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12 23:19:25

第二天,天色阴沉,像是预示着什么。

整个边防一团的空气,都比平时凝重了几分。

政审工作组,到了。

为首的,正是那位让萧玉楼都忌惮三分的张司令。

老人身材不高,清瘦矍铄,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过来,威严异常。

萧玉楼和基地政委陪同在侧,全程板着脸,大气不敢出。

苏畅待在那个被她改造得温馨无比的小屋里,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口号声和脚步声,心里一片平静。

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临近中午,该来的终于来了。

萧玉楼亲自回来了一趟,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他额头上带着一层细密的汗,嘴唇紧抿着,那张一向冷硬的脸上,破天荒地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他……要见你。”萧玉楼的声音有些干涩,“就在团部办公室。我送你过去。”

苏畅“嗯”了一声,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身上那件浅蓝色长裙的褶皱。

“别怕。”萧玉楼看着她平静的脸,鬼使神差地又补了一句,“他问什么,你就……照实说。但……也别太实。”

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团长,此刻竟不知道该如何指导自己的“妻子”去应对一场谈话。

苏畅看着他那副别扭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阴沉的天色下,像一朵乍然绽放的白兰花。

“知道了,萧团长。”她说,“放心。”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让萧玉楼那颗悬着的心,莫名地就安定了几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在前面带路。

团部办公室门口,政委正焦急地等在那里。看到两人过来,他朝萧玉楼使了个眼色,又对苏畅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萧玉楼停在门口,不能再进去了。

他看着苏畅,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千言万语,都汇聚在那个复杂的眼神里。

苏畅朝他点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叩叩。”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苏畅推门而入,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坐着一个人。

张司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件在看。他没有抬头,整个房间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这是下马威。

苏畅没有慌,也没有主动开口。她只是安静地走到办公桌前三步远的位置,站定,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目光平静地落在老人手边的茶杯上。

比耐心,她有的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分钟,也或许是五分钟。

张司令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抬起了头。

那双锐利的眼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苏畅。

“你就是苏畅?”他开口,声音平铺直叙,听不出喜怒。

“是,张司令,我是苏畅。”苏畅微微欠身,不卑不亢。

她的声音很柔,但吐字清晰,在这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悦耳。

张司令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

太漂亮了。

漂亮得不像一个能在这黄沙漫天的边陲之地待下去的女人。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谢谢司令。”苏畅道了谢,依言坐下。她只坐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是一个标准又得体的坐姿。

张司令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这姑娘的规矩,比他手下有些女兵还好。

“家里是江城的?”

“是,祖籍江城。”

“听玉楼说,你大学刚毕业?”

“是,今年七月,毕业于江城新闻学院。”

一问一答,有条不紊。

张司令的身体微微前倾,开始进入正题。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问题却陡然尖锐起来。

“你和玉楼,是怎么认识的?”

苏畅的心跳漏了一拍。

来了。

她抬起眼,迎上张司令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回忆的浅笑。

“说来话长,我们的婚事,是家里的长辈定下的。我的祖父,和萧爷爷是故交。”

她没有撒谎,只是隐去了林家那段乌龙。

“哦?娃娃亲?”张司令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探究。

“可以这么说。”苏畅坦然点头,“但我和玉楼,并不是完全盲婚哑嫁。在决定结婚前,我们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书信。”

萧玉楼确实收到过信,只不过是苏天依写的。

这一点,苏畅在来之前,就已经从自家老爷子那里打听清楚了。

“信里都聊些什么?”张司令追问,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寻找猎物的破绽。

“什么都聊。”苏畅的笑容更深了些,那双桃花眼里,仿佛有星光在闪烁,“他跟我讲边防的月亮,讲戈壁滩上的风,讲战士们的训练。我跟他讲学校的趣事,讲我读的书,讲我对未来的设想。”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上了一种属于少女的、甜蜜的感慨。

“说来您可能不信,我虽然没见过他,但通过那些信,我觉得我比谁都了解他。我知道他看起来冷,但心里比谁都热。我知道他肩上扛着很重的责任,所以才不苟言笑。对我来说,嫁给他,不是嫁给一个陌生人,而是嫁给一个我早已在心里认识了千百遍的……英雄。”

这番话,半真半假。

但她说得太真诚,太自然。

那份少女怀春的羞涩,和对英雄的崇拜,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张司令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他戎马一生,见过太多人,听过太多话。

他能分辨出,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心。

眼前这个姑娘的话,听起来天衣无缝,甚至有些……过于完美。

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虚伪和闪躲。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边防的雪山。

“咳……咳咳……”

或许是话说得多了,张司令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苏畅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伸手,用一种看似轻柔、实则精准的力道,在他后背的“肺俞穴”上,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

“司令,您慢点。您这咳嗽,是老毛病了吧?听声音,肺气不宣,应该是早年在战场上落下的寒咳。”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张司令的咳嗽,在她的按揉下,竟然真的慢慢平息了。

他有些惊诧地回头,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姑娘。

“你……还懂这个?”

