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南天香阁前人声鼎沸,灯火将临时搭建的高大擂台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浮躁气息,无数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牢牢吸附在擂台中央那个穿着时新水红撒金襦裙的女子身上。
柳若烟。
她立于高台,被特意调亮的灯光包裹着,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张扬。她手中托着一只剔透的水晶瓶,瓶身弧度优美,里面盛着半瓶色泽瑰丽的液体,在灯火下折射出妖异变幻的流光,如同凝固的彩虹,又似惑人的毒药。这正是她扬名立万、踩踏沈家的依仗——“神迹”香露。
“诸位请看!”柳若烟的声音拔高,带着刻意营造的激动穿透喧嚣,她将水晶瓶微微倾斜,一滴浓稠的香露落在她腕间特制的试香玉片上。霎时间,一股极其霸道、极具侵略性的浓烈香气轰然炸开!那气味复杂得近乎混乱,带着刺鼻的甜腻、锐利的辛香,如同无形的巨浪,蛮横地拍向台下每一个人的鼻腔,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好香!霸道绝伦!”有人失声惊呼,被这前所未有的冲击力震得晕头转向。
“留香如此之久!方才滴落,此刻依旧浓烈!”另一人贪婪地嗅着自己手腕沾染的气息,满脸迷醉。
“神迹!当真是神迹!闻所未闻!”更多的附和声浪般涌起,将柳若烟簇拥在赞誉的顶峰。
柳若烟享受着这众星捧月般的荣耀,下巴微微扬起,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如同精准的箭矢,越过攒动的人头,射向沈家香铺的方向。她刻意停顿,待那狂热的气氛达到顶点,才悠然开口,声音里淬着冰凉的恶意:“‘神迹’在此,静待四方品鉴!柳家不敢独美,愿与天下香道同好切磋……只是,”她拖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丝讥诮,“沈家百年香道世家,名头最盛,不知今日可敢遣人登台,让‘神迹’品评一二?抑或是……浪得虚名,畏战不出?”
“畏战”二字被她咬得极重,如同两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更响的喧哗,无数道目光带着探究、质疑、幸灾乐祸,齐齐聚焦在沈家香铺紧闭的雕花门板上。空气仿佛凝滞,压力沉甸甸地压下来。柳若烟唇边的笑意加深,如同吐信的毒蛇,只等着猎物在重压之下崩溃现身,再被她一脚踩入泥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压垮沈家招牌的时刻——
“吱呀——”
一声清晰的摩擦声刺破了喧嚣。沈家香铺那扇沉重的雕花门板,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所有的议论声、嘲笑声、鼓噪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戛然而止。千百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那道开启的门缝上。
一只穿着素净绣鞋的脚,率先踏出门槛,落在地上。
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沈知微。
她身上已换过一套月白色的素锦衣裙,乌发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浑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朴素得与这灯火辉煌、喧嚣浮华的擂台格格不入。然而,没有任何人的目光能忽略她此刻的状态。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鬓发被冷汗濡湿,紧紧贴着皮肤,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没有丝毫血色。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右脚,那处肿胀被裙裾勉强遮掩,但每一步迈出都显得异常艰难。她几乎是依靠着身旁那个同样脸色发白、却死死支撑着她的丫鬟青杏,才得以一步步向前挪动。
每一步落下,那只受伤的脚踝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又像沉重的冰坨死死拖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沈知微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呼咽下。她挺直着单薄的脊背,如同风雪中孤绝的修竹,迎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一步一步,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那灯火通明、如同巨兽之口的擂台挪去。
她的出现,如同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
短暂的死寂过后,人群轰然炸开!
“是沈家大小姐!她……她怎么这副模样?”
“脚……脚好像伤得很重?路都走不稳了!”
“天啊,这样子还来斗香?沈家是没人了吗?”
“怕不是被柳小姐的‘神迹’吓破了胆,慌不择路摔的吧?哈哈!”
“啧啧,这副狼狈相,还登什么台啊?趁早认输算了!”
