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芳园那场“烂脸宴”的余波,如同投入京城这潭深水的巨石,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柳若烟那张肿胀流脓的脸成了深闺秘谈里最惊悚的谈资,“神迹香水”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沼,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烂脸毒水”。柳家焦头烂额,紧闭门户,四处延请名医,试图挽救柳若烟的容貌和摇摇欲坠的名声。
与之相对的,是沈家悄然流转的风向。
那日在花厅,沈知微拿出的那瓶清冽如初雪、生机暗蕴的“雪中春信”初品,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虽微弱,却实实在在地安抚了受惊的贵女,缓解了她们的灼痛。那份在混乱中依旧从容不迫的气度,那精准点破香毒要害的犀利,以及最后那手起沉疴的冰魄冷香,都成了闺阁间私下流传的传奇。沈家沉寂多年的香道底蕴,似乎在这个被退婚的女儿身上,重新焕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沈府内,气氛也悄然转变。沈崇山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看着女儿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林氏依旧忧心忡忡,却不再整日诵经,开始悄悄整理起自己压箱底的、属于林氏香道传承的那些泛黄手札和香料样本,默默放在女儿书房的案头。
沈知微并未沉溺于短暂的喘息。她深知,柳若烟背后站着太子,烂脸之仇绝不会轻易了结。打压,必将接踵而至。她需要力量,需要尽快在沈家、乃至整个上京的香道界,站稳脚跟。
目标,直指京城最大的香料集散地——玉带河畔的“千香市”。
前世,沈家在千香市有一处位置尚可的铺面“沈香阁”,经营多年,以货真价实、种类齐全的香料原料和几款口碑不错的线香、香丸为主。然而,就在柳若烟“神迹香水”横空出世后不久,沈香阁便遭遇了货源被截、客源流失、恶意压价等一系列打击,最终门可罗雀,成了沈家倾颓的预兆之一。
这一世,沈知微要扭转乾坤,就从这里开始!
清晨,玉带河上薄雾未散,千香市已是人声鼎沸。沿河两岸商铺林立,旌旗招展,空气中混杂着数百种香料的气息,浓的、淡的、甜的、辛的、清的、浊的……形成一股庞大而驳杂的香氛洪流,冲击着每一个踏入者的嗅觉。
沈家“沈香阁”的匾额依旧,但门庭却显得格外冷清。几个伙计无精打采地倚在门边,看着斜对面不远处那家新开张、门面阔气、挂着“天香楼”鎏金招牌的铺子人流如织,眼神里满是羡慕和无奈。天香楼,正是柳家借着柳若烟“神迹香水”的东风,斥巨资打造的香水铺子,专售柳若烟“研制”的各种香水,生意火爆异常。
沈知微一身简净的月白襦裙,未施脂粉,只带着青杏,如同寻常顾客般步入沈香阁。铺子里陈设略显陈旧,香料种类虽多,却摆放得有些杂乱。几个老主顾正在挑选,但神色间也带着几分挑剔和犹豫。
“掌柜的,”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拿起一包上好的海南沉香片,掂量着,“这成色…比对面天香楼新进的那批,似乎差了些火候?价钱嘛,却是一点没降啊。”
掌柜姓陈,是沈家的老管事,闻言脸上堆起苦笑:“张管事,您是行家,咱们沈香阁的货您是知道的,从来都是实打实,童叟无欺。对面…唉,人家背靠大树,进价低,我们也是没办法…”
那姓张的管事摇摇头,放下沉香片:“话是这么说,可这行情…总得随行就市不是?您这样硬挺着,生意难做啊。”他叹了口气,似乎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清泠如珠玉相击的声音响起:
“张管事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气质清冷的少女缓步而来。陈掌柜一愣,随即认出,连忙躬身:“大小姐?”
沈知微微微颔首,走到那包沉香片前,纤指拈起一小片,置于鼻尖轻嗅片刻,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纹理色泽。
“此香沉水,油线清晰,香气醇厚绵长,尾韵清甜带凉,是上好的琼州熟结黄熟香,树龄应在百年以上。”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笃定的穿透力,“对面天香楼近日售卖的所谓‘新进’海南沉香,油线浮于表面,香气初闻浓烈霸道,细嗅之下却有浊气,且燃烧后灰烬发黑,带有焦糊气。此乃以次充好,用新伐生结木以油浸火烤之法速成。张管事若不信,可取天香楼所购之香,与我手中这片同置于无风处点燃,一炷香后,灰烬颜色与残留气味自有分晓。”
一番话,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直指要害!