“我外婆是老中医,我从小耳濡目染,跟着学了些皮毛。”苏畅收回手,退后一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语气恭敬,“算不上懂,只是知道一些简单的调理法子。您这咳,光吃药怕是难断根,得靠养。平时可以用黄芪、百合、麦冬泡水喝,补气润肺。晚上睡前,用热水泡脚,微微出汗即可,能引虚火下行。”

她说的,都是最基础的中医养生知识。

但在张司令听来,却完全不一样。

这个年代,懂这些的年轻人,太少了。

更难得的是,她没有卖弄,只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纯粹关心。

办公室里那股凝重的审判气氛,在这一刻,悄然瓦解了。

张司令看她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温和。

他重新坐正身体,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

“坐吧。”他再次开口,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当苏畅重新坐下时,她知道,最危险的一关,她已经过去了。

“玉楼那小子,脾气又臭又硬,在部队里人称‘活阎王’。他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张司令像是拉家常一样,缓缓说道,“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城里姑娘,跟着他,受得了吗?会不会觉得委屈?”

这是最后,也是最核心的试探。

苏畅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张司令,一字一句地说道:

“司令,我不委屈。”

“我来之前,也听过很多人说他冷,说他硬,说他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可是,来了之后我才发现,他们都看错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让任何人信服的力量。

“他的冷,是对待敌人和错误的。他的硬,是用来扛起责任和保家卫国的。他不是石头,他是我们身后那座最坚实的山。”

“他或许不会说那些动听的话,但他会记得我不爱吃油腻,会天不亮就起床怕吵醒我,会在我睡不着的时候笨拙的哄我睡觉……”

说到最后,她的眼圈微微泛红,脸上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

“司令,一个男人好不好,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对我来说,他就是最好的丈夫。能嫁给他,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话音落下。

满室寂静。

张司令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加掩饰的爱意和坚定,看着她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幸福。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笑了。

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笑容。

“好……好啊!”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用力一拍桌子,“萧老头子,总算是给他孙子找了个好媳妇!没看错人!”

他站起身,走到苏畅面前,亲手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门外,萧玉楼和政委像两尊望妻石一样,直挺挺地站着。

看到门开,萧玉楼几乎是立刻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苏畅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护住,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司令,充满了戒备和紧张。

那副护崽的老母鸡模样,让苏畅差点笑出声。

张司令看到他这个样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上前,用力在萧玉楼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力道大得让萧玉楼都晃了一下。

“臭小子!”老司令笑骂道,“藏着这么好的媳妇,也不早点带出来给我们看看!算你有福气!”

萧玉楼,彻底愣住了。

福气?

他看看笑得满脸褶子的张司令,又看看从自己身后探出头来、正冲着自己俏皮眨眼的苏畅。

大脑,一片空白。

只剩下狂喜,像潮水一样,瞬间将他淹没。

“行了,你们小两口回去吧。”张司令摆摆手,脸上的笑意不减,“我跟政委还有话说。”

萧玉楼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带着苏畅走出了办公楼。

直到灼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他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低头,看着身边这个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女人。

她刚刚,以一己之力,挽救了他的整个前途。

两人一路无话,默默地走回那个临时的小家。

刚一进院子,关上院门,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直走得稳稳当当的苏畅,身体突然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整个人软软地就要往地上倒。

“小心!”

萧玉楼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伸出长臂,一把将她捞进了怀里。

女人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还带着那股让他失眠了一夜的馨香。

她靠在他坚硬的胸膛上,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萧玉楼这才意识到,她不是不害怕。

她只是,把所有的恐惧和紧张,都一个人扛了下来。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怜惜和疼爱,疯狂地涌了上来。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抱在怀里,声音沙哑得厉害。

“没事了。”他一下一下地,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