幸灾乐祸的议论、毫不掩饰的鄙夷、故作同情的叹息,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
沈知微恍若未闻。所有的感官都被脚踝那持续不断的、冰火交织的酷刑所占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她全部的意志都用来对抗这具身体的崩溃,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目光死死锁住擂台上那个水红色的身影。
柳若烟脸上的表情经历了短暂的错愕,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扭曲的狂喜所取代。她看着沈知微那摇摇欲坠、一步一挪的狼狈姿态,如同欣赏一出精心策划的滑稽剧终于上演了最高潮的部分。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生怕错过沈知微脸上任何一个痛苦的表情。
“哟!”柳若烟拔高了声调,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夸张的惊讶,“这不是我们名满京城的沈大小姐吗?怎么……”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剜在沈知微那只明显不自然的脚上,“……沈小姐这是腿脚不便?啧啧,伤得这么重,不在府里好好将养着,怎么还跑到这擂台上来了?”她故作姿态地掩了掩嘴,发出一串银铃般、却冰冷刺骨的笑声,“莫非是怕我柳家的‘神迹’太过耀眼,沈家无人敢应战,沈小姐才不得不拖着这残躯,来撑撑场面?哎呀呀,这可真是……感人肺腑啊!”
她顿了顿,环视台下被她的言语调动起情绪的人群,笑容愈发灿烂得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最恶毒的嘲讽:
“只是沈小姐,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瘸子,也配登台,与我柳若烟的‘神迹’斗香吗?”
“瘸子”二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沈家百年清誉之上!
轰——!
台下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嘘声。柳若烟的话像是一把火,彻底点燃了看客们心中那点阴暗的兴奋。
沈家铺子里的伙计们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愤怒和屈辱让他们浑身发抖。青杏更是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瞪着台上那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的嘴。
就在这汹涌的恶意几乎要将沈知微彻底淹没的瞬间,沈知微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骤然燃起的两簇幽火,又似淬炼于冰海之下的寒星,瞬间迸射出冰冷、锐利、足以刺穿一切虚妄的光芒!
那目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俯瞰蝼蚁的漠然,穿透了鼎沸的人声,穿透了刺眼的灯火,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直直刺向柳若烟那张得意忘形的脸!
柳若烟脸上的笑容,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刺得微微一僵。
沈知微没有开口反驳一个字。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柳若烟,那眼神冰冷而专注,仿佛要将对方此刻刻薄的嘴脸、扭曲的灵魂,都深深烙印在眼底。
然后,在青杏的搀扶下,在无数道或鄙夷、或同情、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注视下,她拖着那只如同灌了铅、又像被无数冰针反复刺扎的右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踏上了擂台的台阶。
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剧痛闷响。冷汗浸透了月白色的衣料,在灯下洇开深色的痕迹。她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但她的脊背,却挺得如同悬崖边的孤松,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弯曲。
终于,她站在了擂台的中央,站在了柳若烟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不过数尺的距离,空气却如同凝固的寒冰。
柳若烟被沈知微那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激得心头莫名一慌,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恼怒取代。她强撑着脸上的得意,嗤笑一声:“沈小姐倒是好毅力,爬也要爬上来。也罢,就当是给沈家留几分薄面,省得说我们柳家欺负伤残人士。”她刻意将“伤残”二字咬得极重。
沈知微依旧沉默。她甚至没有再看柳若烟一眼。仿佛眼前这个叫嚣的女人,不过是擂台上的一粒碍眼的尘埃。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神色各异的几位香道名宿组成的评委席。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或探究、或怀疑、或带着隐隐不屑的脸庞,最终落在擂台中央那张铺着素锦的香案之上。
案上,柳若烟那瓶“神迹”香露在灯火下妖冶地闪烁着。
沈知微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稍稍压下了脚踝处那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她抬起手,动作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滞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伸向了自己宽大的袖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只手上。
柳若烟脸上的讥诮更浓,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沈知微能拿出什么破烂玩意儿。
沈知微的手从袖中缓缓抽出。
她的掌心,托着一只瓷瓶。
那并非什么华贵的金玉水晶,只是一只素净的冰裂纹白瓷瓶。瓶身线条简洁流畅,釉色温润如玉,上面布满了如同冰河初裂般的天然开片纹路,古朴而内敛。在擂台璀璨的灯火映照下,它没有“神迹”那种咄咄逼人的炫目光彩,反而像是一块沉静的璞玉,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柳若烟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爆发出一阵更为尖利刺耳的嘲笑:“噗——哈哈哈!沈大小姐,你沈家是穷疯了吗?拿这么个破罐子出来糊弄人?就这?也想跟我的‘神迹’比?你是来搞笑的吧?”
