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姐和离后,爹娘又一次告知谢家,推迟了我的婚期。
爹娘对我说:
“你阿姐如今刚刚和离,你不日便要成婚,你阿姐看了难免心中不适。”
我沉默着,不发一言。
这已经是爹娘第三次推迟我的婚期了。
第一次,他们对我说长幼有序,我绝不可抢在长姐之前成婚,让谢家把婚期推迟了五年。
五年后,长姐诞下一子,爹娘又以不能抢小侄子喜气为由,将婚期再推迟了五年。
十年过去,我从少女拖成了老姑娘。
谢尘也从谢小将军等成了一道死讯。
谢尘尸身回京那天,我披挂上阵。
如果不能嫁给谢尘,那就让我们死在一处吧。
后来,听闻往日冷静自持的苏大人,疯了一般派人来塞外。
只为找回他们那个女扮男装,奔赴疆场的女儿。
1
“青雁,你的婚事,怕是还要推迟一段时间。”
爹娘的声音轻飘飘传来,落在我耳中却重如千斤。
“瑾瑶如今刚刚和离,家里就大办喜事,被她看到了,难免心中不适。”
阿娘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对长姐的怜惜。
“想来你也不想看她难过吧?”
抬眼望去,我能清楚地看到父母脸上的表情,轻慢,不以为意。
仿佛我的婚事、我的人生,从来都只是长姐的附属品。
随时可以为了她的情绪被搁置、被牺牲。
他们字字句句都是为长姐着想,可没有一个人问过我。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我从少女,熬成了老姑娘。
那些流言蜚语,从看不见的地方疯狂朝我倾涌过来。
可我的爹娘,从来视而不见。
他们的眼里,从来只有长姐瑾瑶。
今日不过是谢家差人来敲定婚礼流程,被长姐听了一句,她便寻死觅活闹着要上吊。
爹娘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当场就打发谢家下人回去,说婚期暂缓。
直到所有事情都定了,他们似乎才想起我这个正主,施施然跑来通知一声。
多可笑啊。
我的亲事,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推迟的人。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干涩又凄厉,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青雁,你听到了没有?”
见我许久不说话,爹爹的眉头狠狠蹙起,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
我抹掉脸上的泪,抬起头,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若不愿呢?”
谢尘他等了我整整十年啊!
从鲜衣怒马的少将军,等到如今已年近而立,换作旁的人家,早就退婚千百回了。
可谢家始终如初,等着我嫁过去。
“长姐和离与我有何干系?为何要一次次因为她推迟我的婚事?”
“放肆!”
“啪”的一声脆响,爹爹的巴掌狠狠甩在我脸上。
清晰的巴掌印立刻浮现在脸颊上,滚烫得灼人。
我心里却一片冰凉。
我不明白,我和长姐明明是一母同胞,为何他们待我们,却如此天差地别?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阿娘上前拉了拉爹爹的衣袖,假意劝道:
“好了好了,孩子还小。”
转头又对我说:
“你爹爹也是为你好,你阿姐身子弱,刚和离正是伤心的时候,你这时候成婚,她触景生情病倒了,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
好一个为我好。
我咬着唇,一言不发。
爹娘只当我是默认了,转身便急匆匆地去后院哄长姐。
2
爹娘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我抬手拔下了头上的玉簪。
“啪”的一声,羊脂白玉簪摔在青石板上,裂成了两道刺眼的纹路。
“小姐!”
贴身丫鬟春桃惊得脸色发白,慌忙蹲下身去捡。
“这不是你及笄礼上老爷夫人为你准备的发簪吗?你一向宝贝得很,为何要扔了?”
