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冰冷、锋利,固执地钻进鼻腔,与高级病房里刻意营造的温馨暖色调格格不入。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被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明晃晃的光栅,斜斜地打在纯白的床单上,也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小的尘埃。

顾衍舟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长腿随意交叠,昂贵的定制西裤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

他手里拿着一份平板,屏幕上密密麻麻是亟待处理的跨国并购案最终文件,指尖偶尔划过屏幕,留下几行精简的批复。

然而,他的视线却每隔几秒,就不由自主地从屏幕上抬起,投向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三天了。

苏晚晚——这个名字是医院根据她身上一张模糊的、被雨水泡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图书馆借书证残片推测出来的。

她像一只被风暴摧残后侥幸存活下来的雏鸟,蜷缩在纯白的病床上,安静得令人心慌。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衬得眼睑下那圈淡淡的青影愈发明显。

柔软的黑发散落在枕头上,几缕发丝黏在她光洁的额角。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会因为噩梦而微微蹙起眉头,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很快又沉入无边的黑暗。

顾衍舟签完一份文件,放下平板,无声地站起身。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窗外的阳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长久地注视过一个陌生人。

她身上那些骇人的外伤在顶尖医疗资源的养护下已开始结痂,但最深的谜团,却依旧禁锢在她紧闭的眼帘之后。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离她脸颊仅有一线之隔。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那修长的手指只是轻轻拂开了她颊边一缕有些碍眼的发丝,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下。

就在这时,那双覆盖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睛,毫无预兆地颤动了一下。

顾衍舟的手倏地收回,插回裤袋,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姿态,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动作从未发生。

纤长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剧烈地扑扇了几下,终于缓缓、缓缓地掀开。露出一双眼睛。

顾衍舟的心,毫无防备地被那双眼攫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得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却又像蒙着一层江南三月迷离的烟雨,湿漉漉的,带着刚刚脱离漫长黑暗的茫然与脆弱。

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却映着窗外投入的阳光,透出一种近乎琥珀般的纯净光泽,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有些紧绷的、线条冷硬的脸庞。

她眨了眨眼,长睫像小扇子般扫过下眼睑,似乎努力想要聚焦。

视线有些涣散地在天花板上游移了片刻,最终,带着全然的陌生和一种婴儿般的懵懂,缓缓地、定定地落在了站在床边的顾衍舟身上。

她的嘴唇很干,有些起皮。她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点细微的、如同小猫呜咽般的气音。

顾衍舟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神深邃莫测。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纯粹的困惑取代。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他是这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事物,又仿佛他是天书里一个无法解读的符号。

然后,她用尽力气般,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张开了口。

干裂的唇瓣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顾衍舟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震荡的涟漪。

“你……是谁?”

她问,每一个字都带着初生般的笨拙和不确定。

紧接着,那双纯净得让人心头发紧的眼眸里,瞬间弥漫开无边无际的、孩童般的恐惧和无助。

她看着他,仿佛他是这陌生天地间唯一的浮木,又像是带来未知恐惧的源头。

那茫然的困惑骤然破碎,被一种更深切、更本源、更令人心悸的疑问所取代。

她微微歪了歪头,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用那破碎嘶哑的声音,带着全然的空白和惶恐,问出了那个足以冻结空气的问题:

“那……我……又是谁?”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暗流。

阳光依旧明媚,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但一切都不同了。

顾衍舟插在裤袋里的手,无声地收紧。

他深邃的目光牢牢锁住那双盛满了全世界的迷茫与惊惶的眸子,里面是初生婴儿般纯净的空白,是对自身存在彻底的、令人心悸的遗忘。

那空茫的疑问,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吸走了病房里所有其他的声音——

仪器的滴答声,窗外的车流声,甚至他自己平稳的呼吸。

他沉默着,时间在无声的凝视中一分一秒流逝,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他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上,那无助的困惑像投入水中的墨滴,一点点晕染、加深,几乎要化为实质性的恐惧将她吞噬。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光。

就在那水光即将决堤的瞬间,顾衍舟动了。

他微微俯下身,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冰冷的距离。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压迫的轮廓,却奇异地没有带来更深的恐惧。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清晰地穿透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晚晚。”他叫出那个从图书馆借书证残片上得来的名字,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叫苏晚晚。”

病床上的女孩,不,苏晚晚,因为这个突然被赋予的名字,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跟着无声地念了一遍,唇形开合:

“苏…晚…晚?” 像在确认一个完全陌生的咒语。

顾衍舟的视线扫过她裹着纱布的额头、手臂,最后落回她那双依旧盛满惊惶的眼睛。

“你受伤了,”

他继续说道,声音里没有太多情绪,却奇异地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暂时想不起事情,很正常。”

“想不起……”

苏晚晚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巨大的、空洞的茫然似乎因为这个解释而找到了一个临时的落脚点,虽然依旧可怕,但至少不再是一片纯粹的虚无。

她努力地、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重新看向他,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那……你?”