台下的哄笑声也再次响起,夹杂着“寒酸”、“丢人现眼”之类的议论。
沈知微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掌心这只看似朴素的冰裂纹瓷瓶上。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釉面,一股奇异的镇定感仿佛顺着指尖传递过来,稍稍抚平了脚踝处翻搅的痛楚。
她拔开了瓶口那同样素雅的木塞。
没有预想中那如同爆炸般轰然扩散、瞬间攫取所有人感官的浓烈气味。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一缕极其细微、极其清冷的气息,如同初冬清晨悄然飘落的第一片雪花,无声无息地从瓶口逸散出来。它淡得几乎无法察觉,在这被“神迹”霸道香气统治的空间里,微弱得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尘埃,瞬间就被那浓腻的甜香所吞噬、覆盖。
“嗤——”柳若烟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轻蔑嗤笑,抱着手臂,下巴扬得更高,“装神弄鬼!沈知微,你是在逗大家玩吗?还是黔驴技穷,只能拿点水出来冒充香露?你沈家的脸面,今日算是彻底被你丢尽了!”
台下的哄笑声和质疑声浪也达到了顶峰。连几位评委都微微蹙起了眉头,露出明显的不解和失望之色。沈家……难道真的没落了?
沈知微依旧沉默。她甚至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对抗着身体里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剧痛。
就在柳若烟得意洋洋,准备再出言嘲讽,将沈知微彻底踩入泥潭之时——
异变,悄然发生。
擂台上,不知何时起,悄然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真实的冰冷,而是一种意境上的清冽。如同深冬时节,万籁俱寂,一场无声的大雪悄然覆盖了天地。
那原本霸道地占据着所有人嗅觉的“神迹”浓香,竟在这股无形的清冽气息中,如同骄阳下的冰雪,开始无声地、迅速地消融!那刺鼻的甜腻、那尖锐的辛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温柔地抚平、抹去,露出原本被掩盖的空气本味。
取而代之的,是那缕最初微弱得几乎被忽略的清冷气息,它在无声地壮大、扩散。
初时,是冷冽。
极致的冷冽。如同推开一扇积满厚雪的古刹柴扉,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夹杂着深山幽谷中积雪的纯净气息。瞬间涤荡了鼻腔里残留的所有浑浊,带来一种近乎刺痛的清醒。台下的喧嚣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紧接着,那冷冽之中,一丝极其细微、却坚韧无比的暖意,如同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冻土深处,第一缕顽强探出头的嫩芽所携带的生机,悄然萌发。
寒意开始转化。
如同覆盖天地的皑皑白雪,在某个无声的瞬间,感受到了遥远天际传来的第一缕春之讯息。雪,依旧是雪,却不再只有刺骨的寒。那雪层之下,一丝温暖而湿润的土壤气息,混合着某种坚韧草木破冰而出的青涩生命力,悄然弥漫开来。
冷冽与温润,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此刻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如同阴阳交汇,彼此滋养。
评委席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猛地睁开了半眯着的眼睛,浑浊的眼底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下意识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鼻翼急促地翕动,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那奇异变幻的香息。
这仅仅是开始。
那清冷如雪、温润含春的气息,在空气中继续无声地流淌、变化。渐渐地,一种幽深而隽永的韵味浮现出来。如同雪后初晴,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寂静的庭院,古老的梅树枝头,那些被冰雪包裹的深红蓓蕾,在暖阳的轻抚下,悄然绽放。
一缕极其幽雅、极其清透的冷梅幽香,如同月下精灵的低语,清晰地浮现在所有人的感知里。它不浓烈,不高调,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纯净与孤傲,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香气的层次还在叠加、延展。
那梅香之后,更深处,仿佛有沉睡的百花被这奇异的香息唤醒。泥土的芬芳、苔藓的湿润、松针的清气、甚至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如同晨曦露珠般的甘甜……无数细微而美妙的气息交织融合,构成了一幅宏大而精妙的画卷:寒冬已尽,春意萌动,万物在雪被之下悄然复苏,积蓄着蓬勃的力量,只待东风一至,便是姹紫嫣红开遍!
这不是单一的香味,这是一个世界!一个由雪落、春回、万物生发交织而成的,充满无限生机与诗意的香之世界!
