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空气,仿佛被他手心的温度点燃,变得灼热而稀薄。
苏畅能感觉到,他的手心在冒汗。
这个发现,让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奇迹般地平复了一些。
原来,他也会紧张。
她抬起眼,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此刻正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眸子里。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极致的暧昧时——
“哔——哔——哔——”
窗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阵尖锐急促的紧急集合哨声!
这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萧玉楼的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震,脸上所有纷乱的情绪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警惕和严肃。
他猛地松开苏畅的手,转身抓起挂在墙上的军帽,沉声道:“紧急拉练,待在家里,锁好门,不要乱跑。”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小院。
院门外,传来他中气十足的、冷硬的命令声:“一营、二营,全体都有!三分钟内,全副武装,操场集合!迟到一秒,全营罚跑十公里!”
紧接着,是杂乱而迅疾的脚步声,整个家属院的宁静都被彻底打破。
苏畅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残留着他滚烫温度的手背,心里空落落的。
她走到窗边,看到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
一个个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战士,正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抱着枪,从宿舍楼里冲出来,汇入奔向操场的洪流。
萧玉楼就站在操场中央,身姿挺拔如松,在探照灯的光柱下,像一尊不可撼动的神祇。
他冰冷的声音,穿透夜色,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检查装备!”
“清点人数!”
“出发!”
随着他一声令下,庞大的队伍开始移动,像一条钢铁巨龙,迅速消失在军营外的茫茫夜色中。
苏畅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
脑子里,一会儿是沙丘上他泛红的眼眶,一会儿是他笨拙地给她盖被子的身影,一会儿是他被烟熏成大花猫的窘迫,最后,定格在他抓住她的手时,那双写满了紧张和欲望的眼睛。
这个男人,正在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一点点地,侵入她的世界,占据她的思想。
第二天,萧玉楼没有回来。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来。
家属院里,气氛也变得有些紧张。军嫂们聚在一起,都在讨论这次毫无征兆的紧急拉练。
“听说是模拟最高战备等级,直接开进了戈壁深处,连电台都静默了。”
“可不是嘛,我家老李走的时候,连口热水都没喝上。”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鬼天气,昼夜温差那么大,可别生病了。”
苏畅听着她们的议论,心里也莫名地有些发紧。
她不担心萧玉楼会出什么大事,她只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那个小院里,没有他高大的身影。不习惯那个灶台前,少了一个嘴上嫌弃、身体却很诚实地等着她投喂的人。
到了第三天傍晚,消失的队伍,终于回来了。
苏畅正在院子里收拾晾干的衣服,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疲惫但整齐的脚步声。
每个战士的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疲惫,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但他们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萧玉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看起来,比其他人更狼狈。军装上满是尘土,脸上也蹭上了几道黑灰,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锋利又落拓。
但他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像淬了火的寒星,带着一种慑人的威严。
他似乎察觉到了苏畅的目光,远远地,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
他很快就移开了目光,继续带着队伍,走向操场。
苏畅的心,却在那一瞥中,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她回到屋里,淘米,生火,准备做饭。
等她把饭菜都端上桌时,萧玉楼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小院。
“回来了。”苏畅给他递上一杯温水。
“嗯。”他接过水,一饮而尽,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脱下满是风沙的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然后就去水缸边,用冷水一遍遍地冲洗着脸和脖子。
苏畅看着他,好看的眉头,却慢慢地皱了起来。
她发现,他今天的动作,有些不对劲。
他洗脸的时候,左臂一直不自然地垂着,尽量避免大幅度的动作。
而且,空气中,除了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风沙味,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苏畅走到他身后,开门见山地问。
萧玉楼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水珠,眼神有些闪躲:“没有。你想多了。”
“把你的衬衫脱了。”苏畅的语气,不容置喙。
“说了没有!”萧玉楼的音量提高了一些,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掩饰什么,“我一个大男人,拉练有点磕碰不是很正常?别大惊小怪的!”
