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滑过，像无声的溪流。距离那场令人窒息的早餐质问，已经过去了两天。
云顶公寓巨大的空间里，空气似乎比以往更加粘稠。苏晚晚像一只受了惊的蜗牛，将自己更深地缩进了无形的壳里。
她待在露台的时间明显减少了，即使去，也总是带着一种做贼般的谨慎，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生怕再被那双锐利的眼睛捕捉到。
那些曾经让她感到一丝掌控感的“小实验”材料——揉碎的花瓣、撕扯的叶片、刮下的香料粉末——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阳光房最角落一个废弃的花盆底下，如同埋藏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刻意避开顾衍舟可能出现的时间和路线。他回来时，她早已躲回自己的房间；他去书房，她绝不会在走廊逗留。
偶尔在餐厅或客厅避无可避地相遇，她也总是低垂着头，飞快地溜走，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那双曾经在超市里亮起惊喜光芒、在递上芒果慕斯时盛满期待的眼睛，此刻总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惊惶和小心翼翼。
顾衍舟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他依旧早出晚归，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
只是，那晚之后，他再没有踏足过露台一步。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厚重的玻璃墙，彼此能看见，却再无交流，连空气都凝滞了。
这天下午，苏晚晚抱着膝盖蜷在客厅靠窗的软榻上，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发呆。
秋意渐浓，冷风卷着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她心里空落落的，像这萧瑟的天气。
“苏小姐。”林助理平淡无波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得苏晚晚浑身一颤，差点从软榻上跳起来。
她猛地回头，看到林助理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顾先生的生日快到了。”林助理开门见山
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苏晚晚毫不相干的事情，
“按照惯例，会举办一场晚宴。这是顾先生收到的部分礼物清单预览，您需要过目一下，看看是否有需要特别留意或处理的。”
林助理说着，将手中的平板递了过来。
苏晚晚愣愣地接过沉甸甸的平板，屏幕上密密麻麻列满了条目：
＞ [ 瑞士百达翡丽限量版星空腕表 - 王董 ]
＞ [ 法国波尔多酒庄1982年份顶级窖藏（12瓶装） - 李总 ]
＞ [ 当代抽象派大师赵无极早期真迹一幅 - 周夫人 ]
＞ [ 私人订制纯金镶钻钢笔（笔尖镶嵌蓝宝石） - 陈氏集团 ]
＞ [ 意大利顶级手工定制西服套装（三套） - 张会长 ]
＞ [ 南极洲纯净冰芯雕塑（内含远古气泡） - 科技新贵刘 ]
＞ ……
琳琅满目，价值连城。
每一件都闪耀着金钱和地位的光芒，每一件都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着与顾衍舟那个世界的匹配度。
苏晚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看着那些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的名词，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渺小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却没有任何装饰。她有什么？一个空白的过去，一个寄人篱下的现在，以及……那些藏在花盆底下、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粗糙的“实验品”。
她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东西，能送给那个掌控着这一切的男人？
指尖冰凉。
她默默地将平板递还给林助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看完了。没有…需要特别留意的。”
林助理接过平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在她苍白失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淡漠：“好的，苏小姐。晚宴的礼服和配饰，稍后会有人送过来供您挑选。顾先生希望您届时出席。”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苏晚晚一个人，和窗外愈加阴沉的天空。
那句“顾先生希望您届时出席”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出席？穿着华丽的礼服，像个精致的玩偶一样，站在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身边，接受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审视或探究的目光？然后呢？看着别人送上那些价值连城的贺礼，而她，两手空空？
不，她做不到。
一股强烈的、近乎执拗的冲动猛地攥住了她。她不能只是去当一个沉默的背景板。
她必须送他点什么！哪怕……哪怕那东西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甚至可笑。
可是，送什么呢？
她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奢华却冰冷的家具摆设，脑子里一片混乱。
钱？她没有。名贵的东西？她不懂。亲手做的？她只会那些……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只配藏在花盆底下的……
等等！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
气味！
那个古老香水瓶的气息！还有……他身上那股让她心安神迷的、冷冽沉稳的木质尾调！
她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因为这个大胆的念头而狂跳起来。
对！气味！那是她唯一能感知到、唯一能笨拙地尝试去“创造”的东西！虽然粗糙，虽然可能再次惹他不快……但那是属于“苏晚晚”的东西，是她从一片空茫中，唯一能亲手捧出来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
她像着了魔一样，转身冲回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小小的、藏着她所有“宝贝”的旧纸盒。里面是几块之前做好的、已经有些干硬的香氛蜡片，散发着混杂的气息。
她拿起一块闻了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行，太杂乱了，不够纯粹，不够……像他。
她需要更干净、更接近他气息的东西！
苏晚晚的目光急切地在房间里搜寻，像一头寻找水源的困兽。
最终，定格在衣柜深处，那件她第一次被顾衍舟带回来时穿过的、洗得干干净净却依旧透着旧色的棉质衬衫上——那是她仅有的、属于“过去”的衣物。
她冲过去，一把将衬衫从衣架上扯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布料中，用力地、近乎贪婪地呼吸着。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洗涤剂残留的淡淡清香。属于她“过去”的气息，早已被洗涤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将她击中。
她抱着衬衫，无力地滑坐在地毯上，眼神空洞。怎么办？她连自己过去的“气息”都抓不住一丝一毫……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嫩芽，顽强地钻了出来——
他的气息。
那个无数次在黑暗中给予她安全感、让她心跳加速的、冷冽沉稳的木质香气……不正是他身上最鲜明、最独特的印记吗？她无数次偷偷靠近他，贪婪地捕捉过那缕气息！它早已刻进了她空白的脑海深处！