擂台上,柳若烟脸上那得意忘形的笑容,如同被冻僵的面具,一点点、一寸寸地碎裂、剥落。
她闻到了!
她清清楚楚地闻到了!
那气息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浩瀚,如此的……高不可攀!她那瓶引以为傲的“神迹”,在这股浩瀚清绝、意境深远的香韵面前,瞬间变得粗鄙不堪!那曾经霸道浓烈的气味,此刻闻起来只剩下令人作呕的甜腻和刺鼻的化工感,如同小丑脸上拙劣的油彩!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柳若烟的心底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沈知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调出这样的香?!这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这香气……这香气让她想起了前世在博物馆隔着玻璃闻到过的、传说中早已失传的绝世古香!那种只存在于典籍记载里的、虚无缥缈的境界!
评委席上,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早已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案边缘,布满皱纹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涨得通红,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沈知微手中那只朴素的冰裂纹瓷瓶,嘴唇哆嗦着,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巨大震撼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喃喃道:
“清冷……如……初雪……温润……含……春阳……幽梅……暗生……百草……潜藏……”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评委席和前排听得真切的人群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另一位素以沉稳著称的中年评委也失态地站起,失声惊呼:“这……这意境……这层次……这分明是……是……”
老者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喊出了那个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所有人耳畔的名字:
“雪中春信!这是失传已久的‘雪中春信’啊——!”
“雪中春信”!
这四个字,如同带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魔力,瞬间击溃了柳若烟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那双曾经写满得意和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惊骇、茫然和……崩溃!
她死死地盯着沈知微手中那只平平无奇的白瓷瓶,如同看着一个吞噬了她所有野心和希望的魔鬼!
“不……不可能……”她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假的……一定是假的……你怎么可能……你怎么配……”
然而,没有人再理会她的失态与崩溃。所有人的心神,都已被那瓶口袅袅逸散、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绝世奇香所彻底俘获!
擂台上,沈知微依旧静静地站着,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角。脚踝处那冰火交织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她的意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然而,当那老者喊出“雪中春信”四个字的瞬间,一股奇异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和痛楚!
成了!
她赌赢了!这前世百般推演而不得其门的绝世古方,在这剧痛与恨意的淬炼下,终于在她手中重现人间!
她强撑着几乎要虚脱的身体,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再次面向柳若烟。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寒潭深渊,冰冷地倒映着柳若烟那张因惊骇和绝望而扭曲的脸。
没有胜利者的得意,没有复仇的快意宣泄。
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的、如同看着尘埃般的漠然。
沈知微缓缓抬起手,那只托着冰裂纹瓷瓶的手,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着,指向柳若烟,指向她手中那瓶在“雪中春信”浩瀚清韵映衬下,显得如此廉价而可笑的“神迹”。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全场死一般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柳若烟,你所谓的‘神迹’……”
“不过是一堆……刺鼻的……垃圾。”
话音落下的瞬间,柳若烟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浑身猛地一颤!她手中那只一直紧握的、象征着野心和依仗的水晶瓶,“哐当”一声脆响,从她僵硬失力的指间滑落,狠狠砸在坚硬的擂台地面上!
瑰丽妖异的液体瞬间迸溅开来,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轰然爆发,如同垂死挣扎的巨兽发出最后一声哀嚎,试图做最后的反扑。
然而,这徒劳的挣扎,在“雪中春信”那如初雪消融、万物复苏般的浩瀚清韵面前,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那霸道的气味如同投入大海的火星,瞬间就被更为宏大、更为精纯、更为悠远的自然伟力彻底吞没、净化,消散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如同她破碎野心一般的粘稠水渍,在灯火下折射出冰冷而讽刺的光。
柳若烟呆呆地看着脚下碎裂的水晶和流淌的香液,如同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美梦。她精心营造的一切,她汲汲营营的名望,她踩踏沈家上位的野心……在这一刻,被沈知微手中那只朴素的白瓷瓶,被那四个字——“雪中春信”,被沈知微那最后一句冰冷如刀的宣判,彻底碾成了齑粉!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知微,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疯狂!
“沈知微——!”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划破长空。
沈知微却已不再看她。
脚踝处那被强行压制的剧痛,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在精神骤然松懈的这一刻,以百倍的凶猛轰然反噬!
