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香市风波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在京城香道圈子里炸开了锅。

沈家大小姐沈知微,这个一度因退婚而沦为笑柄的名字,再次强势地闯入众人视野。她以廉价的柏艾为基,化腐朽为神奇,调配出清冽醒神、驱虫避秽的“松壑凝翠”,更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点破天香楼沉香以次充好的猫腻,驳斥柳家“神迹香水”留香三日的不经之谈,字字句句直指香道本真,犀利无比。

沈香阁门前重现车水马龙。廉价的“松壑凝翠”因其新奇实用、价格亲民,迅速风靡,不仅普通百姓趋之若鹜,连不少讲究的官宦人家也纷纷遣人来买,用于书房提神、驱赶蚊虫。连带铺子里其他货真价实的香料,销量也节节攀升。陈掌柜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却个个红光满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斜对面天香楼的冷清。柳三那日被沈知微当众驳斥得灰头土脸,成了同行间的笑柄。柳若烟虽在深闺养脸,消息却灵通得很。听着心腹丫鬟战战兢兢的回报,她砸碎了手边能摸到的所有瓷器。

“沈知微!贱人!!”柳若烟脸上涂着厚厚的药膏,只露出一双因愤怒和嫉恨而扭曲的眼睛,“烂树叶子烂草根?好!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沈家香典里那些压箱底的宝贝,你守得住吗?”

她眼中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揽芳园丢的脸,千香市受的气,必须百倍讨回!而最快最狠的打击,莫过于釜底抽薪——毁了沈家安身立命的根基,那些传承数代的秘香方!

深沉的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沈府层层包裹。白日里“松壑凝翠”带来的喧嚣早已沉淀,府邸各处只余下巡夜家丁零星的脚步声和更梆的轻响。

沈知微并未入睡。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书案一角。她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纸页泛黄甚至有些脆弱的旧册子,正是沈家香典的一部分手抄副本。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些蝇头小楷,神情专注,仿佛在触摸着古老时光的脉络。

青杏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茶盏放在桌角,看着自家小姐在灯下略显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背影,忍不住低声道:“小姐,夜已深了,您身子才刚好些,还是早些歇息吧?这香典…明日再看也不迟呀。”

沈知微的目光依旧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声音平静无波:“无妨。白日里人多眼杂,反倒是这夜深人静之时,方能静心揣摩先祖制香的精妙意境。”她顿了顿,指尖在某一行字迹上轻轻一点,“你看此处,‘雪中春信’初稿记载,‘取腊梅蕊心之凝露,须得子时初刻,雪压花枝,蕊含冰晶未化时采撷,其露方蕴寒梅之精魄,藏一线春机’。先祖对天时、物性的把握,何其精准苛刻。”

青杏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那画面极美,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她顺着沈知微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页纸上除了文字,旁边还绘着一枝寥寥数笔却极传神的雪中寒梅。“小姐,您调配‘雪中春信’时,也是这般讲究吗?”

沈知微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没有回答。她合上册子,将其小心地放回书案上一个半开的紫檀木匣中。那匣子古朴厚重,雕着缠枝莲纹,正是存放香典副本的专用之物。她并未上锁,只是随意地合拢了盖子,仿佛里面存放的不过是些寻常书稿。

“青杏,去把西窗支开一线。”沈知微吩咐道。

“啊?小姐,夜里风凉…”青杏有些迟疑。

“透透气,这安神香似乎点得有些闷了。”沈知微语气淡然,不容置疑。

青杏只得依言,走到西侧窗边,将那扇对着后花园方向的支摘窗轻轻推开一道细细的缝隙。微凉的夜风立刻钻了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吹得灯焰一阵摇曳,在沈知微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沈知微端起安神茶,小口啜饮着,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那道窗缝,投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她的耳朵,却在风声中敏锐地捕捉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青杏熬不住,靠在旁边的矮榻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书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子时刚过。

一道比夜色更浓、更迅捷的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贴附在沈府后花园的墙头。黑影对沈府的巡夜路线和间隙显然了如指掌,几个起落,便避开了家丁,精准地潜到了书房所在的院落墙根下。

黑影伏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锐利的眼睛透过窗纸那道细微的缝隙,将书房内的景象尽收眼底:昏黄的灯光,伏案沉睡的丫鬟,以及书案上那个半开的紫檀木匣!

黑影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和贪婪。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确认伏案的丫鬟呼吸绵长,书案后那位沈大小姐也似乎倦极,以手支额,闭目养神,仿佛随时会睡去。时机成熟!

