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冷的雨点狠狠砸在劳斯莱斯幻影漆黑的引擎盖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鼓点,又被车前大灯无情撕开,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反射出破碎、晃动的光晕。

车窗外,整个世界仿佛沉入了墨水瓶底,浓稠的黑暗裹挟着雨幕,将归途切割成一片混沌迷离的孤岛。

顾衍舟靠在后座昂贵的真皮座椅里,指关节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一场耗时漫长、充斥唇枪舌剑的跨国并购案谈判刚刚尘埃落定,胜利的滋味却远不如预期中酣畅,反而像这阴冷的雨夜,黏腻地附着在神经末梢,带来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烦躁。

车厢内弥漫着他惯用的木质冷香,此刻却显得格外滞重,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阖上眼,试图将那些谈判桌上令人不快的面孔和条款彻底驱逐出脑海。

“顾总,前面拐过弯就到别墅区了。”

司机老陈的声音谨慎地从前座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顾衍舟从鼻腔里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突然!

刺耳的刹车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割裂了雨夜的死寂!

巨大的惯性将顾衍舟的身体狠狠掼向前方,又被安全带死死勒回椅背,胸腔一阵闷痛。

“怎么回事?”

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眸光穿透挡风玻璃上疯狂摇摆的雨刮器,瞬间锁定了前方那片更深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阴影。

那不是阴影,是匍匐在冰冷路面上的一个人影!

“有…有人!突然从绿化带那边冲出来!”

老陈的声音抖得厉害,脸色煞白,握着方向盘的指节用力到发青,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魂飞魄散。

雨更大了,瓢泼般冲刷着车窗。

车前灯的光柱死死钉在那个人影上。

那是一个女人,以一种极其扭曲、脆弱的姿势蜷缩在湿漉漉的马路中央,离车头不过咫尺之遥。

暗红色的液体正从她身下蜿蜒渗出,被冰冷的雨水迅速稀释、晕染开,像一朵朵狰狞而绝望的花,在昏黄的光线下不断绽放、蔓延。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丝丝缕缕,竟顽强地穿透了严丝合缝的车窗缝隙,钻入顾衍舟的鼻腔。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死亡预兆的铁锈味。

理智在疯狂叫嚣:

立刻离开!报警!处理后续!任何一个在商界沉浮、深知麻烦为何物的掌权者都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这极有可能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是某个对手卑劣的算计开端,是无穷无尽麻烦的旋涡。

然而,就在他冰冷的指令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定格在那只沾满泥泞和血污、却仍竭力伸向车灯方向的手上。

那几根纤细的手指微微蜷曲着,在刺目的白光和倾盆大雨中,脆弱得如同濒死的蝶翼,正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荒谬的冲动,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击穿了他层层包裹的理智壁垒。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驱使着他。

“下车!”顾衍舟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甚至盖过了车外的雨声喧嚣。

他一把推开车门,冰冷刺骨的雨水和呼啸的风瞬间灌入温暖的车厢,扑打在他昂贵的西装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等老陈反应过来,高大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那片冰冷的、充斥着血腥味的雨幕。

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身上,瞬间将他浇透。

他几步跨到那女人身边,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冰冷湿滑的柏油路上,无视那些迅速浸透他西裤的泥水和血污。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臂,尽量不去碰触那些肉眼可见的伤口。

她的身体冰冷得可怕,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的玉石,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的脸被湿透的长发和血污遮掩了大半,只能看到尖巧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当他的手臂穿过她的颈后和膝弯,试图将她抱起时,那微弱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呻吟声,轻飘飘地溢出她的唇瓣,立刻就被狂暴的雨声吞没殆尽。

“老陈!开车门!”顾衍舟低吼,双臂稳稳托起这具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身体,转身大步走向车门。

他的动作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碎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仿佛怀中抱着的并非一个来历不明的麻烦,而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老陈手忙脚乱地打开后车门。

顾衍舟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冰冷的人儿安置在宽敞的后座。

昂贵的手工地毯瞬间被泥水和血渍污染,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去最近的医院!快!”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迫人的寒意。

幻影再次启动,引擎发出沉闷的低吼,迅速调头,划破雨幕,朝着最近的私立贵族医院疾驰而去。

车厢内,只剩下女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喘息,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敲打着车顶的雨声,交织成一首冰冷而焦灼的夜曲。

顾衍舟脱下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外套,随手扔在一旁,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紧紧锁在后座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

“顾先生,病人情况非常危急。”

仁和私立医院顶层的VIP通道里,穿着无菌手术服的主任医师语速飞快,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在冰冷明亮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他身后是紧闭的、象征着生死界限的手术室大门,门上鲜红的“手术中”三个字亮得刺目。

“颅骨轻微骨裂,伴有颅内出血,但出血量目前看来尚可控,是不幸中的万幸。左臂尺桡骨开放性骨折,失血量很大。最麻烦的是内出血,怀疑脾脏有破裂,需要立刻开腹探查!另外,全身多处软组织挫裂伤……”

顾衍舟靠在对面的墙壁上,昂贵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残留着无法完全洗去的、淡淡的暗红色血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下颌线绷得极紧,像一块冷硬的岩石。听着医生一项项报出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势,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无声地攥紧。

“手术风险很高,顾先生。”主任医师加重了语气,眼神凝重:

“尤其是探查止血和颅内情况,我们需要您的签字授权,并且……请做好心理准备。”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医疗器械运转的微弱嗡鸣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顾衍舟的目光越过医生,落在手术室紧闭的门上。几小时前,那里面还是一具冰冷濒死的躯体,此刻却承载着一个陌生而沉重的生死抉择。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雨夜里那几根伸向车灯、徒劳挣扎的纤细手指。

“用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我要她活着。”

他没有问“有没有把握”,也没有多余的废话。他的要求简单、直接,却重逾千斤。

主任医师显然习惯了这种顶级客户的气势,立刻点头:“顾先生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请在这里签……”

顾衍舟接过笔,在手术同意书家属栏的位置,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命运的判决。

手术室的门再次无声地滑开,又迅速关上,将里面紧张忙碌的世界与外面冰冷的等待隔绝开来。

老陈这时才气喘吁吁地从楼下办好所有紧急手续跑上来,手里拿着一叠单据,看到顾衍舟独自站在手术室门口的身影,那挺拔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孤绝的意味。

“顾总,手续都办妥了,用的是您给的‘苏晚晚’这个名字。医院方面已经封锁了消息,不会泄露出去。”

老陈低声汇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板的脸色。

顾衍舟只是微微颔首,视线依旧锁在手术室的门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空调风口送出恒定的冷风,吹拂着顾衍舟额前微湿的发丝。

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压。

昂贵的西装裤上,那些泥泞和血污早已干涸,留下深色的、狼狈的印记,与他此刻掌控一切的冷峻形象形成一种怪诞的对比。

老陈不敢打扰,只能远远地站着,心里七上八下。

他跟了顾衍舟多年,深知这位年轻总裁的脾性。冷静、理智、从不做无谓之事,更不会将自己置于任何麻烦之中。

可今天……这破例救人的举动,还有此刻这不同寻常的等待,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手术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

这次走出来的医生明显松了一口气,尽管脸上依旧带着疲惫。

“顾先生,万幸!”主任医师快步走到顾衍舟面前:

“手术很成功!脾脏破裂确认,已经成功修补止血。颅内出血点也已处理,骨裂位置无需手术,静养即可。骨折已经复位固定。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顾衍舟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插在裤袋里的手也悄然松开。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谨慎:

“病人脑部遭受了严重震荡冲冲击,虽然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但什么时候能苏醒,苏醒后会不会有后遗症,尤其是……记忆方面,现在都无法确定。需要等她醒来,做进一步的详细评估。”

记忆?

顾衍舟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他看着医生,声音听不出情绪:

“人没事就好。安排最好的病房,24小时特护。”

“是,顾先生。病人稍后会转入ICU观察24小时,之后转入VIP特护病房。您放心,我们会安排最专业的团队。”医生立刻应承。

沉重的担子似乎暂时卸下。

顾衍舟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电梯。老陈连忙跟上。

电梯镜面映出他此刻的样子:

昂贵的衬衫皱巴巴地贴着身体,沾着污渍的裤脚,湿发凌乱,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

“查。”

顾衍舟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动用所有关系,查清楚今晚的事故。我要知道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把她送到我的车轮底下。”

“是,顾总!”老陈心中一凛,立刻应声。

“还有,”

顾衍舟顿了顿,目光落在电梯门上倒映的自己那略显狼狈的身影上,眼神复杂,“查查‘苏晚晚’这个名字。在她醒来之前,我要知道她是谁。”

***

翌日清晨,暴雨早已停歇,阳光透过仁和医院顶层VIP特护病房宽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高级香氛混合的、洁净而冰冷的气息。

苏晚晚被转入了这间堪比五星级酒店套房的病房。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衬得眼睑下那圈青影愈发明显,氧气面罩覆盖着她的口鼻,发出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

各种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在她床边无声地闪烁着柔和的指示灯,连接着她纤细手臂的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的身体。

顾衍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病床。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重新恢复了那个掌控千亿商业帝国的冷峻总裁模样。

昨夜的狼狈与那一瞬间的冲动,仿佛只是阳光下的露水,蒸发得无影无踪。

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穿着无菌服的护士轻手轻脚地进来,熟练地检查着仪器上的数据,又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苏晚晚手背上固定留置针的胶布。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再次恢复了极致的安静,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苏晚晚微弱但平稳的呼吸声。

顾衍舟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病床上那抹脆弱的身影上。

阳光勾勒着她脸部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无害,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后、侥幸留在枝头的花苞。

麻烦。

一个巨大的、来历不明、还牵扯着潜在危险的麻烦。

顾衍舟的眼神深不见底,如同寒潭。

他缓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视线扫过她缠着纱布的额头,固定在手臂的石膏上,最后落回她苍白安静的脸上。

他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雨水中那冰冷的触感和粘稠的血液。

鬼使神差。

这个词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他?

窗外,城市在阳光下苏醒,车水马龙,秩序井然。

而在这间奢华却冰冷的病房里,一个陌生的生命,一个巨大的谜团,正沉睡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无声地打破了他原本精密运转、不容失控的世界。

他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守护的雕像,又像一个审视猎物的猎人。

阳光温暖,却无法驱散他眼底深处那抹沉沉的疑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决心。

无论她是谁,无论带来什么麻烦。

既然是他亲手从地狱边缘拽回来的,那么,在她偿还清这份“债务”之前,她的一切,都将由他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