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深处,禁闭的绣楼内,弥漫着浓重药膏的刺鼻气味,混杂着一股强行压抑的、几近癫狂的兴奋。
柳若烟脸上的肿胀已消退大半,只留下些微红痕和零星未愈的浅坑,被厚厚的脂粉精心掩盖。她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那张勉强恢复了六七分颜色、却因扭曲的兴奋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正一遍遍地抚摸着摊在膝上那本泛黄的册子——正是昨夜从沈府书房窃来的“沈氏香录”!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笑,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绿光,“‘醉春风’!哈哈,沈知微,你的倚仗,你的命根子,如今是我的了!”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册子某一页,上面用一种略显古拙的笔迹记载着一款名为“醉春风”的香方。方子用料极其考究:南海龙涎香、百年沉香木心、西域奇花曼陀罗蕊、雪域冰魄莲瓣…辅以数十味名贵香料,步骤繁复无比,甚至提到了需要以“子夜寒泉”、“朝阳初露”等特殊时辰的液体调和。方子末尾还标注着:“此香霸道,初闻神魂颠倒,三日不绝,然…慎用!”
“神魂颠倒!三日不绝!”柳若烟几乎要狂笑出声,她自动忽略了最后那小小的“慎用”二字,满脑子都是“神迹香水”的升级版将如何风靡京城,彻底碾压沈知微那些破烂草根香的画面!“霸道?要的就是霸道!不够霸道,如何称得上神迹?沈知微那个蠢货,守着这样的宝贝秘方却不敢用?活该沈家没落!”
她立刻召来心腹丫鬟和天香楼的大师傅,指着那“醉春风”的方子,不容置疑地下令:“不惜一切代价!立刻!马上!按这个方子给我配出来!用料要最好的!分量要最足的!三日内,我要看到成品!我要在赏香会上,让所有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香国色!什么才是真正的神迹!”
天香楼的师傅看着那方子上闻所未闻的珍贵材料,尤其是“曼陀罗蕊”和“冰魄莲瓣”,额角渗出冷汗:“小姐,这…这曼陀罗花蕊有剧毒,冰魄莲更是传说中的东西,这方子…”
“废物!”柳若烟抓起一个瓷瓶就砸了过去,“让你做就做!找不到?那就用效果相近的替代!曼陀罗蕊找不到,就用其他有迷幻效果的花!冰魄莲没有,就用上等的冰片!我只要效果!要那种让人一闻就忘不了、神魂颠倒、三日留香的效果!懂吗?做不到,你就给我滚出柳家!”
在柳若烟高压和重赏的双重逼迫下,天香楼灯火通明,日夜赶工。无数珍稀香料被流水般送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浓烈到刺鼻的混合香气。大师傅们战战兢兢,硬着头皮,用能找到的最昂贵、最霸道的香料,甚至加入了一些具有强烈致幻效果的替代品,极力模仿着“醉春风”方子所描述的那种“霸道”感。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京郊,皇家别苑“畅春园”。一年一度的“赏香会”在此举行。园内名花吐艳,曲水流觞,衣香鬓影,冠盖云集。京城中有头有脸的香道名家、世家贵胄、富商巨贾皆汇聚于此,品香斗香,交流切磋,更是各家展示实力、争夺资源的重要场合。
往年的赏香会,沈家作为香道魁首,自是备受瞩目。然而今年,气氛却格外微妙。沈家因“退婚风波”和柳家“神迹香水”的崛起,地位早已动摇。加之千香市风波余韵未消,众人目光更多聚焦在刚刚扳回一城、却又传出香典失窃的沈家,以及那据说憋着大招、准备一雪前耻的柳家身上。
沈知微来得低调。她只带了青杏,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襦裙,发间仅簪一支简单的白玉梅花簪,通身无过多饰物,却更衬得气质清冷出尘,与园中争奇斗艳的贵女们格格不入。她甫一出现,便引来了众多或探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在花丛间流转。
“看,沈家那位来了…”
“听说她家祖传的香典昨夜被盗了?”
“可不是!柳家那位今日可是放出风声,要有惊天动地的‘新神迹’现世呢!这时间,巧得很呐…”
“啧啧,沈家这次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沈知微恍若未闻,神情自若地寻了一处临水的僻静角落坐下。青杏紧张地站在她身后,手心都是汗。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伴随着压抑的惊呼和刻意压低的议论。
“快看!柳小姐来了!”
“天!她脸上的伤…好了?”