我看着那断裂的玉簪,眼底的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唇没让它落下。
是啊,我曾何等宝贝这簪子。
只因这是我活了二十五年,唯一一件真正独属于我的东西。
从小到大,爹娘给我的所有物件,大到绫罗绸缎,小到糖糕点心。
只要长姐苏瑾瑶皱一下眉、掉两滴泪,转头就会被爹娘拿去哄她。
我新得的衣裳,她瞧着喜欢,我就得连夜脱下来送过去。
祖母给的璎珞,她哭着说想要,爹娘便逼着我亲手给她插上。
唯有谢尘,只有谢尘。
他会在我被长姐抢了首饰哭鼻子时,偷偷拉着我溜出府,在京城最热闹的铺子里,让我随便挑。
他会在我因推迟婚期被京中贵妇嘲笑时,骑着高头大马挡在我身前,冷声告诉旁人:
“我谢尘的未婚妻,轮不到旁人置喙”。
他会在边关打仗时,寄回染着风沙的玉佩。
我与他定亲那日,长姐在宴席上哭得梨花带雨,说爹娘偏心,说她也喜欢谢尘。
爹娘当场就动了换亲的念头,找谢家商议,却被谢老将军一口回绝:
“我谢家要娶的是沈青雁,换了人,这婚便作罢。”
他们怕结亲变结仇,怕丢了谢家这门好亲事,才勉强没让长姐夺走我的婚约。
可也正因如此,我的婚期成了他们安抚长姐的筹码,一拖就是十年。
从前我总抱着一丝幻想,只要我听话、只要我等,总能等到穿上嫁衣嫁给谢尘的那一天。
直到方才那记清脆的耳光,直到他们连一句询问都没有,就第三次推迟我的婚期。
我才彻底明白,在爹娘眼里,我的人生从来都不算什么。
谢尘等了我十年,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等到了年近而立的将军。
我等了十年,从豆蔻少女,熬成了人人嘲笑的老姑娘。
我不能再等了。
当晚,我避开所有耳目,托相熟的驿卒给边关的谢尘捎去一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谢郎,若你仍愿娶我,我便收拾行囊奔赴边关,与你做一对餐风饮露的野鸳鸯,也好过在此地蹉跎余生。你若点头,我即刻便走。”
我以为边关遥远,至少要半月才能收到回信。
可谁也没想到,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便收到了边关捎来的信。
3
谢尘死了。
驿卒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
那个等了我十年,护了我十年,说要娶我的谢尘,死在了离我千里之外的边关。
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和他成婚。
死讯像长了翅膀,不过半日就传遍了京城。
那些曾经嘲笑我是老姑娘的人,此刻更是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我命硬克夫,说我这辈子注定孤苦。
傍晚时分,爹娘来了我的小院,神色复杂得很,像是惋惜,又像是松了口气。
“青雁,你也别太难过了。幸好你没嫁过去,不然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那才是真的苦。”
我抬起头,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直直地看着他们:
“所以,我还要谢谢你们一次次推迟我的婚期,谢谢你们让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似乎是被我脸上空洞的神情吓住,爹娘脸上的神色顿时僵住。
可也仅仅是片刻,阿爹就皱起眉,不自觉替长姐开脱:
“这也不能怪我们,你长姐刚刚和离,情绪不稳定,谁能想到谢尘会出这种事......”
“是啊是啊,”
阿娘连忙附和:
“我们知道你难过,但日子总是要往下过的。待此间事了,爹娘肯定给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保准比谢家好。”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好人家?哪里还有那么多好人家等着我?我已经二十五了,京城之中,哪还有这么大年纪未曾娶妻的男子?”
“你们说的好人家,不会是把我随便塞进哪个王公贵族的后院,给人当继室,给半大的孩子当后妈吧?!”
爹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难看至极。
“青雁,你别这么说,爹娘一定给你找个比谢家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家,绝不会委屈你!”
我没有再理他们,转身走到桌前。
面前是我连夜为谢尘立的牌位。
我拿起三炷香,点燃,弯腰郑重地插在牌位前的香炉里。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迹,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爹娘还在身后絮絮叨叨地劝着,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什么好人家,什么往后余生,于我而言,都已经没必要了。
谢尘用生命守护的山河,我替他去守。
谢尘没能完成的心愿,我替他去了。
我已下定决心,三日后便出发,奔赴雁门关。
若是死了,起码也能与谢尘骁葬在一处。
若是侥幸赢了,便当是给谢尘骁报仇了。
4
二月二,长公主办了诗会,京中稍有头脸的贵女都去了。
阿娘一早便来敲我的门:
“青雁,收拾收拾跟我走。瑾瑶身子弱,诗会人多眼杂,我一个人照顾她难免有疏漏,你跟着也好搭把手。”
我正对着谢尘的牌位发呆,闻言只觉得讽刺。
长姐这些日子游湖赴宴,日日不落,精神头足得很,哪里见得半分身子弱?
我冷着脸回绝:
“她身子弱,不去便是,何必凑这个热闹。”
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长姐抽抽搭搭的哭声。
长姐扶着门框走出来,泪眼婆娑:
“妹妹,我知道你是嫌我和离丢人,不愿带我出门。可我一个孤苦女子,不回娘家又能去往何处?你这般嫌弃我,莫不是要逼死我才甘心?”
