近、症状最轻的一位贵女,“取少许,以清露化开,涂抹于患处,可缓解灼痛,拔除燥毒。回去后寻些清凉解毒的草药煎服,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那贵女如获至宝,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涂抹了一点在红肿的腕间。一股沁入骨髓的冰凉舒爽感瞬间传来,那火烧火燎的痛痒竟真的平息了大半!“凉…好舒服!真的有用!”她惊喜地叫道。
其他贵女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围拢过来。
沈知微将瓷瓶交给青杏去分发,自己则退开一步,冷眼看着仆妇们手忙脚乱地将仍在哀嚎打滚、满脸脓血的柳若烟抬起,狼狈不堪地送走。
一场精心策划的“神迹”赏花宴,最终以主人烂脸出丑、神迹变毒药的闹剧惨淡收场。满园狼藉,残花败蕊,映衬着那些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贵女们,更显讽刺。
沈知微在一片混乱中悄然离开。她没有再看一眼那乌烟瘴气的揽芳园。踏出园门,春日略带暖意的微风拂过面颊,带来远处草木清新的气息。
就在这时,她脚步微微一顿。
风里,除了草木清香,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冽如初雪的冷香。那香气…与她方才拿出的“雪中春信”初品,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悠远,更沉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的意味?
沈知微倏然抬眸,清冷的目光如电,射向园外不远处,巷口那株枝叶繁茂的古槐树下——
一辆通体玄青、毫无纹饰的马车静静停驻。车窗的锦帘似乎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轻轻落下,隔绝了内外。
帘后,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缓缓闭上。空气中,那缕清冽的“雪中春信”冷香,无声地萦绕在指尖。薄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比上次更加清晰,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兴味: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