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畅春园的喧嚣与柳若烟那口刺目的鲜血,被重重抛在身后。沈知微脚步未停,带着青杏穿过花影扶疏的小径,只想尽快远离那片充斥着虚伪赞誉与恶毒嫉恨的浊地。晚风拂过,送来园中草木的清新气息,却也吹不散她心头那沉甸甸的、混杂着胜利后一丝疲惫的警醒。

方才水榭阴影中那道玄青身影,那双沉静却穿透一切的目光,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无法忽视的涟漪。

靖王,萧珩。

前世,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不过是朝堂上遥远而模糊的符号,一个据说身体孱弱、深居简出、最终亦未得善终的闲散亲王。他与那场倾覆沈家的滔天巨浪,似乎并无直接关联。

然而此刻,那双眼睛……那绝非一个甘于沉寂、庸碌等死之人该有的眼神。那是一种蛰伏于深渊之下,静观风云、伺机而动的冷光。沈知微的脊背掠过一丝寒意,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无形丝线缠绕的预感。

“小姐,”青杏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小心翼翼地问,“方才…方才水榭那边那位穿玄青色袍子的贵人,是谁呀?他看人的眼神…怪冷的。”小丫鬟显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道审视的目光。

沈知微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投向远处宫墙的飞檐,声音平静无波:“靖王,萧珩。”

“靖王?”青杏茫然地重复,显然对这个远离权力中心的藩王毫无印象。

沈知微不再解释。心头那点因“雪中春信”大放异彩而升起的微澜,已被更深沉的思虑取代。萧珩的出现绝非偶然。他看到了什么?猜到了多少?他与太子,与柳家,又是何种关系?前世他那不甚明朗的结局,是否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重重迷雾笼罩,她需要更多的线索,需要看清这盘棋局上每一颗棋子的动向。

主仆二人行至畅春园西侧一处略显僻静的角门。守门的内侍认得沈知微,恭敬地行礼放行。门外,沈家的青篷马车已在等候。

就在沈知微踏上马车脚凳的刹那,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街角巷口一闪而过的人影!

那人影穿着深灰色的粗布短打,身形矮小精悍,动作极快,如同受惊的狸猫,倏地便钻进了对面一条幽深狭窄的巷子。这本不稀奇,京城三教九流混杂。但让沈知微瞳孔骤然紧缩的,是那人肩头扛着的一个不大的麻布包袱!

包袱一角,在快速移动中被风吹得掀起,露出了里面物品的一角——那赫然是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册的封面!封面上,一个模糊却异常熟悉的“沈”字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沈知微的眼底!

沈家香典!

是她昨夜故意留在书房、做了特殊标记、引柳若烟入彀的那本假香典!

柳若烟今日在赏香会上颜面尽失,急怒攻心晕厥,这本作为罪证的假香典本该在混乱中留在柳家。如今却出现在一个行踪鬼祟、明显不是柳府下人的男子手中,还被如此匆忙地带离?

不对劲!

一股强烈的直觉攫住了沈知微的心。这绝非简单的赃物转移!这更像是在柳家彻底败露前,有人急于将这本“证据”送到更安全、或者更关键的地方去!这本假香典里,除了那些被动了手脚的“秘方”,是否还藏着别的秘密?柳若烟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黑手在操控?

“青杏,你立刻乘车回府,告诉父亲这里的情形,让他务必小心!”沈知微语速极快,不容置疑地命令,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那条巷子深处。

“小姐!您要去哪儿?”青杏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太危险了!那人……”

“顾不得许多!”沈知微用力抽回衣袖,当机立断,“我必须知道这本‘香典’要落到谁手里!快走!”话音未落,她已提起裙裾,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人影消失的幽深小巷疾步追去。素月般的裙裾在黄昏渐浓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瞬间没入那片灰暗的阴影里。

“小姐——!”青杏焦急的呼唤被沉重的巷口吞没。

狭窄的巷道曲折如迷宫,两侧是高耸的院墙,隔绝了天光,弥漫着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沈知微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将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面,只凭听觉和直觉追踪着前方那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

那人显然极为熟悉这片区域,七拐八绕,动作轻捷,如同暗夜里的老鼠。沈知微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神,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撞击着。汗水浸湿了额发,贴在冰凉的肌肤上。她必须跟上,必须弄清楚这本假香典的去向!