张管事愣住了,他本就是香料行家,沈知微说的那些细微差异,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被天香楼的低价和声势所惑。此刻被沈知微点破,又见她气度沉稳,言语间对香料特性了如指掌,心中不由得信了几分。他再看沈知微手中那片沉静温润的香片,又想起天香楼那香初闻惊艳、久闻却有些闷头的不适感,脸色顿时变幻不定。
周围几个挑选香料的顾客也停下了动作,好奇地围拢过来,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充满惊异。这位沈家大小姐,竟有如此眼力?
沈知微放下沉香片,目光扫过店内略显杂乱的陈设,落在角落几筐价格低廉、几乎无人问津的柏子香和艾草上。这两种香料极为常见,气味也相对单一,多用于驱虫辟秽或祭祀焚烧,价值不高。
“陈掌柜,”沈知微转向老掌柜,“将店中所有柏子香与艾草取出,再取上等龙脑、薄荷脑、金银花、甘草细粉各一份与我。”
陈掌柜虽不明所以,但见大小姐神色笃定,立刻应声,吩咐伙计去取。
很快,材料备齐。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沈知微净了手,走到店铺中央一张宽大的方木台前。她先将干燥的柏子香与艾草混合,动作沉稳地放入石臼中细细研磨成均匀粉末。粉末呈灰绿色,散发着柏木的清苦与艾草特有的辛烈气息。
接着,她取过龙脑与薄荷脑的结晶块,置于另一干净小钵中,用特制的玉杵轻轻研磨。那玉杵落下时仿佛带着某种韵律,不疾不徐,清脆的研磨声在寂静下来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冰片般的龙脑与薄荷脑在玉杵下渐渐化为细腻如雪的粉末,一股极其强劲、直冲天灵盖的清凉辛香骤然爆发开来,瞬间压过了铺子里其他所有气味,让周围的人都精神一振!
沈知微神色专注,将研磨好的冰片粉末小心地混入柏艾粉中,再缓缓加入研细的金银花与甘草粉。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调配香料,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几种性质迥异的粉末在她纤指的拨弄下,渐渐融合为一。
最后,她取过旁边温着的、滤净的晨露,用一支细长的银签,蘸取极少量,如同点水般,极其精准地滴入混合粉末中。露水遇粉,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一股更为奇异的、糅合了柏艾清苦、冰片薄荷的极致清凉、金银花淡雅、甘草回甘的复杂香气,如同被唤醒的精灵,氤氲升腾!
这香气初闻如置身雪后松林,冷冽醒神;细嗅之下,又似有草木萌发、百花待放的勃勃生机暗藏其中;尾韵则带着一丝淡淡的药草回甘,令人心绪宁静。
“此香,名为‘松壑凝翠’。”沈知微将调配好的香粉装入几个素白小瓷罐中,声音清朗,“可置于室中熏燃,亦可随身佩戴香囊。燃之,清心明目,驱散浊气,对春日困乏、头目昏沉尤有奇效。更可驱避蚊蝇毒虫,一香多用。”
她拿起一罐,递给那位张管事:“张管事不妨试试?此香所用主料皆为寻常之物,沈香阁今日推出,价廉物美,只为回馈多年老友新朋。”
张管事早已被那奇异的清凉香气吸引,又见沈知微当场调配,手法精妙,所言功效也正合他近日因春困烦闷的需求,当下毫不犹豫接过:“好!沈大小姐巧思妙手,张某信得过!就这‘松壑凝翠’,先给我来十罐!”他转头又对陈掌柜道,“方才那海南沉香片,也给我包上二两!就按原来的价!”
“我也要一罐试试!”
“给我也来两罐!这味儿提神醒脑,正适合我家那读书的小子!”
“掌柜的,那沉香片还有吗?我也要一些!”
有了张管事带头,又有那奇异清凉香的吸引,原本冷清的沈香阁瞬间热闹起来!顾客们纷纷围拢,争相购买那新奇的“松壑凝翠”,连带询问其他香料的人也多了起来。陈掌柜和伙计们顿时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着久违的激动红光。
沈知微悄然退到一旁,看着眼前由冷转热的景象,眼中并无多少得意,只有一片沉静的谋划。这只是第一步。用最廉价的原料,调配出独特实用的香品,快速打开局面,稳住沈香阁的客流。真正能撼动柳家香水暴利的杀招,还在后面。
“哼!哗众取宠!拿些烂树叶子烂草根混点冰片,也敢称香?”
