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冰冷的刀锋撤离了颈项,那几乎要窒息的死亡阴影却并未消散,反而被另一种更沉重、更令人心悸的威压所取代。

靖王萧珩就站在几步之外,玄青色的袍角在幽暗的暮色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指间捻着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银质长命锁,锁片上模糊的蝙蝠衔芝纹,如同烙铁般灼烧着沈知微的视线。

“沈小姐,好胆量。”

那低沉冷冽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却字字如冰锥,刺穿她因剧痛和震惊而混乱不堪的神智。

阿满……她的阿满……这枚锁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个深居简出、传闻中病弱不堪的靖王手里?前世那个雪夜里,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她亲手解下这枚护身符,连同无尽的绝望和恨意一同埋葬……它为何重现人间?为何出现在一本从柳家流出的假香典里?为何系在一个靖王府侍卫的手腕上?

无数疯狂的念头在脑中冲撞,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碎。脚踝处钻心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有多么凶险。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中抽离。不能失态!不能暴露!这里是龙潭虎穴,眼前这个男人,比抵在她颈上的刀锋更危险百倍!

“我……”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因疼痛和压抑而沙哑破碎,“臣女……并非有意窥探王府重地……”她试图解释,目光却无法控制地再次掠过那枚在萧珩指间转动的银锁,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萧珩的目光,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将她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惊痛、茫然、以及强行压抑的悲恸,尽收眼底。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并非有意?”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重压,“沈小姐的意思是,爬上本王墙外那株百年老槐,只为赏月观星?”他的视线扫过她因攀爬而沾满尘土和树皮碎屑的裙裾,以及束在腰间、露出狼狈绸裤的痕迹。

沈知微脸颊瞬间滚烫,是羞耻也是剧痛带来的冷汗。她哑口无言。任何辩白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带进来。”萧珩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那侍卫统领,或者说,是他手腕上那枚系着的长命锁,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看好她。”

命令简洁冰冷,不容置疑。侍卫统领躬身领命,鹰隼般的目光在沈知微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他手腕一翻,那枚银锁便隐入了袖中。

两名侍卫上前,动作称不上粗暴,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左一右将几乎无法站立的沈知微架了起来。脚踝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她咬紧牙关,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被半拖半架着,踉跄地跟随在萧珩身后,踏进了那道刚刚吞噬了假香典和长命锁的、深不见底的王府角门。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暮色与喧嚣。门轴转动时沉闷的“吱呀”声,如同敲响在沈知微心头的丧钟。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与想象中亲王府邸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入眼并非雕梁画栋,亦非奇花异草。眼前是一条幽深狭窄、仅容两人并肩的青石板甬道。两侧是高耸得令人窒息的灰黑色院墙,墙面斑驳,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在暮色中透着一股潮湿阴冷的霉腐气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是陈年药材的苦涩、沉水香的清冷,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来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甬道上方,是狭窄得只余一线灰暗天光的缝隙。光线吝啬地洒落,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板。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们一行人单调压抑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被高墙挤压、放大,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瘆人。

沈知微的心不断下沉。这哪里是王府?分明更像是一座戒备森严、不见天日的牢狱!萧珩……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住在这样的地方?

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七弯八绕。沈知微被架着,脚踝每一次触地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沿着额角不断滑落。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时,甬道终于到了尽头,拐入一个相对开阔些的小庭院。

庭院依旧阴暗,只有角落一盏气死风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院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口覆盖着厚重的青石盖板,透着一股森然寒气。正对着他们的,是一扇毫不起眼的、厚重的黑漆木门。

萧珩停在门前。侍卫统领上前一步,在门上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沉重的木门从里面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郁、也更加复杂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人淹没。

门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个空间不大的房间。

萧珩率先走了进去。侍卫统领示意了一下,架着沈知微的两名侍卫将她带了进去,然后便恭敬地退出门外,顺手将门关上。沉重的关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闷。

房间里只剩下沈知微和萧珩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沉水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氛围。借着角落一盏同样昏暗的油灯,沈知微终于能稍微看清这个房间。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密室。四壁皆是厚重的青石,没有任何窗户,只有高处的墙壁上开凿了几个细小的通风孔洞。室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硬榻,一张书案,一个放置着药罐和瓶瓶罐罐的多宝格,仅此而已。书案上散落着一些书册和纸张,油灯的光晕下,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刚劲有力,透着一股锋锐之气。

这里,就是靖王萧珩日常待的地方?如此阴冷、压抑、与世隔绝?沈知微心中惊疑更甚,下意识地看向站在书案旁的那道玄青色身影。

萧珩背对着她,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似乎在看着书案上的什么东西,并未立刻理会她。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沈知微自己因疼痛和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脚踝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沈知微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她不得不将重心移到未受伤的那只脚上,额上冷汗涔涔。

就在这时,背对着她的萧珩,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紧接着——

“咳…咳咳…咳……”一阵压抑的、仿佛从肺腑深处强行挤压出来的剧烈咳嗽,猛地从他喉间爆发出来!那声音沉闷而痛苦,撕心裂肺,与他方才在外面的冷冽沉稳判若两人!

萧珩猛地转过身,一手撑在冰冷的书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毕露。他剧烈地弓着背,玄青色的宽大袍袖随着身体的震颤而抖动。昏暗的光线下,沈知微清晰地看到,他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嘴,但指缝间,依旧有刺目的、粘稠的深红色液体,如同蜿蜒的小蛇,不受控制地溢出!

鲜血!

他竟然在咳血!而且看那颜色和量,绝非新伤!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室内的药香,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死亡气息。

沈知微瞳孔骤缩,忘记了脚踝的剧痛,忘记了自身的处境,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个在众人眼中病弱、远离朝堂的闲散王爷,他真实的病况,竟已严重至此?!他咳出的血,颜色深暗,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与腐朽交织的气息……这绝非寻常病症!