我看着她惺惺作态的样子,忍不住嗤笑出声:
“长姐这些日子不是赴宴就是游湖,脚步比谁都勤,身子瞧着比我还硬朗,何必非要拉着我作陪?”
“啪——”
阿娘猛地一拍桌案,随即狠狠扯下我手臂上的孝布!
“整天披麻戴孝,哭给谁看?”
阿娘的声音尖利刺耳:
“谢尘已经死了!是个短命鬼!你守着这晦气东西,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克死了未婚夫吗?”
孝布落地的瞬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阿娘的目光又落在我腰间的玉佩上。
那是当年与谢家定亲时交换的信物,一直被我贴身戴着。
“晦气玩意儿!”
她一把扯过玉佩,狠狠砸在青石板上。
“不要!”
我尖叫着扑过去,却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玉佩碎成了几片,棱角锋利如刀。
我跪在地上,慌乱地去捡,碎片深深划破了指腹,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恰逢昨夜下了场小雪,地上残雪未消,血珠滴在雪上,像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红梅,凄厉又绝望。
阿娘还在一旁骂骂咧咧:
“早就该扔了!留着这种东西,只会耽误你再嫁!”
我攥着碎玉,指腹的痛感顺着神经蔓延到心口,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疼。
第二日,我还是被阿娘硬拉去了长公主府。
贵女们三五成群,穿红着绿,言笑晏晏,谈论着诗词歌赋,说着哪家公子温润,哪家将军英勇。
有人瞥见角落里一身素衣的我,欲言又止地想走过来,却被身边人一把拉住。
“别去!她就是谢尘那个未婚妻沈青雁!”
“就是她?若不是她占着谢将军的婚约,谢将军怎会年近而立还未娶妻?如今战死沙场,连个后人都没留下,听说谢家上下都快恨死她了!”
“晦气!这种克夫的女人,还是离远点好,沾上半分,指不定连累自己嫁不出去!”
“脸皮也真厚,换作是我,早就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了,哪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我死死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忽然想起从前,京中贵妇嘲笑我是老姑娘时,谢尘会骑着高头大马挡在我身前,冷声告诉他们:
“我谢尘的未婚妻,轮不到旁人置喙”。
可现在,谢尘死了。
再也没有人会护着我了。
5
离家前一日,我揣着最后一丝念想,想去给爹娘道个别。
他们固然偏心,可终究是生我养我的人,往后山水迢迢,再相见不知是何年。
刚走到前院,就听见里面传来长姐雀跃的声音:
“阿爹!我听下人说,丞相家二公子来府上提亲了?”
我脚步一顿,停在阴影里。
自打她跟靖国公世子和离,便一门心思嫁个更高门第的,好狠狠打前姐夫的脸。
可靖国公已是国公爷,京城里愿意要一个二嫁女的高门,又能有几个?
丞相府二公子,想来身份倒也不差。
只是为何会想娶长姐?
果然,下一秒爹爹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几分犹豫:
“瑾瑶,二公子......是来跟青雁提亲的。”
下一秒,长姐的哭声就惊天动地响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人看得上我这个二嫁女!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
紧接着就是桌椅碰撞的声响,丫鬟们慌乱的劝阻声。
不用看也知道,长姐又开始寻死觅活的老把戏了。
我站在门外,只觉得浑身发冷。
良久,爹爹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你既然喜欢,便先嫁过去吧。你妹妹那边,我们再慢慢给她找人家。”
“可丞相府要娶的是妹妹啊......”
长姐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
“无妨。”
爹爹的语气轻描淡写:
“左右你们姐妹容貌相似,到时候你顶着青雁的身份嫁过去便是,没人会发现的。”
容貌相似。
是啊,我们一母同胞,眉眼确实有七分像。
可为什么,同样的容貌,同样的爹娘,他们的心却能偏到骨子里?