苏畅没有再跟他争辩。
她只是伸出手,指了指他军绿色衬衫的左肩位置。
那里,有一小块不甚明显的、颜色更深的痕迹。
“这是什么?”她问。
萧玉楼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色微变。
那是血迹干涸后,留下的印记。
他沉默了。
“我再说一遍,”苏畅上前一步,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温软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执拗,“把衣服,脱了。”
两人对视了足足有十几秒。
最终,萧玉楼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败下阵来。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背过身去,用那只完好的右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衬衫的扣子。
当他将那件沾染着汗水和尘土的衬衫脱下,随手扔在一旁时,苏畅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的瞳孔,狠狠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左边肩膀后侧,靠近肩胛骨的位置,有一道长达十几厘米的口子。
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虽然已经用急救包简单处理过,撒上了止血粉,但因为一整天的颠簸和活动,伤口再次崩裂,正有暗红色的血液,缓缓地渗出来,将周围的皮肤都染红了。
这触目惊心的伤口,让苏畅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然而,更让她感到窒息的,是除了这道新伤之外的东西。
他的后背。
那片宽阔的、结实的、古铜色的后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伤疤。
有子弹穿透后留下的、边缘不规则的圆形疤痕。
有利刃划过留下的、长长的白色印记。
还有一些细碎的、凹凸不平的,像是被弹片溅射到的痕迹。
这些伤疤,新的叠着旧的,深色的覆盖着浅色的,像一幅残酷而悲壮的地图,记录着这个男人过去所有不为人知的、浴血奋战的经历。
苏畅以前只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身体。
当它如此真实、如此近距离地展现在她面前时,那种视觉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怎么伤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见的、轻微的颤抖。
“训练的时候,一个新兵操作失误,攀爬架倒了。我推了他一把,被旁边的铁架子划了一下。”萧玉楼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小伤,军医已经看过了,过几天就好了。”
苏畅没有说话。
她转身走进房间,很快,她提着一个医药箱出来了。
这是她自己的东西,里面装满了各种她自制的金疮药和高品质的纱布、酒精。
“坐下。”她命令道。
萧玉楼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某个地方,猛地软了下去。他没再嘴硬,顺从地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苏畅拧开酒精瓶,用棉签沾了,开始为他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但当沾着酒精的棉签,触碰到他翻开的皮肉时,萧玉楼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猛烈一颤,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很疼?”苏畅立刻停下动作,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不疼。”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怎么可能不疼。
酒精清洗伤口,那滋味,跟拿刀子在肉里搅没什么区别。
苏畅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强忍着痛苦的侧脸,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萧玉楼的身体,再次僵住。
那滴泪,比酒精,比伤口,要烫得多。
直接烫进了他的心里。
他想回头,想跟她说别哭,想告诉她自己真的没事。
可他一动,就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苏畅带着哭腔命令道,手上的动作却更加轻柔了。
她快速地帮他清洗好伤口,然后从一个小瓷瓶里,倒出一些黑色的、带着草药清香的药粉,均匀地撒了上去。
药粉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清凉的感觉,瞬间压下了那股火烧火燎的剧痛。
萧玉楼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些。
他能感觉到,她纤细的、微凉的指尖,在他灼热的皮肤上,小心翼翼地移动,为他上药,为他包扎。
她的手,在发抖。
他甚至能听到她压抑着的、小小的抽泣声。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又酸又软,涨得满满的。
从来没有人,会因为他身上的伤,而哭。
父母会为他骄傲,战友会拍着他的肩膀说“是条汉子”,领导会把伤疤当成他的军功章。
只有她。
只有这个娇气的、爱财的、总是跟他讲道理、谈交易的女人,会为他,流下眼泪。
她心疼他。
萧玉楼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震得心神俱颤。
苏畅终于帮他包扎好了伤口。
她用纱布,在他的胸前和后背,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一步,看着自己的“杰作”,又看着他满身的旧伤,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地,触碰到了他胸前一道最长的、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腹部的旧疤痕。
“这里……也疼过吧?”她哽咽着问。
她的指尖,像一片羽毛,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地划过他滚烫的皮肤,划过那道狰狞的疤痕。
萧玉楼感觉,她触碰到的地方,像有一簇电流,瞬间窜遍了全身。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了她在他胸前游走的手。
两人面对面,距离近在咫尺。
他低着头,她仰着脸。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通红的眼眶,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那副泫然欲泣的、写满了心疼的模样,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用粗糙的拇指,轻轻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别哭。”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致的温柔和怜惜。
“不值得。”
苏畅看着他,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头。
“值得。”
你值得。
她的口型,无声地说了这三个字。
萧玉楼看懂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朝着那双让他心疼、让他心乱、让他牵肠挂肚的、微微颤抖的唇,靠了过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带着一丝香甜的呼吸。
就在两人的唇,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刹那——
“嘟——嘟——嘟——”
军营里,嘹亮的、代表着晚饭和休整的号角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响彻了整个营区。
这声音,像一个冰冷的屏障,硬生生地,隔在了两人之间。
萧玉楼的动作,猛地停住。
苏畅也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猛地回过神,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萧玉楼却没有松开她。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即将吻下去的姿势,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懊恼、不甘,和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的欲望。
又是这样!
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在他即将失控的时候,总会有东西来打断!
号角声还在继续,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无情地催促着他。
他知道,他该去集合,该去处理拉练后的收尾工作。
可是,他不想走。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他吓得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的女人,心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破土而出。
离婚?
让她走?
做梦。
他萧玉楼看上的人,这辈子,下辈子,都别想从他身边逃开。
他松开她的手,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猛地抬起她的下巴。
然后,在嘹亮的号角声中,他低下头,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带着惩罚和宣誓主权意味的力道,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