“何止好了!你看那气色,简直比之前还要光彩照人!”
“定是用了什么神药…”
只见柳若烟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盛装而来。她穿着一身极尽张扬的茜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满头珠翠,步摇生辉。脸上妆容精致,厚厚脂粉几乎完全掩盖了之前的痕迹,只透出一种不自然的、带着亢奋的红晕。她下巴微扬,眼波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衅,如同斗胜的孔雀,径直走向会场最中心的位置。她的出现,瞬间将沈知微那边的清冷角落对比得黯然失色。
柳若烟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远远刺向沈知微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冷笑。
赏香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家呈上精心准备的香品,或熏香,或香丸,或香膏,争奇斗艳。然而,经历过“烂脸宴”和千香市风波的众人,品评时明显多了几分谨慎和保留,场面虽热闹,却始终缺了往年那种令人心折的高潮。
直到司仪朗声宣布:“接下来,有请柳府柳若烟小姐,呈献其新近研制的绝世奇香——‘醉春风’!”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柳若烟身上。
柳若烟在万众瞩目下起身,姿态优雅(带着刻意)地走到场中一张铺着锦缎的香案前。她身后,天香楼的大师傅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紫檀雕花的精致锦盒。柳若烟伸出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缓缓打开盒盖。
刹那间,一股极其浓烈、霸道、复杂到令人窒息的馥郁香气,如同无形的狂潮,轰然爆发开来,席卷了整个畅春园!
那香气初闻甜腻得发齁,带着龙涎香的腥臊、沉香的厚重,中间又夹杂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花香,尾调则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感的锐利气息。香气之浓烈,瞬间盖过了园中所有的花香和其他香料的味道,霸道地侵入每一个人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嘶…好浓的香!”
“这…这味道…”
“天!闻一下,头都有点晕了…”
“这…这就是‘醉春风’?果然霸道!”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有人被这霸道香气冲得连连后退,有人则用力嗅着,脸上露出迷醉甚至恍惚的神情。柳若烟看着众人的反应,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拿起锦盒中一支细长的琉璃瓶,瓶中装着一种粘稠的、泛着诡异幽蓝色泽的液体。她拔开瓶塞,用一支特制的银针蘸取了一小滴,轻轻点在自己皓白的手腕内侧。
“诸位请看!”柳若烟高举手腕,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蛊惑人心的狂热,“此乃‘醉春风’,一滴,便可留香三日!香随风动,神魄皆醉!此乃天赐神迹,非凡俗之香可比!”她刻意地晃动手腕,让那幽蓝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芒,浓郁的香气更是呈几何级数般扩散。
人群彻底骚动起来。留香三日!这简直闻所未闻!看着柳若烟手腕上那滴幽蓝的液体,感受着那霸道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香气,许多人眼中露出了震撼、贪婪和狂热的光芒。柳家那边更是响起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神迹!果然是神迹啊!”
“柳小姐真乃神女下凡!”
“有此奇香,沈家那些老古董算什么?”
“柳家当为香道魁首!”
柳若烟享受着这山呼海啸般的赞誉,挑衅的目光再次射向角落里的沈知微,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者姿态:“沈大小姐,你沈家世代制香,可曾见过如此神品?可敢上前一闻,品评一二?”她刻意加重了“品评”二字,充满了嘲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随着柳若烟的挑衅,聚焦到了那个一直安静坐着的清冷身影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青杏紧张得几乎要晕过去,下意识地抓住了沈知微的衣袖。
沈知微缓缓抬眸。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映出柳若烟那张因得意和疯狂而扭曲的脸,以及她手腕上那滴妖异的幽蓝。
在一片屏息凝神的死寂中,沈知微终于站了起来。她没有走向场中,甚至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只是对着柳若烟的方向,清泠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坠玉盘,清晰地穿透了那霸道的香氛,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神迹?”
沈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霜刃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不过是一剂裹着蜜糖、伤人肺腑、乱人心神的…虎狼毒药罢了。”
“柳小姐,”她的目光扫过柳若烟手腕上那滴幽蓝,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你窃去的‘醉春风’方子,先祖在末尾标注的‘慎用’二字,莫非被你当成了褒奖之词?”
柳若烟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血色褪尽!
沈知微的声音并未停止,如同审判的钟声,一句句敲在众人心头:
“曼陀罗蕊致幻,过量可迷人心智,久闻则伤神!”
“冰魄莲性极寒,强行以冰片催发其冷冽,寒毒入髓,久则损人根基!”