我的婚约能为她一再推迟,我的提亲能被她随意顶替,我的人生,在他们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
我突然笑了出来,笑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凄厉。
愤怒、悲戚、委屈,还有那二十五年里从未被善待过的酸楚,一股脑涌上心头,却在极致的痛苦里生出几分庆幸。
幸好,我已经决定离开。
幸好,我没再傻傻等着他们回心转意。
若是今日没有听到这番话,日后被他们蒙在鼓里,让长姐顶着我的身份嫁入丞相府,我又该何去何从?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把汹涌的眼泪逼回眼眶。
原来这世上最凉薄的,从来都是血脉亲情。
我转身,步履蹒跚地往自己的小院走。
脚下的青石板路像是结了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可心里的那点牵绊,却在这一刻彻底斩断。
爹娘,长姐,京城的是非对错,从这一刻起,都与我沈青雁无关了。
6
三月初一,京城的风裹着料峭寒意,吹得满城的白幡猎猎作响。
谢尘的尸首,终究是回来了。
我站在小院的廊下,指尖攥着那枚碎成几片的玉佩。
指腹的伤口早已结痂,却仍隐隐作痛。
街上传来百姓低低的啜泣声,还有谢家仪仗队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踩在我心上。
我没有去迎接。
我不敢看。
也不敢想,那个当年骑着高头大马、眉眼带笑挡在我身前的小将军,那个等了我十年的谢尘。
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院门外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他见我换了身素衣正要出门,眉头立刻皱起,语气里满是不悦:
“青雁,你长姐还病着,府里正乱着,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抬眼,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淡淡回道:
“是吗?怎么早上我才瞧见母亲带着长姐,穿戴得光鲜亮丽地出府了。”
父亲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我会戳破。
大概是想起母女俩此行是去丞相府商议顶替我出嫁的事,父亲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甚至挤出几分虚假的温和:
“难得你心情好些,愿意出门转转也好。早去早回,别让你阿娘担心。”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没有解释,也没有应声。
他不会知道,我这一出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马车缓缓驶出苏府大门,马蹄声哒哒,碾过青石板路上的残雪,朝着城外方向行去。
我的户籍文书,被我放在了床头。
既然他们费尽心思想让长姐顶替我的身份,那我不妨成人之美。
自今日起,世上再无沈青雁。
至于长姐想顶着谁的名字活下去,想如何攀附丞相府的富贵,都与我无关了。
马车行至万盛楼前,突然减缓了速度。
车夫低声禀报:
“姑娘,前面万盛楼门口有人争执,路被挡住了。”
我掀起车帘一角朝外望去:
万盛楼的鎏金招牌在春日微光里闪着刺眼的光。
这是郦国最大的商铺。里面珍宝无数,绫罗绸缎、珠翠首饰样样俱全。
可我活了二十五年,却从未踏进去过一步。
而此刻,商铺一层,阿娘正小心翼翼地往长姐头上插入一支步摇。
步摇上的珍珠圆润饱满,翠羽流光溢彩,一看便价值不菲。
长姐笑得眉眼弯弯,依偎在阿娘怀里,一派母慈女孝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病着的样子。
她们大概是从丞相府出来,顺路来添置嫁妆的吧。
我眼底最后一丝温度彻底熄灭,轻轻放下车帘,对车夫道:
“换条路走吧。”
这里的繁华,这里的亲情,这里的是非纠葛,都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了。
从此山高水长,我们再不相见。
第二章
7
边关的风沙格外凛冽。
我武艺稀疏,幸好自小跟着祖父习得一身好医术。
抵达雁门关的第三日,我便在军营附近的小镇上开了家小小的医馆。
从此,我便是江湖郎中阿雁。
边关战事频发,伤兵络绎不绝。
我的医馆白日里总是挤满了人,血腥味与草药味交织在一起,成了寻常日子里最熟悉的气息。
我穿着粗布衣裙,挽着衣袖,日日与伤口、汤药为伴,指尖被草药染得泛黄,掌心磨出了薄茧,却从未有过半分懈怠。
谢尘用生命守护的这片土地,我虽不能上阵杀敌,却能以医术救治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也算替他尽了一份心。
这日午后,医馆里又来了几个伤兵。
我正蹲在榻边,给一个腿上受伤的小兵换药。
正听到几个伤兵在讨论我的事。
一个胳膊缠着绷带的士兵突然开口:
“你们听说了吗?京城礼部尚书家的千金不见了!”
“哦?还有这等事?礼部尚书家的小姐,那可是金枝玉叶,怎么会不见了?”
旁边有人附和道。
“听说是自己跑出来的,好像是......要来边关!”
先前说话的士兵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来边关做什么?她一个娇小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老赵,你惯会吹牛!”