巷子似乎没有尽头,光线愈发昏暗。就在沈知微感觉对方脚步声似乎放缓,似乎到达了某个目的地时,前方巷口豁然开朗,竟通向一片更为开阔、却也更显肃杀的区域。

高大的朱红围墙连绵不绝,墙头覆盖着厚重的深色琉璃瓦,在暮色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墙内可见森严楼阁的飞檐轮廓,沉默地矗立着,散发出无形的威压。此处远离市井喧嚣,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墙头枯草的细微声响。

靖王府!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沉。怎么会是这里?难道……她不敢再深想。

就在她因这突如其来的地点而心神剧震、脚步微滞的瞬间,前方那扛着包袱的灰色人影已鬼鬼祟祟地靠近了王府西侧一道不起眼的、仅供杂役进出的窄小角门。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伸出来,飞快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袱。灰色人影随即如同鬼魅般,再次消失在另一条更幽暗的小巷深处。

角门迅速合拢,严丝合缝。

晚了一步!

沈知微心中一紧,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但理智死死拉住了她。擅闯亲王府邸,是重罪!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视着王府高墙周围的环境。她需要找一个更高、更隐蔽的观察点,或许能窥见那包袱最终的去向……目光最终锁定在角门斜对面不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紧挨着王府高墙生长的高大古槐。

就是那里!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提起一口气,借着墙角和阴影的掩护,如同灵巧的狸猫般潜行至槐树下。她抬头估量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撩起裙摆,束在腰间,露出便于行动的绸裤。她自幼并非娇养闺阁,跟着父兄学过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身手远比寻常闺秀敏捷。此刻情势紧急,也顾不得仪态。

她抓住粗糙的树干,足尖在凸起的树瘤和墙缝间借力,动作迅捷无声地向树冠高处攀去。繁密的枝叶是最好的掩护。

树冠视野开阔。沈知微稳住身形,透过枝叶缝隙,屏息凝神,目光穿透暮色,紧紧锁住王府内角门附近的情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时间一点点流逝,王府内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交接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更衬得此地阴森诡异。

难道就这样错过了?沈知微秀眉紧蹙,指尖深深掐入粗糙的树皮。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角门内侧的阴影里,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穿着王府侍卫服色、身形精悍的男子走了出来。他并未走远,只是左右警惕地张望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周遭无人。他手中,正拿着那个刚刚被送进来的麻布包袱!他随意地解开包袱一角,似乎想确认里面的东西。

暮色四合,光线昏暗。但沈知微居高临下,目力极佳,她死死盯住那侍卫的动作。

包袱被掀开,露出里面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册。侍卫的目光似乎在其中一本上停留了一下,手指捻起书页,随意翻动了两页。就在他翻动书页时,一个扁平的、用红绳系着的小物件,从书页夹缝中滑落出来,“叮”的一声轻响,掉在了他脚边的青石板上!

那侍卫似乎有些意外,弯腰拾起了那东西。

就在他拾起的瞬间,借着王府角门内透出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沈知微看清了那东西的形状!

她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瞬轰然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

那……那是一枚小小的、圆形的长命锁!

银质的锁片,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泛着黯淡的乌光。锁片边缘,一圈熟悉的、连绵不断的如意云纹环绕着。锁片正中,那用极其精细的錾刻工艺雕琢出的、象征福寿绵长的……蝙蝠衔芝纹!

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纹路,都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凿进沈知微的灵魂深处!

是她!是她前世在儿子满月时,亲手挑选最好的银料,亲手画下图样,请京城最好的银匠,为她的骨肉打造的护身符!那蝙蝠衔芝纹,是她亲自指定的,寓意“福寿安康”!那锁片背面,本该刻着儿子的乳名“阿满”!

这枚长命锁,随着阿满小小的身体,一同埋葬在了那个冰冷的雪夜!是她午夜梦回,用指尖在虚空中一遍遍描摹,痛入骨髓的印记!

它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出现在靖王府?出现在一本刚刚被送进来的假香典里?!