黑影如鬼魅般滑到窗下,一根细若牛毛的铜管无声地探入窗缝,一缕极淡的、带着甜腥味的青烟被缓缓吹入室内。这是江湖下九流惯用的迷烟“醉海棠”,药性发作快,能让人陷入短暂的昏沉。

烟雾在室内弥漫开来。矮榻上的青杏头一歪,彻底睡死过去。支额闭目的沈知微,身体也似乎软了下去,伏在案上。

黑影再不犹豫,灵巧地拨开窗栓,狸猫般翻了进来,落地无声。他目标明确,直扑书案上的紫檀木匣!他甚至没多看一眼伏在案上的沈知微和沉睡的青杏,眼中只有那个象征着沈家香道传承的匣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看到里面那本泛黄的旧册子封面上的“沈氏香录”字样时,激动得手指都有些颤抖。成了!他迅速将册子揣入怀中,又将匣子恢复原状,整个过程快得只在几个呼吸之间。

得手后,黑影毫不留恋,原路翻窗而出,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重新陷入寂静。

窗缝透入的夜风,似乎吹散了最后一丝迷烟的甜腥味。

伏在案上的沈知微,缓缓地、无声地抬起了头。那双在昏暗光线下的眼眸,清明如寒潭秋水,哪里有一丝一毫的迷蒙?冷冽的锐光在她眼底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被打开的、空空如也的紫檀木匣。她的目光,穿透洞开的西窗,落在黑影消失的方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鱼儿,咬钩了。

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

就在那黑影如夜枭般融入沈府后墙外的黑暗小巷,怀揣着那本“珍贵”的香典册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向柳家复命时,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另一双更加深邃、更加难以捉摸的眼眸之中。

巷口深处,那辆玄青色的马车依旧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停驻在浓重的阴影里,与夜色浑然一体。车帘纹丝不动,隔绝了内外。

车厢内,气息沉凝。

靖王萧珩端坐于软榻之上,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他并未看向窗外,似乎对刚才那场发生在沈府书房的小小盗窃案漠不关心。然而,他身侧侍立的心腹侍卫墨羽,却如同影子般静立在车窗旁,透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将黑影翻墙、潜入、下药、窃书、遁走的整个过程尽收眼底。

直到那黑影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墨羽才收回目光,转向萧珩,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王爷,那窃贼…得手了。窃取的正是沈大小姐案头那本册子。可…属下观沈大小姐似乎早有防备,那窗…开得蹊跷。”他亲眼看着沈知微支开了窗,也看着她刻意将香典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最后更是毫无防备地“昏睡”。

萧珩指尖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紫檀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微响。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薄唇微启,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

“她醒着。”

“窗是饵,匣是饵,那册子…”萧珩端起手边一杯早已冷透的清茶,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怕是裹着糖霜的毒药。”

墨羽心头一震。裹着糖霜的毒药?沈大小姐竟是故意引贼入室,送出假秘方?

“那…王爷,可要属下派人截下那窃贼?”墨羽立刻问道。柳家得此假方,必有大动作,届时沈家恐有麻烦。

“不必。”萧珩放下茶杯,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静观其变。”

他微微侧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车帘,投向沈府书房那一点昏黄的灯火所在。黑暗中,那缕若有似无、清冽如初雪融冰的“雪中春信”冷香,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缠绕在鼻端,带着一种冰雪之下暗藏生机的、危险而迷人的气息。

“本王倒要看看,”萧珩的声音低沉下去,近乎自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这盘由她亲手布下的棋局,下一步,她欲屠哪条大龙?”

马车内重归寂静。墨羽垂手肃立,心中却翻涌起惊涛骇浪。王爷对这位沈家女,似乎已不仅仅是“有趣”那么简单了。

沈府书房。

青杏是被一阵冷风吹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在矮榻上睡着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猛地跳起来:“小姐!奴婢该死!奴婢竟然睡…”

话音戛然而止。

昏黄的灯光下,沈知微依旧坐在书案后,身姿笔直,正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着什么。她的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案头那个紫檀木匣的盖子,是打开着的。

青杏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踉跄着扑到书案前,看向匣内——空空如也!

“小姐!香…香典!香典不见了!”青杏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慌,“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睡着!定是进了贼人!这可怎么办啊小姐!那是沈家的命根子啊!”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沈知微停下笔,抬眼看向惊慌失措的青杏。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深秋的潭水,清晰地映出青杏惶恐的脸。

“慌什么?”沈知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压下了青杏的慌乱,“丢的,不过是一本无用的册子罢了。”

“无…无用?”青杏愣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忘了掉落。

沈知微不再解释,她站起身,走到洞开的西窗前。夜风将她鬓边一缕碎发吹起,拂过白皙的脸颊。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那厚重的黑暗,直抵某个灯火通明的华丽府邸深处。

“柳若烟…”她唇齿间无声地碾磨着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寒意。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却又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残酷笑意。

“既然你那么想要我沈家的‘秘方’…”

“那我便…送你一份大礼。”

“好好享用吧。”

“希望…这份‘大礼’,配得上你那张刚刚能见人的脸。”

她抬手,轻轻关上了那扇曾被作为诱饵的支摘窗。隔绝了夜风,也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书房内,灯火如豆。

一场针对窃贼与其背后主使的反击,在无声的夜色中,悄然拉开了序幕。一份精心炮制、裹着蜜糖的“秘方”,正被狂喜的窃贼送往柳家。而腐烂的恶果,已在黑暗中悄然酝酿,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爆发出噬人的毒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