“谁知道呢,京城里的娇小姐,怕是受不了边关的苦,说不定半路就折返了。”
另一个老兵抽了口旱烟,缓缓道:
“说起京城,我倒想起件事。你们还记得谢将军吗?就是战死的那位谢尘将军,听说他当年在京城还有个未婚妻,等了他整整十年呢。那个未婚妻,好像就是礼部尚书家的。”
“谢将军我们自然记得!他待我们弟兄们极好,可惜了......”
提到谢尘,伤兵们的语气都沉重了几分。
“他那个未婚妻,后来怎么样了?听说因为婚期一再推迟,都成了老姑娘了。”
“谁知道呢?谢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估摸着那姑娘也不好过。有人说她克夫,被家里人嫌弃,还有人说她早就心灰意冷,不知去了哪里。”
“唉,十年情深,终究是一场空。谢将军要是真能娶了那位姑娘,也不至于带着遗憾走......”
他们的议论声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握着药碗的手顿了顿,指尖微微泛白。
却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给伤兵包扎伤口,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是啊,他们说的没错,谢尘带着遗憾走了。
而我这个他等了十年的未婚妻,如今就站在他们面前,只是他们谁也认不出。
我没有接话,也没有抬头,只是将最后一圈纱布系好,轻声道:
“伤口别沾水,按时来换药。”
就在这时,医馆的木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了进来。
我抬眼望去,只见几个身着劲装、腰佩利刃的侍卫站在门口。
8
为首的侍卫目光如炬,扫过医馆里的伤兵,最终定格在我身上,沉声道:
“小姐,我等奉尚书大人之命,特来接你回京。”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瞬间打破了医馆里的沉寂。
伤兵们面面相觑,先前议论的几人更是满脸惊愕,下意识地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探究。
他们大概万万没想到,这个日日在医馆里摸爬滚打、满身药味的江湖郎中,竟然就是刚刚他们口中那位京城尚书府的千金。
我缓缓直起身,脸上却平静无波。
迎着侍卫们灼灼的目光,我摇了摇头,语气清淡得像边关的风:
“你们认错人了。”
领头的侍卫上前一步:
“小姐,尚书大人和夫人已经快急疯了,还盼您和属下回去!”
“那你们回去告诉他,世上已经没有沈青雁了。”
“小姐......”
侍卫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我抬手打断。
“我是阿雁,是谢尘的未亡人。谢尘战死在这里,守护着这片山河,我便留在这里陪他。他没能走完的路,我替他守;他没能看到的太平,我替他等。”
“可尚书大人与夫人......”
“他们若真念及父女情分,便不会一次次将我的人生当作筹码,不会让长姐顶替我的身份另攀高枝。”
我轻轻笑了笑:
“不必再多言,你们回去吧。带话给沈尚书,往后各自安好,不必再寻。”
侍卫们面露难色,你看我我看你,显然没料到我态度如此坚决。
领头的侍卫沉吟片刻,终究是不敢强求,只得抱拳道:
“既然姑娘心意已决,我等便不再叨扰。只是尚书大人与夫人终究牵挂,还望姑娘......保重。”
说罢,一行人转身离去,木门被轻轻带上,医馆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只剩下药炉里草药咕嘟冒泡的声响。
方才还在低声议论的伤兵们此刻更是噤若寒蝉,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脸上满是尴尬。
他们大概是没想到,自己随口的闲谈,竟全被当事人听了去。
我见状,淡淡一笑,拿起案上的药杵,继续捣着草药,声音轻快了些:
“没什么,都过去了。”
先前那个胳膊缠着绷带的士兵讷讷地开口:
“阿雁姑娘,对不起,我们方才......”
“无妨。”
我抬头,对着他们洒脱一笑。
“那些过往,就像这药渣,倒了便倒了,不值一提。如今我只愿守着这医馆,多救几个将士,也算是不负谢尘的一片赤诚。”
伤兵们看着我脸上坦荡的笑容,先前的尴尬渐渐散去,纷纷点头:
“姑娘大义,谢将军若泉下有知,定会安心。”
我笑了笑,没有再接话,只是专注地捣着草药。
自那日后,再来医馆看病的人却也对我多了几分敬重。
递药时会双手接过,道谢的声音比往日洪亮几分,就连平日里最是大大咧咧的糙汉子,也会刻意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我。
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却从未点破。
谢尘活着的时候,便是这样护着我。
京中贵妇嘲笑我是老姑娘,他骑着高头大马挡在我身前,冷声驳斥。
长姐要抢我的婚约,他家里人态度坚决,非我不娶。
没想到,他死了,这份庇护竟还在。
9
边关的战事愈发吃紧。
往日里常来医馆报道的几个熟面孔,渐渐没了踪影。
那个年纪最小的小兵阿力,上次来换药时还笑着说等打完仗要带我去吃他老家的糖糕。
还有沉稳可靠的老兵老赵,总把攒下的军饷托我寄给远方的妻儿。
如今,医馆里的伤兵换了一批又一批,却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我给伤兵换药时,总会下意识地多问一句:
“见过阿力吗?还有老赵,你们可有他的消息?”
