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5:18:54

二月初八,寅时刚过,林牧便醒了。窗外天色仍是浓黑,远处隐约传来鸡鸣。他没有点灯,只静静躺在床上,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放榜日到了。十年寒窗,或者说,穿越以来数十个日夜的倾力一搏,结果将在几个时辰后揭晓。

他没有像其他许多学子那样焦虑失眠,反而因彻底卸下考试重负,这几日休息得不错。但此刻,一种混合着期待、隐忧、以及面对未知的平静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清晰。韩庸的信,陈大福的警告,张掌柜的期许,李修文阴冷的眼神……这些碎片在脑中闪过,又被他一一按下。结果非他能控,他能做的,只是准备接受任何可能。

辰时初刻,天色大亮。林牧像往常一样起身洗漱,穿戴整齐。张掌柜已在前堂等候,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饭。“吃了再去。看榜的人多,怕是要挤上好一阵。” 张掌柜的语气尽量平常,但眼神里的关切藏不住。

“谢掌柜。” 林牧坐下,慢慢吃着米粥和馒头。饭毕,他提起那支韩庸赠的狼毫笔,在清水里润了润,又用布巾仔细擦干——这是蒙学孩童家长教的习俗,带着用惯的笔去看榜,能沾沾文气,图个吉利。

文华斋离县学考院不算远,但今日这段路走得格外缓慢。街上明显比平日拥挤,多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的书生和他们的亲友。议论声、脚步声、车马声交织。有人面色亢奋,大声与同伴讨论着可能的名次;有人低头疾走,嘴唇紧抿,神色紧张;更有那等自信爆棚的,已开始以“秀才相公”自居,声音格外响亮。

林牧不疾不徐地走着,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未来的“同年”。他看到人群中闪过李修文那张骄矜的脸,被几个跟班簇拥着,正高声谈笑,目光偶尔扫向四周,带着审视与优越。林牧没有回避,也未上前,只是淡淡一瞥,便继续前行。

考院外的广场已是人山人海。那面高大的青砖照壁前,被围得水泄不通。榜单尚未张贴,但人群已自发形成了数个圈子,嗡嗡的议论声如同盛夏的蝉鸣。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努力维持着秩序,呼喝声不断。

林牧没有往前挤,而是走到广场边缘一株老槐树下,找了个略微凸起的石墩站上去。从这里,可以越过攒动的人头,隐约看到照壁前搭起的木台和几个礼房书吏的身影。张掌柜站在他身旁,陈大福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对他点点头,没说话,只眯着眼看向照壁方向。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日头渐渐升高,春日的阳光带着暖意,晒得人有些发躁。人群中不时爆发小范围的骚动,往往是有人误以为开始张榜,或是认错了走出来的书吏。

巳时正刻,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压过了嘈杂。几名身着公服、神情肃穆的礼房官员从考院内走出,登上木台。为首一人手捧一卷黄绫,正是县学教谕。广场瞬间安静下来,成千上万道目光聚焦在那卷黄绫上。

教谕展开黄绫,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开始唱名。按照惯例,从最后一名往前报。

“……第五十名,南城柳文轩!”

人群中某处响起一声压抑的欢呼,随即被更大的期待声淹没。

“第四十九名,西市赵安平!”

“第四十八名……”

一个个名字被报出,人群中相应的位置便泛起涟漪,有幸中者或狂喜,或哽咽,或茫然;未中者脸色则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重。

林牧站在石墩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他听到李修文的名字在第三十二名被报出,那边响起一阵不小的喧哗和李修文略显尖利的笑声。林牧面色无波。

名次越往前,竞争越激烈,也越牵动人心。当唱到第二十名时,仍未听到“林牧”二字,张掌柜的呼吸已经有些粗重,陈大福也攥紧了拳头。

“……第十五名,清溪县李修远!”

竟然是清溪县那个李修远!他也来汴京应考了,而且中了第十五名!这成绩相当不错。林牧看到李修文那边爆发出更大的欢呼,李修远本人似乎也在人群中,正得意地朝四方拱手。

张掌柜看了林牧一眼,眼中担忧更甚。陈大福低声骂了句什么。

唱名继续。第十名、第九名、第八名……依旧没有林牧。

张掌柜额头已见汗,忍不住低声道:“难道……”话未说完,被林牧轻轻按住了手臂。林牧自己心中也渐生波澜,但尚能维持镇定。他想起韩庸信中“无名,亦勿馁”的叮嘱,暗自调整呼吸。

“……第五名,东城周彦博!”

“第四名,北关孙立诚!”

只剩下前三名了。照壁前的气氛几乎凝固。绝大部分人已注定落榜,此刻都屏息等待着那最耀眼的三甲归属。

教谕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拔高:

“第三名——西郊白石书院,吴怀远!”

掌声和惊叹声响起。

“第二名——” 教谕的目光似乎往林牧这个方向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青竹坊,陈启明!”

又一阵喧哗。只剩下案首了!

张掌柜的手微微颤抖。陈大福踮着脚尖,脖子伸得老长。

教谕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而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景元二年汴京县试,第一名——案首——”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品味这个时刻,“文华斋,林牧!”

“林牧”二字如投石入水,瞬间激起千层浪!无数道目光惊愕、好奇、羡慕、嫉妒地循着教谕方才目光所向,射向老槐树下那个穿着靛蓝直裰、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

“林牧?谁是林牧?”

“文华斋?那个书坊?”

“案首?!竟不是哪家书院出身?”

