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22:45:47

王妈妈被两个粗使婆子“请”走时,脚步拖沓,背影透着一股灰败。苏清瑶站在小厨房门口,捏着帕子的手指关节泛白,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月亮门后,才猛地跺了跺脚,带着丫鬟往自己院里去了。

正院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午后的静谧。青禾端着空了的燕窝碗从内室出来,见苏清弦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望着庭院里的石榴树出神,便放轻脚步走过去,轻声道:“姑娘,夫人说那燕窝炖得极好,让您也尝尝剩下的。”

苏清弦回过神,摇了摇头:“不必了,你拿去分了吧。”

她心里清楚,母亲并非真觉得燕窝滋味好,不过是想让她宽心。今日这桩事,看似是她占了上风,实则是柳姨娘投石问路的一步棋。王妈妈虽是柳姨娘的心腹,但还没到能替主子扛事的地步,罚她去庄子上,柳姨娘多半不会真的动气,甚至可能觉得这是个顺水推舟的机会——既能显得自己“大度”,又能让王妈妈去庄子上盯着那边的动静,毕竟侯府的庄子上,还藏着不少沈家的陪嫁产业。

“姑娘,”青禾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您说……柳姨娘会不会记恨咱们?”

“记恨?”苏清弦轻轻抚摸着竹椅扶手上的纹路,声音平淡,“她早就记恨了,从进府那天起就记恨着。只是以前,她藏得深,我看得浅罢了。”

前世她浑浑噩噩,只当柳姨娘是真心待她好,如今想来,那些看似亲昵的关怀,不过是层层包裹的毒药。就像去年冬天,柳姨娘给她做了件极其华丽的狐裘,领口镶着雪白的狐毛,在一众贵女里出尽风头,可那件衣裳的里子却用了劣质的料子,贴身穿刺得人难受,没过几日就让她起了一身疹子,错过了祖母家的赏花宴——那本该是母亲为她铺路,让她认识些京中贵女的好机会。

那时她只当是自己体质敏感,还感激柳姨娘费心,如今才明白,那是故意让她出丑,断她的路。

“去把我院里的针线笸箩拿来。”苏清弦站起身,“再取些素色的绸缎,我想给母亲做个靠垫。”

青禾愣了愣:“姑娘不是最不喜做这些活计吗?”

前世柳姨娘总说,女子不必精通女红,有那功夫不如多学些逗趣解闷的本事,讨男人喜欢。她便真的信了,针线活计一塌糊涂,连个像样的荷包都绣不好,反倒是苏清瑶,被柳姨娘逼着学了一手好绣活,时常在宴会上露一手,引得众人夸赞。

“以前不懂事,现在该学了。”苏清弦微微一笑,“母亲怀着身孕,总躺着容易累,做个软和些的靠垫,能舒服些。”

青禾连忙应声去了。

苏清弦走进内室时,沈氏正拿着一本《金刚经》在看,阳光透过窗纱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一幅画。听到脚步声,沈氏抬起头,笑道:“怎么想着做靠垫了?让底下人做就是。”

“女儿亲手做的,母亲用着才舒心。”苏清弦走到床边,拿起母亲放在一旁的书卷,见上面有几处批注,字迹娟秀,不由得赞叹,“母亲的字真好。”

沈氏的父亲曾是国子监博士,她自幼饱读诗书,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妙,只是嫁入侯府后,为了顾及苏承安的面子,很少在外人面前显露。

“喜欢?”沈氏笑着问,“若是喜欢,我教你?”

苏清弦心里一动。前世母亲也说过要教她写字,却被柳姨娘打断,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写那么好的字给谁看”,她便作罢了。

“想!”她用力点头,眼底闪着期待的光,“女儿早就想跟母亲学写字了。”

沈氏欣慰地笑了:“好,等过几日你精神好些,我便教你。”

正说着,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夫人,大小姐,二门上的人来报,说沈府那边派人来了,是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

沈氏坐直了些:“快请进来。”

苏清弦心里也松了口气。沈府是她的外家,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便成了沈家的主心骨。外祖母是个厉害角色,在京中贵妇人里颇有威望,有她照拂,母亲在侯府的日子能好过些。前世她被柳姨娘挑唆,总觉得外家的人太过严肃,不如柳姨娘亲近,很少主动去沈府,现在想来,那才是真心为她和母亲着想的人。

周嬷嬷很快跟着丫鬟进来了,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个精明干练的人。

“老奴给夫人请安,给大小姐请安。”周嬷嬷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嬷嬷快起来,”沈氏让丫鬟搬了椅子,“外祖母近来身子可好?”