得到的答案,不是茫然摇头,便是沉默着别过脸去。
我心里清楚,他们大概率是不在了。
可每次问完,还是会暗自期盼,或许只是他们最近运气好,没受伤,或是被调去了别处驻防。
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有战争,就会死人。
每一次号角响起,都意味着有人要埋骨沙场。
每一次医馆的门被推开,都可能迎来带着致命伤口的将士。
药炉里的草药咕嘟作响,熬煮着救命的汤药,却熬不尽这漫天的烽火与悲凉。
那些鲜活的面容在脑海里闪过,我只能更用力地握紧手中的药炉,一遍遍告诉自己,多救一个人,便是对谢尘、对这些牺牲的将士们最好的告慰。
没过几日,便听闻上一任监军在一次突袭中战死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医馆里一片沉寂,将士们脸上满是悲愤与沉重。
又过了数日,镇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官府仪仗的动静。
里正匆匆跑来医馆,神色恭敬地对我说:
“阿雁姑娘,新监军大人到了,要巡查镇上的医馆,劳烦你稍作准备。”
我点点头,依旧低头整理着草药。
监军是谁,于我而言并无区别,我只在意能否多救治几个将士。
可当脚步声踏入医馆,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我手中的药杵“当啷”一声掉在了石臼里。
来人身着绣着祥云纹的绯色官袍,腰束玉带,鬓边已染了几缕风霜,可那张脸,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10
来的人是沈青山。
也是,我的父亲。
看到我是瞬间,他脸上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愧疚,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爹爹迈开脚步朝我走来,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青雁......你果然在这。”
我缓缓直起身,脸上平静无波,只是语气冷了几分:
“监军大人认错人了。民女阿雁,只是这医馆的一个郎中。”
过往二十五年的委屈与寒凉,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再次涌上心头。
那个为了长姐,一次次推迟我婚期、动手打我、纵容长姐顶替我身份的爹爹,如今竟以监军的身份,出现在了这边关。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来这里,是为了寻我,还是为了仕途。
可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父女情分,早在他一次次将我的人生当作筹码时,就已经断了。
见我不肯与他相认,父亲脸上的急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他望着我沾满药渍的粗布衣裙,又看了看案台上堆积如山的草药,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是长叹一口气。
“罢了,”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你既不愿认,那便不认吧。”
他没有再逼我,只是转头对身后随行的两个侍卫吩咐道:
“你们二人留下,往后便跟着阿雁姑娘,护她周全。”
那两个侍卫身形挺拔,腰间佩刀,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对着我拱手行礼:
“属下见过姑娘。”
我垂眸看着地面,沉默了良久。
医馆里的药味似乎更浓重了些,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风沙气息,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最近边关战事一日紧过一日,镇上的百姓要么逃难去了,要么躲进了城郊的山洞,城里的人越来越少。
医馆里伤员骤增,我一个人既要诊脉、配药,又要换药、包扎,常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正愁没处雇人搭把手。
“多谢监军大人。”
我终是抬眼,语气依旧平淡,却算是接下了这两个人。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医馆。
他的背影在门口的光影里显得有些佝偻,不复往日在家中的威严。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父亲所说,战事愈发吃紧。
号角声日夜不息,医馆的门就没有真正关上过,伤兵一批接一批地被抬进来,有的断了胳膊腿,有的胸口带着贯通伤,血腥味几乎浸透了医馆的每一个角落。
那两个侍卫倒也尽心,白日里帮着搬运伤员、烧水煮药,夜里便守在医馆门口,警惕地盯着来往动静。
我虽未对他们多言,却也默认了他们的存在。
这日黄昏,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急促的呼喊:
“快!监军大人受伤了!”