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充满了恶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天香楼门口,一个穿着管事服色、三角眼、满脸精明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正抱着胳膊,一脸鄙夷地朝沈香阁这边张望。正是天香楼的大管事,柳三。他显然是得了柳若烟的授意,特意来搅局打压。
柳三见吸引了众人目光,声音更大了几分,指着沈香阁这边唾沫横飞:“大家可别被蒙骗了!什么‘松壑凝翠’,听着好听,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下脚料!哪比得上我们天香楼的‘神迹’香水?一滴留香三日,香飘十里!这才叫真正的香道!沈家?哼,早就过气了!也就靠些歪门邪道骗骗不懂行的人!”
他身后几个伙计也跟着哄笑起来,充满挑衅。
刚刚热闹起来的气氛顿时一滞。不少顾客脸上露出犹豫之色,看向沈香阁的眼神又带上了怀疑。
沈知微眸光一寒。果然来了。
她缓步走到铺子门口,迎着柳三那充满恶意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的叫嚣:
“歪门邪道?”沈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香之一道,贵在合于天地,调于阴阳,养身怡情,通达神明。如你这般,只知以奇技淫巧、霸道浓烈之味惑人感官,以次充好、牟取暴利,甚至不惜在香中掺入伤身害命的虎狼之药…”她微微一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柳三,意有所指,“揽芳园中,那‘烂脸’的‘神迹’,莫非管事这么快就忘了?”
“你…你血口喷人!”柳三被戳中痛处,脸色涨红,尤其是听到“烂脸”二字,更是恼羞成怒,“我们柳家的香都是神女点化,是圣品!你…你沈家嫉妒我们生意好,故意污蔑!”
“污蔑?”沈知微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是与不是,用过的人,心中自有明镜。至于你口中那‘香飘十里’的圣品…”她抬手,指向玉带河上吹来的、带着水汽的微风,“风起处,香散如烟,飘渺无踪,此乃天地自然之理。能凝香于内,久而不散,方是香道真谛。靠些不知所谓的‘神迹’噱头,妄图留香三日?不过是自欺欺人,徒惹笑话罢了。”
她这番话,引经据典,直指香道本源,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神迹香水”留香持久的虚假宣传和潜在危害,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围观的顾客中不乏懂香之人,闻言纷纷点头,看向柳三和天香楼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怀疑。是啊,香飘十里?留香三日?听着玄乎,细想之下确实违背常理!
柳三被驳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指着沈知微“你…你…”了半天,却憋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后的伙计也面面相觑,气势全无。
“好!说得好!”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
“沈大小姐不愧是香道世家出身!见识不凡!”
“就是!那柳家的香,闻着就冲,一股子怪味,哪有沈家这‘松壑凝翠’清爽宜人!”
“掌柜的,再给我加两罐‘松壑凝翠’!”
声援沈知微的声音此起彼伏。沈香阁门前再次人头攒动,比刚才更加热闹。而天香楼门口,柳三和他那几个伙计,在众人鄙夷的目光和议论声中,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灰溜溜地缩回了铺子里,再不敢露头。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沈香阁的声誉,却在沈知微一番言辞和那新奇实用的“松壑凝翠”带动下,悄然回升。
沈知微并未在铺中久留。她将后续事宜交给陈掌柜,带着青杏悄然离开。走出喧嚣的千香市,玉带河上的风吹散了市集驳杂的香气,带来一丝清爽。
然而,就在她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时,脚步再次微微一顿。
那缕清冽如初雪、带着冰雪气息与生机的冷香,再次若有似无地飘入鼻端。比在揽芳园外时,似乎更近了些。
沈知微眸光微凝,并未回头,脚步也未停,只是那拢在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她仿佛能感觉到,巷口深处,那辆玄青色的马车如同蛰伏的暗影,无声地停驻。车帘紧闭,隔绝了所有窥探。
帘后,深邃的眼眸掠过千香市的方向,落在沈知微离去的清冷背影上。指尖萦绕的“雪中春信”冷香,与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的一丝“松壑凝翠”的清凉气息,奇异地交融、碰撞。
许久,一声极低的、带着一丝玩味的轻语在车厢内响起,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松壑凝翠…雪中春信…沈家女…”
“这盘棋,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身侧的小几,目光沉静如渊。车窗外,暮色渐合,将巷口的马车彻底融入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