“至于那留香三日…”沈知微眼中讥诮更浓,“不过是靠大量霸道香料堆砌,以油膏粘附皮表,堵塞毛孔,如同污秽之物附体,强行滞留!香道讲究‘清、透、远、久’,取其神韵,通其经络。你这等污浊黏腻之物,强行滞留于体,非但无益,反而污浊气血,久则生疮溃烂,损及根本!”
她微微一顿,目光如电,直刺柳若烟那张精心修饰却难掩苍白惊惶的脸:
“柳小姐,你脸上那刚消下去的红肿,莫非…便是此‘神迹’提前给你的小小‘馈赠’?”
轰——!
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全场哗然!
沈知微的话,条分缕析,字字如刀!她不仅精准点破了“醉春风”香气的来源,更一针见血地揭示了所谓“留香三日”的可怕真相——堵塞毛孔的污秽油膏!
再联想到柳若烟之前“烂脸”的遭遇,以及她此刻脸上那不自然的红晕和厚厚脂粉…许多人的眼神瞬间变了!从震撼狂热变成了惊疑、恐惧和厌恶!
“天!原来是这样!”
“我说这味道怎么闻着头晕恶心!”
“堵塞毛孔?污秽附体?还会生疮溃烂?”
“太可怕了!柳若烟!你竟敢拿这等毒物来害人!”
柳若烟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色惨白如纸,指着沈知微:“你…你血口喷人!污蔑!这是污蔑!我的‘醉春风’是神迹!是圣品!是你嫉妒!是沈家嫉妒!”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手腕上那滴幽蓝的液体随着她的颤抖,显得更加诡异。
然而,她越是这样失态,越是印证了沈知微话语的真实性!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已如同在看一个阴毒疯狂的妖女!
就在这千夫所指、柳若烟摇摇欲坠之际,沈知微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破开乌云的清冷月光:
“香道真谛,在于沟通天地,调和阴阳,滋养身心,通达神明。”
“霸道浓烈,强留污浊,非香道,乃邪术!”
“真正的香,当如初雪融冰,寒中蕴春,清冽涤尘,生机暗藏。”
她微微侧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素白无瑕的玉瓷瓶。瓶身温润,毫无装饰,却自有一股清雅气度。
“此香,名为‘山中银泉’。”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沈知微拔开了瓶塞。
没有霸道汹涌的香气洪流。
没有令人窒息的甜腻馥郁。
只有一缕极细、极清、极幽的冷香,初闻,是山中溪流的清寒,透彻心扉,瞬间涤荡了空气中残留的所有浊气与燥热,让被“醉春风”熏得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这香气,清而不寡,冷而不冽,寒中蕴暖,生机暗藏。它没有“醉春风”那种强行侵入、霸占感官的蛮横,却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渗透,洗涤心神,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通透与希望。
园中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方才还因“醉春风”的霸道和柳若烟的尖叫而浮躁喧嚣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捕捉着那缕清冽又暗含生机的冷香,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沉醉、惊叹、乃至被安抚后的平和神情。
“这…这才是真正的香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香师激动得胡须颤抖,老泪纵横。
“清心涤虑,寒中藏春…妙!妙不可言!”
“沈家…沈家香道,果然未绝!”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向沈知微,带着由衷的敬佩和折服。而柳若烟那边,只剩下死寂和无数道鄙夷、唾弃、如同看垃圾般的目光。
柳若烟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手腕上那滴幽蓝的“醉春风”,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肤,更灼烧着她摇摇欲坠的尊严和野心。她看着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神色清冷自若的沈知微,再看看自己如同过街老鼠般的境地,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噗——!”急怒攻心之下,柳若烟竟当众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小姐!”柳家的丫鬟婆子们惊慌失措地扑上去。
场面一片混乱。
沈知微却已收起了那素白玉瓶,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对着众人微微颔首致意,便带着惊魂未定又激动不已的青杏,转身欲离开这喧嚣之地。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水榭回廊深处,一道玄青色的、挺拔如孤峰的身影。那人隐在廊柱的阴影里,仿佛与周遭的混乱隔绝,深邃的目光穿越人群,正落在她的身上。
那目光沉静如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以及…一种洞悉了棋局走向的了然。
沈知微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清冷的背影融入离场的人流。
水榭阴影中,萧珩指尖捻动,仿佛在感受着空气中清冽的冷香。他望着沈知微消失的方向,薄唇微动,无声地低语:
“‘醉春风’是毒…”
“沈知微…你究竟还藏了多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