我心头一紧,手中的药杵险些落地。
只见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副担架冲了进来,父亲躺在上面,胸前的官袍被鲜血染透,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我快步上前,示意士兵将他放在榻上,伸手解开他的衣襟。
伤口狰狞,是箭伤,箭头虽已拔出,却依旧血流不止。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身去取金疮药、纱布和针线。
指尖划过冰凉的药瓶,往日里熟练的动作此刻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父亲疼得额上布满冷汗,却始终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直到我缠好最后一圈纱布,他才缓缓睁开眼,看着我布满薄汗的额头,声音虚弱沙哑:
“明天......就是最后一仗了。”
我收拾器械的手一顿,没有看他。
“朝廷派了援军,明日拂晓便会抵达,”
他喘了口气,眼神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若是胜了,这雁门关便守住了,往后......就不用再打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怅然:
“若是败了......你就让那两个侍卫护送你出城,往南走,一直走,再也别回这边关,再也别管苏家的事。”
我终于抬起头,沉默地看着他。
烛光下,他鬓边的风霜愈发明显,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能轻易对我挥下巴掌、意气风发的尚书大人。
他也看着我,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还有几分释然。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满是药味的空气里。
医馆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和远处隐约的号角声,预示着明日那场决定生死的决战。
我垂眸,将一瓶金疮药放在他枕边,没有应声,转身继续去照料其他伤员。
只是那一夜,药炉里的草药咕嘟作响,我却再未合过眼。
11
拂晓的号角撕裂了雁门关的沉寂,比预想中更猛烈的厮杀声从城外传来,震得医馆的窗棂都嗡嗡作响。
这最后一战,果然如父亲所言,焦灼到了极致。
三天三夜,我几乎没有合过眼。
医馆的门被不断撞开,带着血污的士兵被抬进来,有的断肢残臂,有的气息奄奄,凄厉的呻吟与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几日里唯一的声响。
草药换了一茬又一茬,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到了第三天傍晚,医馆的青石板地面早已被鲜血浸透,踩上去黏腻打滑,深红色的血痂叠着新鲜的血迹,如同血染一般。
我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上晕开细小的血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和血水浸透,贴在身上又冷又硬,可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半分停歇。
不知何时,城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劫后余生的欢呼。
传入耳中时,我手下猛地一顿,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们胜了。
只是这胜利,来得太过惨烈。
医馆里还躺着许多重伤的士兵,城外的战场上,不知埋着多少年轻的魂魄。
我扶着桌案缓缓直起身,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般酸痛。
父亲的尸体被人送到了医馆,我沉默地为他整理好衣襟,换上干净的素衣,找了一口薄棺,将他的遗体妥善安置。
三日后,我带着父亲的灵柩启程回京。
一路无言,只有马蹄踏在官道上的沉闷声响,伴着边关的风沙,一路向南。
抵达苏府时,母亲早已哭红了双眼,见到灵柩的那一刻,她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哭声凄厉,几乎哭断了气。
长姐站在一旁,穿着一身素衣,脸上却没有半分悲戚,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嫉恨。
“都是你!沈青雁!”
她突然尖声叫喊起来,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若不是你任性跑到边关,父亲怎会放下京城的安稳去那苦寒之地当监军!若不是为了寻你,他怎会丢了性命!”
话音未落,她便张牙舞爪地朝着我扑来。
我眼神一冷,抬手便将她狠狠推开。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些年在边关的磨砺,早已让我褪去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下一身冷硬的风骨。
“父亲的选择,与我无关。”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他去雁门关是为了天下太平,不是为了我。”
说完,我不再看她歇斯底里的模样,也无视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转身走到父亲的灵前,拿起三炷香点燃。
香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灵牌上的字迹,也模糊了过往二十五年的恩怨纠葛。
我弯腰,郑重地将香插入香炉,深深鞠了三躬。
起身时,我没有再看苏府的任何人,径直转身走出了灵堂。
门外,早已备好的骏马嘶鸣一声,我翻身上马,缰绳一扬,马蹄哒哒,朝着城外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母亲的哭声和长姐的咒骂渐渐远去,京城的繁华与喧嚣,终究成了过眼云烟。
后来,我在边关的医馆里继续行医。
据说,母亲终究是心力交瘁,带着长姐回了老家,从此闭门不出,再无音讯。
而我,依旧是江湖郎中阿雁,守着这座雁门关,守着谢尘用生命守护的山河,守着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风吹过边关的荒原,带着草木的清香,我知道,这便是谢尘想要看到的模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