眼前的一切——柳若烟怨毒扭曲的脸,台下众人震撼失神的表情,灯火辉煌的擂台——瞬间被一片旋转的、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如同断线的木偶,再也无法支撑那挺直的脊背,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姐——!”青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耳边炸响,带着无尽的惊恐。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瞬,沈知微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混乱的人影,捕捉到擂台下方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一道玄青色的、挺拔而冷峻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如同夜色本身凝聚而成。
靖王萧珩。
他静静地站着,隔着喧闹的人群,隔着灯火与黑暗的交界,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正穿越一切阻碍,精准地落在她倒下的身影之上。
眼神幽邃难明,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
柳若烟在自家香气熏人的内室中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丝绸寝衣。窗外天色未明,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股清冷如雪、温润含春的致命气息——那是沈知微的“雪中春信”!
“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她尖叫着掀翻锦被,赤脚冲到梳妆台前,疯狂地抓起那些价值千金的琉璃瓶罐,里面盛满她引以为傲的“神迹”系列香露。刺鼻的浓香瞬间充斥鼻腔,却只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作呕。昨夜擂台之上,自己那瓶“神迹”在“雪中春信”面前溃不成军、沦为众人笑柄的惨状,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脑中闪现。
“沈知微!我要你死!要你沈家彻底消失!”她抓起一只沉重的琉璃瓶,狠狠砸向铜镜。哗啦!镜面碎裂,映出她那张因嫉恨而扭曲变形的脸。
“小姐!小姐不好了!”贴身丫鬟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如纸,“铺子……铺子那边出事了!”
柳若烟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慌什么!说清楚!”
“是……是沈家!”丫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天还没亮,沈家所有的铺子、商队全都动起来了!他们把……把沉水香、龙脑、苏合香……所有‘神迹’香露需要的上等香料……全……全部拿出来,在各大市口、码头……以……以低于我们进货价三成的价格……疯狂抛售!现在整个京城的香料行都疯了,全在抢购沈家的货!我们的铺子……我们的铺子门口……连个人影都没了!”
“什么?!”柳若烟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踉跄着扶住桌案才没摔倒。
低于进货价三成?沈知微她疯了?她哪来那么多上等香料?她不要成本了吗?!
“不止如此……”丫鬟的声音带着哭腔,“沈家……沈家还在各处贴出告示,说……说他们掌握着处理这些香料、祛除燥气杂质的秘法,凡是购买他们沈家香料超过百两的商户,都……都可以免费获赠一份秘法方子!现在……现在那些原本跟我们签了契约的香料商,都……都跑到沈家那边去了!他们……他们还要撕毁契约,找我们退货!”
噗——!
柳若烟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直冲上来。她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指缝间却已渗出暗红的血丝。
完了。
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为了囤积居奇,垄断原料,配合太子打压沈家的计划,她几乎将柳家能动用的所有现银,甚至抵押了多处田产铺面,以极高的价格从各地抢购囤积了海量的上等香料!只等“神迹”在香斗擂台上大获全胜,便能以垄断之势,将价格推上云端,攫取暴利!
可现在……沈知微这釜底抽薪的一击!
她竟然提前知道了柳家囤积的香料种类?她哪来那么多存货?她竟然还舍得把沈家秘传的香料处理秘法公开赠送?!她这是……这是要跟柳家同归于尽?!
“贱人!毒妇!”柳若烟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在碎裂的镜面上,染红了她扭曲的倒影。她精心构筑的商业堡垒,在沈知微这近乎自残的疯狂价格战和秘法攻势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
那些堆积如山的香料,此刻不再是财富,而是压垮柳家、吸干她每一滴血的沉重枷锁!
“去!快去!把我们库里的香料也降价!降得比沈家更低!”柳若烟嘶吼着,如同绝望的困兽。
“小姐……降……降不了啊!”丫鬟哭喊着,“我们的进价……比沈家现在的抛售价……还要高出四成多啊!再降……再降我们就得把库里的银子都赔光,连抵押的铺子田产都保不住了!”
赔光……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柳若烟脑中轰然敲响。
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耳边只剩下丫鬟惊恐的哭喊声,以及……那仿佛无处不在的、清冷而温润的梅香,如同索命的幽灵,缠绕不去。
沈知微……你好狠!好毒!
血本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