苏晚晚的眼睛倏地亮了！像两颗骤然被点亮的星辰。
她可以……捕捉他的气息！
这个念头大胆得近乎疯狂，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猛地站起身，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房间，目标明确——顾衍舟的衣帽间！
那扇沉重的、平日里总是紧闭的、象征着绝对私人领域的门，此刻在她眼中成了唯一的希望之门。
她站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冒犯，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那个想要送他一份“特别”礼物的执念，压倒了所有的恐惧。
她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拧动了门把手。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高级织物、真皮以及一种极其沉稳、干净、带着冷冽木质香气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
那是属于顾衍舟的、绝对领域的气息。
苏晚晚像踏入圣殿的朝圣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和小心翼翼。
巨大的衣帽间如同一个奢华的展示厅，一排排悬挂得一丝不苟的高定西装、衬衫，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
空气里，那股她熟悉的、让她心跳加速的冷冽木质香，如同有生命般，丝丝缕缕，无处不在，远比平时在他身边闻到的更加浓郁和纯粹。
她的目光急切地掠过那些价值不菲的衣物，最终定格在悬挂在中央区域、几件深色系的西装外套上——那是他最常穿、沾染他气息最浓郁的地方。
她一步步走近，如同靠近沉睡的猛兽。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一件深灰色法兰绒西装的袖口。
触感细腻冰凉。
就是这里！这里残留的气息最浓！
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鼓起所有的勇气，将脸轻轻地、轻轻地贴上了那件西装的肩部位置。
柔软的羊毛面料带着凉意贴上脸颊，下一秒，那深入骨髓的、冷冽沉稳又带着一丝干燥烟草和雪松气息的独特木质香，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苏晚晚闭上眼，深深、深深地呼吸着。那熟悉的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涌入肺腑，在她空茫的脑海里激荡起强烈的回响。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像冬日森林里覆盖着薄雪的冷杉，沉稳、强大、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却又奇异地让人感到心安。
她贪婪地呼吸着，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甘泉。
这气息不仅属于顾衍舟，也在此刻，奇异地成为了连接她与他之间、唯一真实可感的纽带。
她需要留住它！留住这份感觉！
苏晚晚猛地睁开眼，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亮光。
她迅速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干净的小布片——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从自己一件旧T恤上剪下来的柔软棉布。
她将其中一块布片，紧紧地按在那件西装外套的肩部，用力地、反复地摩擦着，试图将那缕珍贵的、代表着顾衍舟的气息，尽可能地吸附到布片上。
小小的布片，成了她捕捉“气息”的简陋容器。
她像在进行一项神圣又隐秘的仪式，专注而虔诚。
直到那块小小的布片上也沾染上了清晰的、属于顾衍舟的冷冽木质香气，她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起，如同藏起稀世珍宝。
她又飞快地拿出另外几块布片，在其他几件他常穿的外套袖口、领口等位置，如法炮制。
做完这一切，她像虚脱般，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他气息的“圣殿”，然后像来时一样，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苏晚晚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她摊开手掌，几块小小的、沾染着冷冽木质气息的布片静静躺在手心。
她的“原料”，终于齐备了。
接下来的几天，露台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再次成了苏晚晚的秘密堡垒。
只是这一次，她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专注。她不再胡乱混合各种花草香料。
她清空了小瓷碗，只放入了最纯净的、无味的蜂蜡基底。
然后，她拿出了那几块浸染了顾衍舟气息的布片。她将它们凑近鼻端，深深地、反复地嗅闻着，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中勾勒、复刻那缕冷冽沉稳木质香气的每一个细微层次——雪松的清冷、冷杉的沉稳、干燥烟草的微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如同岩石般的矿物感。
她凭着这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感觉，开始极其谨慎地、近乎虔诚地，向融化的蜂蜡里，滴入她仅有的、能捕捉到类似气息的精油。
一滴，两滴……珍贵的雪松精油，带着凛冽的山林气息。
一滴……冷杉精油，散发着更深沉、更稳重的木质芬芳。
极其微小的一滴……岩兰草精油，增添一丝干燥的泥土和矿物底蕴。
最后，仅仅用牙签蘸取了一丁点……极其昂贵的、带着烟熏感的橡苔精油，赋予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的森林底蕴。
每一种精油的分量，她都全凭“感觉”去控制，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
她屏息凝神，像在雕琢一件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搅拌着瓷碗里逐渐融合、呈现出淡淡琥珀色的液体。
空气中弥漫开的香气，越来越接近她脑海中反复描摹的那个气息——冷冽、沉稳、深邃，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却又奇异地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直到感觉对了，她才停止搅拌。
她取来一个从厨房角落里找到的、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拇指大小的透明玻璃瓶——那是之前装某种高级调味油的小样瓶。
她将温热的、散发着诱人光泽的琥珀色液体，极其小心地、一滴不剩地倾注进这个小小的玻璃瓶里。
然后，她找来一个同样简陋的、用硬纸板折成的小方盒，里面垫上柔软干净的白色棉絮。
她将那个装着淡琥珀色液体的小玻璃瓶，如同安置稀世珍宝般，轻轻地、稳稳地放了进去。
最后，她取出一张小小的白色卡片，用一支细细的黑色水笔，在上面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
＞ **给顾先生。**
＞ **祝您生日快乐。**
＞ **苏晚晚**
字迹稚嫩，却带着全然的真诚。
她看着盒子里那瓶小小的、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光芒的香水，又看了看那张朴素的卡片，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忐忑却又无比满足的浅浅笑容。
这是她的“特别”礼物。用她唯一拥有的、对气息的“感觉”，捕捉了他身上最独特的印记，再笨拙地、倾尽所有地“复刻”出来。
它不值钱，很粗糙，甚至可能……依旧不合时宜。
但这是“苏晚晚”的心意，是她从一片空白和惶恐中，能捧出的、最珍贵的全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