“托福,老夫人身子硬朗着呢。”周嬷嬷坐下,喝了口茶,才道,“老夫人听说夫人有了身孕,特意让老奴送些东西来,都是些安胎的补品,还有几件新做的小衣裳,是给肚子里的孩子预备的。”

她说着,让跟来的小厮把东西搬了进来。几个大箱子打开,里面摆满了各种上好的补品,还有几匹柔软的云锦,上面绣着寓意吉祥的图案,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沈氏看着那些东西,眼眶微微发热:“又让母亲费心了。”

“老夫人说了,夫人怀着身孕,万事都要小心,”周嬷嬷的目光扫过沈氏的脸色,眉头微蹙,“夫人这脸色看着还是有些虚,是不是府里的饮食不合胃口?”

沈氏刚想摇头,苏清弦便开口道:“周嬷嬷有所不知,前几日母亲孕吐得厉害,确实没什么胃口。不过今日好多了,刚才还吃了些燕窝呢。”

她特意提了燕窝,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说起来,今日还出了桩趣事,柳姨娘院里的王妈妈,说我们正院用了她们院里的燕窝,闹了一场,后来查清楚了,是场误会。”

周嬷嬷何等精明,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脸色沉了沉:“侯府的规矩,难道是摆设?一个妾室身边的奴才,也敢到正院来撒野?”

沈氏不想把事情闹大,连忙道:“嬷嬷别生气,已经处理好了,罚了王妈妈去庄子上反省。”

周嬷嬷哼了一声:“夫人就是太心软。老夫人说了,若是府里有人不安分,让您不必客气,只管回禀老夫人,沈府还没落魄到护不住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沈家的底气,让苏清弦心里一阵温暖。

“替我谢谢母亲。”沈氏轻声道。

周嬷嬷又说了些沈府的琐事,嘱咐了沈氏几句安胎的注意事项,目光落在苏清弦身上时,多了几分温和:“大小姐也长大了,该懂事了,要好好帮着夫人照看家里。”

“是,清弦明白。”苏清弦恭声应道。

周嬷嬷走后,沈氏看着那些补品,叹了口气:“你外祖母就是这样,总怕我受委屈。”

“外祖母是疼您。”苏清弦拿起一匹水绿色的云锦,“这料子真软,做小衣裳正好。”

沈氏笑了:“等孩子出生,就让他穿你外祖母做的衣裳。”

提到弟弟,苏清弦的心里软了软。前世她对这个弟弟太过冷漠,让他在侯府过得像个透明人,被柳姨娘的儿子欺负也不敢作声,最后更是被随便打发了个差事,远走他乡,再无音讯。这一世,她一定要护着他。

青禾把针线笸箩和绸缎取来了,苏清弦便在窗边坐下,开始裁剪布料。她的动作有些生疏,剪子拿得不太稳,绸缎又滑,剪了几下都不太规整。

沈氏看着她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慢慢来,别急。”

苏清弦有些不好意思,前世她哪里碰过这些,连穿针都觉得麻烦。

“母亲,”她一边穿针,一边状似随意地问,“父亲今晚过来用晚膳吗?”

沈氏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淡淡道:“不知道,你父亲忙。”

苏清弦心里清楚,父亲怕是又要去柳姨娘院里了。前世这个时候,父亲几乎天天宿在柳姨娘那里,美其名曰“怜惜她身子弱”,却不想想母亲怀着身孕,更需要人照顾。

“父亲再忙,也该顾着母亲和弟弟呀。”苏清弦轻声道,“我听说,别家的侯爷,夫人怀着孕的时候,都是守在身边的。”

沈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书卷,却没再看进去。

苏清弦知道,母亲心里是在意的。哪个女子不希望丈夫疼惜?只是母亲性子骄傲,不愿表露罢了。

“晚膳我让厨房做些父亲爱吃的菜吧?”苏清弦继续道,“比如那个红烧肘子,父亲不是最爱吃吗?”