巨大的震惊、悲痛、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如同汹涌的狂潮,瞬间淹没了沈知微!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如石雕,攀附在树干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树皮,几乎要折断!

“谁在那里?!”

一声冰冷暴戾的断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暮色中炸响!

沈知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魂飞魄散,身体猛地一晃!攀附的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轻响!她竭力想稳住身形,但心神剧震之下,足下一滑,整个人竟从数丈高的树冠上直直坠落下来!

“噗通!”

身体重重摔在王府墙外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钻心的剧痛从脚踝处传来,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根本来不及挣扎起身,几道挟带着凌厉劲风的黑影已如鬼魅般扑至近前!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刀锋,带着森然的杀意,瞬间抵住了她的咽喉和心口要害!

锋利的刀尖刺破了颈间细嫩的肌肤,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刀身滑落。浓重的血腥气和侍卫身上铁血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大胆狂徒!竟敢窥探王府重地!”为首的侍卫统领,正是刚才拾起长命锁那人!他面容冷硬如铁,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地上狼狈不堪的沈知微,充满了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杀机。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致命处,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下来。沈知微强忍着脚踝的剧痛和喉间的腥甜,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中抽离。她不能死在这里!安儿的锁……她必须知道真相!

就在她艰难地抬起头,试图看清眼前侍卫统领的脸时,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对方紧握刀柄的左手手腕——那里,袖口因方才的剧烈动作而微微向上缩起了一截!

暮色沉沉,但沈知微看得无比真切!

一枚小小的、银色的、边缘环绕着如意云纹、正中刻着蝙蝠衔芝纹的长命锁!用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系着,松松地挂在那侍卫的手腕上!随着他握刀的动作,轻轻晃动!

就是它!绝不会错!

那一瞬间,沈知微脑中紧绷的弦,彻底崩断了!所有的理智、筹谋、伪装,都在这枚刻骨铭心的长命锁面前,被冲击得粉碎!

“阿满……”她失声低喃,破碎的音节从染血的唇间逸出,带着无法置信的悲恸和茫然,目光死死地、失神地钉在那枚摇晃的银锁上,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

侍卫统领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的异样,眉头狠狠一皱,握刀的手更紧了几分,杀意暴涨:“拿下!”

几名侍卫如狼似虎般扑上,铁钳般的手抓向沈知微的手臂!

“住手。”

一道低沉、冷冽、仿佛淬了寒冰的声音,突兀地从王府角门内传来。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直抵灵魂的威压,让所有侍卫的动作瞬间僵住!

沉重的角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更大的缝隙。

一个高大的玄青色身影,缓缓踱步而出,如同从最深沉的夜色里走出的神祇。暮色勾勒出他挺拔如孤峰的身形轮廓,宽肩窄腰,蕴藏着深沉的力量。他并未看那些侍卫,深邃如寒潭的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被刀锋压着、狼狈倒地的沈知微身上。

那目光,沉静,冰冷,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

正是靖王,萧珩!

他步履沉稳,一步步走近。玄青色的亲王常服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沉厚重,衣摆拂过冰冷的石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靠近,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侍卫们屏住呼吸,躬身退开两步,持刀的手却依旧紧绷,不敢有丝毫松懈。

萧珩在沈知微身前几步远处停下。他没有俯视,只是平静地垂眸,目光扫过她苍白染血的脸颊,凌乱的鬓发,最后落在那双因为震惊和剧痛而失神、却依旧死死盯着侍卫手腕的眸子上。

他缓缓抬起右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此刻,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正捻着一枚小小的物件。

银质,圆形,边缘如意云纹,中央蝙蝠衔芝纹。

正是那枚从假香典里掉落、被侍卫统领拾起、此刻又出现在萧珩指间的长命锁!

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捻动着那枚小小的银锁,指腹缓缓摩挲过锁片表面冰凉的纹路,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

冰冷的锁片在他指尖转动,折射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那象征着“福寿”的蝙蝠衔芝纹,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目和嘲讽。

“夜闯王府重地,窥探本王私物……”萧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字字如冰锥,砸在沈知微的耳膜上,也砸在她因那枚长命锁而痛到麻木的心上。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直直刺入沈知微惊痛交加、茫然失措的眼底,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沈小姐,好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