“听说是个抄书匠……”

“嘘!莫乱说,案首岂是寻常?”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张掌柜呆了一瞬,随即猛地抓住林牧的胳膊,用力摇晃,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中了!案首!是案首!林牧,你是案首!” 声音都变了调。

陈大福更是激动得直拍大腿,咧着嘴,缺了的门牙都露了出来,想说什么,却只是嘿嘿直笑,眼眶竟有些发红。

林牧自己,在听到名字的刹那,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随即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释然、喜悦、以及沉沉责任感的洪流淹没。案首!县试第一!这不仅意味着他通过了第一道关卡,更是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头,足以洗刷他过往的卑微,将他推到一个全新的、备受瞩目的起跑线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对着张掌柜和陈大福,他露出一个郑重的笑容,深深一揖:“多谢掌柜,多谢福伯!林牧侥幸,不负所望!”

周围已有相熟或不相熟的人围拢过来道贺。林牧一一拱手还礼,态度谦和,不卑不亢。他能感到人群中几道格外复杂的目光,其中一道,来自不远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的李修文。李修远中了第十五名本是喜事,但与案首相比,顿时黯然失色。李修文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嫉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唱名结束,衙役开始正式张贴完整的黄榜。人群涌向照壁。林牧没有去挤,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必在榜首最显眼处。张掌柜却按捺不住,拉着陈大福挤进去确认。

林牧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微微握拳,感受着指尖掐入掌心的微痛。这不是梦。他,林牧,一个多月前还躺在破庙草堆里等死的乞丐,如今成了汴京县试案首。

很快,张掌柜红光满面地挤回来,手里竟还拿着一张抄录了榜单前二十名的红纸:“没错!白纸黑字,甲辰七十三号林牧,籍贯江州府清溪县,取中县试第一等第一名!” 他小心翼翼地将红纸折好,“这个得收好!回头贴在店里!”

陈大福则凑近低声道:“小子,俺瞧见李修文那伙人,脸色跟死了爹娘似的,看完榜就灰溜溜走了。你可得防着点,他们指定不服气。”

林牧点点头:“我晓得。”

回文华斋的路上,情形已大不相同。不断有人认出他,指指点点,上前道贺。林牧均从容应对。短短一段路,走了近半个时辰。

还未到文华斋门口,便见那里围了不少人,都是左邻右舍和闻讯而来的熟客。鞭炮声已然响起——是隔壁掌柜送的。文华斋门楣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一块小小的红绸。

见他们回来,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张掌柜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拱手。林牧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店,伙计端上早已准备好的喜茶、喜饼。

热闹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午后方才渐渐散去。文华斋内一片狼藉,却洋溢着浓浓的喜气。张掌柜拉着林牧坐下,亲自给他斟茶,感慨万千:“好啊,真好!案首!这下子,看谁还敢小瞧你!周老、郑博士、韩老,他们知道了,定然欣慰!”

林牧喝了一口茶,喜悦沉淀下来,思虑便浮上心头:“掌柜的,中了案首,接下来该当如何?”

“按规矩,三日后,所有取中生员需至县学‘簪花’,拜见学官、知县,算是正式入了县学,有了生员(秀才)功名。之后便要准备府试了。府试在四月。” 张掌柜说着,笑容微敛,低声道,“不过,你这案首身份不同,关注的人会更多。这几日,恐怕会有各色人等上门,道贺的、攀交的、探虚实的,甚至……找麻烦的。你心里要有数。”

话音未落,前堂伙计便来报:“掌柜的,林……林相公,外头有人递帖子,说是户部钱侍郎府上,恭贺林相公高中案首,邀您明日晚间过府一叙。” 说着,递上一份泥金帖子,落款果然是“钱府”。

该来的,还是来了。钱三公子动作真快。林牧与张掌柜对视一眼。张掌柜皱眉:“这……”

林牧沉吟片刻,道:“掌柜的,替我回话,就说林牧感激钱公子厚意,但新进生员,按例需闭门读书,准备府试,且三日后簪花礼仪需预习,实在不便赴宴,改日再登门谢过。” 这是最稳妥的推辞,抬出“惯例”和“府试”,对方也不好强行相邀。

伙计应声去了。不多时又回:“林相公,国子监郑博士府上也派人来了,送了四色礼,说是恭贺,并传话说,请林相公安心向学,不必回拜。”

郑怀安的礼物和口信,则是另一种态度——支持,但保持距离,维护林牧“专心向学”的形象。

紧接着,兵部武库司竟也派人送来一份贺礼,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附有徐焕一张便笺,只有四字:“可喜可贺。徐。” 依旧简洁,但态度明确。

周文渊和韩庸处则未有动静,以二老身份,自然不会这般张扬。

这些或明或暗的表示,清晰地勾勒出林牧此刻所处的位置——他不再是无人问津的小人物,而已然成了几方势力或有意结交、或暗中观察、或心存忌惮的对象。

傍晚,喧嚣暂歇。林牧独自在书房,看着桌上堆积的贺礼和帖子。案首的光环耀眼,但也将他置于更明亮的灯光下,一举一动,更需谨慎。

他铺开纸,给清溪县的母亲写信。这一次,他可以写下确切的喜讯:“儿已取中汴京县试案首,不日将归家祭祖。母亲勿念,保重身体为要。” 他仿佛能看到母亲接到信时,那含泪带笑的容颜。

写完家书,他取出韩庸赠的那块徽墨,在徐焕送的端砚上缓缓研磨。墨香氤氲中,他提笔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慎始”

县试案首,只是一个开始。前方的府试、院试、乡试……乃至更遥远的朝堂风云,都刚刚拉开序幕。荣耀背后,是更重的责任、更密的关注、更险的道路。

他必须慎之又慎,如履薄冰,方能在这条青云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汴京城又迎来了一个平常的夜晚。但对于刚刚摘下县试案首桂冠的少年林牧而言,这个夜晚,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充满机遇与挑战的世界,正式向他敞开了大门。而属于他的故事,正翻过序章,进入更加波澜壮阔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