沈氏愣了愣:“你怎么知道你父亲爱吃这个?”

苏清弦心里咯噔一下,她忘了,前世她从来没留意过父亲的喜好,这些都是后来听柳姨娘院里的丫鬟闲聊时说的。

“前几日听厨房的师傅说的。”她连忙找了个借口,“说父亲上次在外面应酬,回来还念叨着想吃家里的红烧肘子呢。”

沈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好,让厨房做吧。”

苏清弦松了口气,连忙让青禾去吩咐厨房。她知道,单靠一道菜留不住父亲的心,但总要试试。哪怕能让他多在正院待一刻,多看看母亲,也是好的。

傍晚时分,夕阳把侯府的飞檐染成了金色。苏清弦的靠垫才刚绣了个边角,针脚歪歪扭扭的,远不如苏清瑶绣得精致,但她并不气馁,一针一线地绣着,心里想着母亲靠在上面舒服的样子。

厨房里飘来红烧肘子的香味,浓郁醇厚,勾得人食欲大开。苏清弦放下针线,帮着丫鬟摆好碗筷,心里隐隐有些期待。

然而,直到饭菜都快凉了,也没等来苏承安的身影。

沈氏始终平静地坐着,只是拿起筷子时,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母亲,”苏清弦轻声道,“可能父亲被公务绊住了,我让厨房温着菜,等父亲来了再吃?”

沈氏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清淡的蔬菜:“不必了,我们吃吧。你父亲若是来了,让厨房再做就是。”

那一晚,苏承安终究没有来。

原来父亲早就对母亲漠不关心、视若无睹了!既然如此,那么我又何必再去在意他呢?毕竟感情这种东西向来都是相互的,如果一方已经心灰意冷,另一方就算付出再多努力也是徒劳无功罢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反而轻松释然起来——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把父亲放在心上,而是专注于自己和母亲。

夜深了,苏清弦躺在自己的床上,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片冰冷的霜。

她想起前世父亲最后一次见她的样子,那时她躺在陈家的破床上,奄奄一息,让人去侯府报信,父亲却只让管家送来一百两银子,连面都没露。后来她才知道,那时柳姨娘的儿子刚被封为世子,父亲正忙着为他铺路,哪里有功夫管她这个“废棋”。

恨意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心头,却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不能急,不能慌。

她对自己说。

路要一步一步走,仇要一点一点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窗台上。苏清弦猛地坐起身,握紧了枕边的发簪——那是她特意放在那里的,以防万一。

窗外的月光下,一个小小的黑影动了动,发出“啾啾”的叫声。

是只鸽子。

苏清弦愣了一下,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那鸽子不怕人,见她开窗,还歪着脑袋看她,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是谁半夜给她放鸽子?

苏清弦心里充满了疑惑,伸手取下竹筒,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字:

“柳姨娘院里的药渣,今夜会倒在西边的杂院。”

字迹潦草,像是匆匆写就。

苏清弦的心脏猛地一跳。

药渣?是柳姨娘在喝的药,还是……给母亲准备的“补品”的药渣?

送纸条的人是谁?是敌是友?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子里盘旋。她看向那只鸽子,它已经振翅飞走了,消失在夜色里。

苏清弦捏着那张纸条,指尖微微颤抖。

这深宅大院里,果然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人和事。

她要不要去看看?

去了,可能会有危险,可能会打草惊蛇。

不去,可能会错过重要的线索,错过保护母亲的机会。

窗外的风更凉了,吹动着窗帘,发出细碎的声响。苏清弦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无论是谁送来的消息,无论前方有什么危险,她都必须去看看。

为了母亲,为了弟弟,也为了自己。

她转身,迅速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衣裙,又把发簪紧紧攥在手里,对门外的青禾低声道:“我去趟茅房,你不用跟着。”

说完,便轻轻推开房门,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