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23:51:38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永无休止。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各种食物的复杂气味,熏得梁念西阵阵作呕。

她缩在硬邦邦的座位角落,身上那件厚棉袄成了她唯一的堡垒。

从京城到东北,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

起初,她还会偷偷掉眼泪,想着父母,想着那个回不去的家。

后来,眼泪流干了,人也变得麻木了。

周围全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一张张脸上写满了迷茫和不安,没有人说话,车厢里只有单调的铁轨撞击声。

梁念西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外面是飞速倒退的、一成不变的荒芜景色。

她的人生,就和这列火车一样,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带向一个完全未知的、黑暗的远方。

终于,火车停了。

又换乘了颠簸的卡车,在扬起漫天灰尘的土路上开了大半天。

当卡车停下时,天色已经擦黑。

“红星生产大队,到了!都下车!”

一声粗嘎的吆喝,打破了死寂。

梁念西被人推搡着,最后一个跳下车斗。

双脚落地的瞬间,一股凛冽到极致的寒风猛地灌进她的脖子里。

那不是京城冬天的干冷,而是一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尖锐,蛮横。

她猝不及防,狠狠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种罪。

不过几秒钟,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耳朵就被冻得生疼,好像有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在扎。

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很快就被寒风逼成了冰凉的泪珠,挂在睫毛上。

太冷了。

这鬼地方,真的能活人吗?

一个叼着烟袋的半老男人是来接应的,他是大队的队长,扫了一眼这群蔫头耷脑的城里娃娃,没什么表情。

“女娃跟我来这边,男娃去那边。”

他指了指不远处两排破旧的泥坯房。

梁念西和其他几个女生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脚下的土地坑坑洼洼,冻得邦邦硬。

她们被领到一间屋子前。

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烟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光线勉强照亮屋子的一角。

大通铺。

一眼望过去,就是一条长长的、铺着干草的土炕,上面已经住了几个人,正好奇地打量着她们这群新来的。

“王大姐,新来的知青,你给安排一下。”队长把人领到,就转身走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被叫做王大姐的女人约莫三十来岁,是这里的知青负责人,她上下打量了梁念西几眼,那审视的劲头,让梁念西很不舒服。

“就这儿吧。”她随手一指炕尾最靠门的位置,“把东西放下。”

那个位置正对着门缝,风呼呼地往里灌。

梁念西的包裹不大,她放到炕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

“哟,又来一个资本家小姐。”

说话的是一个已经住在这里的女知青,她靠在墙上,抱着胳膊,脸上满是嘲弄。

屋里其他几个女知青也跟着窃窃私语起来,投来的全是排斥和不友善。

梁念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咬着下唇,攥紧了衣角。母亲的话在耳边回响:千万要低调,别跟人起冲突。

她忍了。

她只是默默地打开自己的小包裹,想把里面仅有的两件换洗衣物拿出来。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很高,挡住了大半个门框。

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懒洋洋地倚在门边,似乎在等什么人。

屋里的几个女知青看见来人,顿时安静下来,有两个胆大的还冲他笑了笑。

梁念西没抬头,她只顾着整理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

“磨磨蹭蹭的,走了。”

一个清冽又带着几分不耐的男声响起。

这声音……

这该死的,化成灰她都认得的调调!

梁念西的动作猛地一僵,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朝门口望去。

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被跳跃的火光照亮。

轮廓分明,鼻梁高挺。

就算穿着和周围人一样打了补丁的旧衣服,也掩盖不住那一身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清贵之气。

虽然比一年前清瘦了些,也黑了些,但那张脸,梁念西到死都不会忘。

裴少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

梁念西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京城那么大,全国那么多生产大队,怎么偏偏就是这里?怎么偏偏就是他?

老天爷是在跟她开什么恶劣的玩笑!

裴少珩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原本散漫的视线缓缓移了过来,在触及梁念西那张写满震惊的小脸时,也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

但那意外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的,带着几分嘲弄的探究。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个是刚从天堂跌落地狱,满身狼狈的落难千金。

一个是已经在地狱里待了一年,浑身淬出冷硬的落魄少爷。

往日在京城里那些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梁家和裴家是世交,但梁念西和裴少珩,是从小斗到大的死对头。

他嫌她娇气做作,她骂他虚伪假正经。

一年前,裴家先一步出事,裴少珩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狗崽子”,然后就消失了。

梁念西还曾幸灾乐祸地想,这下总算没人跟她抬杠了。

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

一年后,她也踏上了和他一样的路。

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屈辱又狼狈的方式,在他面前。

巨大的难堪和愤怒席卷了梁念西。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用最尖刻的语言来掩饰自己的脆弱。

“我当是谁呢,”梁念西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站直了身体,努力想找回一点昔日大小姐的气势,“原来是裴家大少爷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屋里所有人都听见。

她刻意加重了“大少爷”三个字。

“真是没想到,一年不见,你混成这样了。”

梁念西扬起下巴,尽管冻得发抖,却还是摆出那副她最擅长的、高傲又刻薄的姿态。

“果然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这句话,又毒又狠。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门口那个男人。

裴少珩倚着门框的姿态没变,他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唇边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笑声里,全是凉意。

“彼此彼此。”

他终于开了口,嗓音比一年前要低沉一些,也冷漠许多。

“梁家大小姐,不也来体验生活了?”

他的视线从她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滑到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臃肿棉袄上,最后停在她那双握着锄头都嫌费劲的纤细的手上。

那不加掩饰的审视,让梁念西感到一阵羞辱。

“你!”梁念西气结。

裴少珩却不给她继续发作的机会。

他直起身,朝她走近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压迫感,笼罩下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一字一句地开口。

“奉劝你一句。”

“把你的大小姐脾气收一收。”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外面冰天雪地的寒气。

“不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扯出一个极其恶劣的笑,“像你这样的娇小姐,在这里,活不过三天。”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直起身,转身就走。

干脆利落。

只留给梁念西一个冷漠的背影。

“活不过三天……”

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梁念西的脑子里盘旋。

屈辱、愤怒、委屈、还有一丝丝被说中的恐惧,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抖。

她看着裴少珩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那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周围的女知青们开始窃窃私语,投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看好戏的幸灾乐禍。

“原来跟裴少珩认识啊,看样子还是仇人。”

“啧啧,刚来就得罪了裴少珩,她以后日子难过了。”

“活该,谁让她嘴那么欠。”

那些细碎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梁念西的耳朵里。

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只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这里不是京城,没有宠爱她的父母,没有奉承她的朋友。

这里只有漏风的屋子,冰冷的土炕,不怀好意的同伴,还有一个巴不得她死的宿敌。

梁念西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

活不过三天?

她偏要活下去。

她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谁都好!

梁念西猛地抬起头,望向门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双被泪水和寒风蹂躏过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却无比倔强的火焰。

裴少珩,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