剧烈的咳嗽持续了足有十数息,才渐渐平息下来。萧珩缓缓直起身,放下掩唇的手。掌心一片刺目的猩红。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因沾染了鲜血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妖红,衬得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愈发幽暗冰冷。

他看也没看掌心的血污,仿佛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和唇角的血迹。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优雅,与方才咳血的狼狈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诡异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淬了寒冰的眼,终于再次落到了沈知微身上。那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带着一种审视灵魂的穿透力,冰冷地钉在她因震惊而微张的唇上。

“吓到沈小姐了?”他开口,声音因方才的剧咳而有些低哑,却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虚弱,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沈知微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踝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再次踉跄。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垂下眼帘,避开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臣女……不敢。”

萧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她那只明显不自然扭曲、裙摆下已微微肿胀的右脚脚踝上。昏黄的灯光下,那肿胀的轮廓清晰可见。

“脚伤了?”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一点小伤,不劳王爷挂心。”沈知微忍着痛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诡异冰冷的地方。

萧珩却似乎没听见她的回答,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的回答。他目光扫过那个简陋的多宝格,似乎在寻找什么。片刻,他迈步走了过去,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药罐和一卷干净的素白棉布。

然后,他拿着药罐和棉布,朝着沈知微走了过来。

玄青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逼近,带着无形的巨大压迫感。沈知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他想做什么?!

萧珩在她身前一步远处停下。他并未看她惊恐戒备的眼神,只是平静地俯视着她那只受伤的脚。

“坐下。”他指了指旁边那张唯一的硬榻,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知微僵在原地,指尖冰凉。让她坐在他的榻上?这于礼不合!更何况是在这幽闭的密室之中!

“王爷……”她试图开口。

“或者,你想让本王亲自动手?”萧珩抬眸,目光如寒刃般扫过她的脸,打断了她的话。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反抗是徒劳的。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沈知微知道,这不是可以讲礼数的时候。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虚礼都是可笑的。她强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恐惧,咬着牙,拖着伤脚,一步一步挪到那张硬榻边,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下,只沾了半边榻沿,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

萧珩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僵硬。他撩起玄青色的袍角,竟单膝半跪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沈知微惊得几乎要弹起来!堂堂亲王之尊,竟向她一个臣女屈膝?!这…这简直骇人听闻!

然而,萧珩的动作快得不容她反应。他已伸出那只骨节分明、修长而冰冷的手,准确地握住了她受伤的右脚脚踝!

“嘶——!”冰冷的指尖触碰到肿胀滚烫的皮肉,剧痛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沈知微痛得浑身一颤,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想要缩回脚。

那只手却如同铁钳般牢牢扣住她的脚腕,力道大得惊人,让她动弹不得。同时,一股冰冷的内息透过他掌心,悄然渡入她肿胀的脚踝,虽然无法立刻消除疼痛,却奇异地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灼热感,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别动。”萧珩的声音在咫尺之间响起,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她脚踝的伤处,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和挺直的鼻梁,那专注的神情,竟有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一手稳稳固定着她的脚腕,另一只手打开了那个白瓷药罐。一股极其浓烈、带着强烈辛辣刺激气味的药膏味道瞬间弥漫开来。他用手指挖出一块墨绿色的、散发着寒气的药膏,毫不犹豫地、直接按在了她脚踝红肿最严重的地方!

“呃啊!”冰冷刺骨的药膏如同寒冰贴上烙铁,剧烈的刺激痛得沈知微眼前发黑,身体猛地后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痛呼声再也压抑不住,从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萧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她的痛呼。他有力的手指带着药膏,开始在她脚踝的红肿处用力揉按!那力道极大,手法极其精准,每一次按压都直抵伤处最深层的筋骨,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沈知微痛得全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忍住。

这根本不是疗伤!这分明是酷刑!

冰冷的药力混合着粗暴的揉按,如同无数根冰针扎进骨髓深处。沈知微痛得几乎昏厥,只能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床榻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牙关紧咬,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从未受过如此酷刑般的痛楚!

就在她痛到极限、意识都有些模糊之际,那只在她脚踝上肆虐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寒冰冻结后的麻木,以及一股奇异的、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清凉感。虽然依旧疼痛,却不再像刚才那般撕心裂肺、无法忍受。

沈知微急促地喘息着,浑身虚脱般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惨白如纸,鬓发被汗水彻底濡湿,狼狈不堪。她微微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只能看到萧珩已经收回了手,正用那块素白的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残留的墨绿色药膏。

他动作从容优雅,仿佛刚才那个用近乎残忍的手法为她处理伤脚的人不是他。

“骨头错位,筋脉扭伤。”萧珩将用过的棉布随手丢在一旁,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冽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药性烈,但能最快消肿正骨。忍过这一时,明日便能下地行走。”

沈知微闭了闭眼,压下喉间的腥甜和翻涌的委屈与愤怒。她努力调整呼吸,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哪怕那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多谢王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萧珩站起身,玄青色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他并未在意她的道谢,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重新落回她的脸上,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所有强装的镇定。

密室内的空气再次凝固。浓重的药味、血腥味、以及那膏药残留的辛辣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沈小姐的胆量,本王见识了。”萧珩缓缓开口,打破了死寂,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那么现在,本王很好奇另一件事。”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沈知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以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中凝聚的寒芒。

“方才在门外,”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贴着耳廓的低语,却带着冻彻骨髓的寒意,“你看着那枚长命锁的眼神……”

萧珩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知微骤然收缩的瞳孔,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那眼神……沈小姐认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