顾衍舟直起身,重新拉开了那点安全的距离。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流转,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

他薄唇微启,字句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鬼使神差般的决断:

“顾衍舟。”

他报出自己的名字,目光沉沉地笼罩着她,“在你想起自己是谁之前,先跟着我。”

话音落下,他没有再看她瞬间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也没有等待她的任何回应——无论是拒绝还是感激。

他利落地转身,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轻响,径直走向病房门口。

那挺拔的背影,带着掌控一切的强势,也像一道骤然降临的、不容抗拒的命运之门,在她空白的生命里轰然开启。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病房里只剩下苏晚晚一个人,和窗外依旧明媚的阳光。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弥漫着。

她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

苏晚晚……顾衍舟……

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那个将她从冰冷雨夜的血泊里捞起、又在她最无助的深渊边缘投下一根绳索的男人。

她是谁?

她从哪里来?

她要去哪里?

这些巨大的问题依旧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但此刻,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和恐惧之上,另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初生的、近乎本能的微弱暖意。

她……暂时有地方可以去了。跟着那个叫顾衍舟的男人。

***

病房门被再次推开时,苏晚晚正对着窗外发呆。

她猛地回头,眼中瞬间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像是黑暗中乍然捕捉到的一点星火。

然而,看清来人后,那点亮光又迅速熄灭,被更深的不安取代。

进来的不是顾衍舟,而是一位穿着干练套装、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士。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苏小姐,您好。”中年女士走到床边,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是林助理,顾先生派我来处理您出院的事宜。这两位是仁和医院神经内科和心理科的主任医师,顾先生安排他们为您做一次详细的脑部功能和心理评估。”

“出院?”

苏晚晚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茫然,“评估?”这两个词对她而言都过于陌生和冰冷。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眼前这些人,让她本能地感到紧张和无所适从。

“是的,苏小姐。”林助理公式化地点头,对苏晚晚明显的不安视若无睹:

“顾先生认为,在您身体情况稳定后,需要更准确地了解您的失忆状况。请配合医生。”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仿佛只是在传达一个既定的事实。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苏晚晚来说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考验。

她被带到一个安静的诊疗室,面对各种精密的仪器和医生温和却带着审视意味的提问。

“苏小姐,您能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期吗?”

“您还记得昨晚吃过什么吗?”

“请试着回忆一下,您有家人吗?朋友呢?”

“看看这张图片,上面是什么?”

“请重复一下我刚才说的这几个数字……”

“现在,请描述一下您现在的心情?”

问题像冰冷的雨点一样砸向她空白的脑海。

日期?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家人?

朋友?

她的脑海中只有一片浓雾,任何试图回想的行为都像在浓雾中徒劳地摸索,只带来阵阵尖锐的头痛。

图片?

数字?

她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信息碎片,但它们像滑不溜手的游鱼,总是轻易溜走。

心情?恐惧、茫然、无助……这些情绪像沉重的铅块压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她努力地想要回答,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却细若蚊蚋,或者干脆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每一次的沉默和摇头,都让她的头垂得更低,手指死死揪着衣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能感觉到医生们交换的目光,能感觉到林助理在一旁记录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声音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在她脆弱紧绷的神经上。

“我……我不知道……”她最终只能反复地、带着浓重的鼻音重复这句话,像个犯了错却不知错在何处的孩子。

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异类,无所遁形。

评估终于结束了。医生们低声交流着,拿着厚厚的报告单走了出去。

林助理合上记录本,走到苏晚晚面前。苏晚晚低着头,不敢看她,肩膀还在轻微地耸动。

“苏小姐,结果出来了。”林助理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医生初步诊断,您遭受了严重的创伤性失忆,属于全面性遗忘。海马体功能暂时受损,导致您无法形成新的情景记忆,也无法提取过去的长期记忆。情绪方面,焦虑和恐惧感非常明显。”

这些冰冷的术语像一把把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她混沌的状态。

全面性遗忘……无法提取记忆……苏晚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最后一点侥幸也被彻底碾碎。

原来,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记住眼前这一切的能力都岌岌可危。

“基于您的身体状况和心理评估,顾先生认为您目前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林助理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语气没有丝毫松动:

“稍后我会带您出院,直接前往顾先生的住所。您的生活必需品,顾先生已经吩咐准备好了。”

出院?

去他家?

苏晚晚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助理,嘴唇哆嗦着:“我……我不能……”

她想说:“我不能这样麻烦一个陌生人”,

可巨大的惶恐让她语无伦次:“我……我什么都不会……我……”

“苏小姐,”林助理打断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直接:

“顾先生的决定,就是安排。您只需要接受。”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顾先生的时间非常宝贵,希望您能配合,不要造成不必要的延误。车已经在楼下等了。”

说完,林助理不再看她,转身开始利落地收拾病房里寥寥无几属于苏晚晚的东西——实际上,只有医院提供的一套病号服和洗漱用品。

苏晚晚僵坐在椅子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林助理那公事公办的冷漠和不容置疑的安排,像一盆冰水,将她心中刚刚因顾衍舟那句“先跟着我”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彻底浇熄。

原来,所谓的“跟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冰冷的收容。

她像一个被贴上标签的物品,被评估,被诊断,然后被安排去处,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顾衍舟甚至不需要亲自出现,只需要一个指令,她的人生就被轻易地规划好了方向。

巨大的无助感和被掌控的冰冷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比之前的茫然更加让人窒息。

她看着林助理忙碌的背影,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天际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她不仅失去了过去,也失去了对自己未来的任何掌控。

她只是一个空白的、等待被填写的容器,而握笔的人,是那个叫顾衍舟的、强大而冷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