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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率军胜战归来,将士们或得珠宝美人,或得土地封赏,只有身份将领的我被丞相参了一本。
“陛下,骠骑将军此番征战,比预算多用了一担军粮,此乃靡费国库之大罪!”
我只觉得可笑,行军打仗变化莫测,粮食多些少些都是常有的事,
更何况只多用了一担?
可圣上却瞬间脸色一沉。
“连军粮都敢擅自做主,他日这龙椅是不是也要替朕坐一坐?”
“既然将军已不习惯朝廷的规矩,那就把虎符交回来,好好学学什么叫为臣之道!”
我对上丞相幸灾乐祸的眼神,平静地卸甲归田。
回到江南老宅,关上门便切断了所有与朝堂的联系。
任凭那些昔日同僚的信使在门外如何叩门,我只在院里修剪梅枝,煮茶听雨。
三日后的清晨,官道两旁停着七辆鎏金马车。
我刚要关门,门外却传来丞相嘶哑的急呼。
“将军留步,救救我等啊!敌军杀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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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我率领无数将领跪倒在圣上面前,甲胄撞击地面闷响阵阵。
连月征战,伤口还在袍泽的衣甲下隐隐作痛,但我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臣,幸不辱命。”
“北狄王庭已破,斩敌首三万,缴获牛羊马匹、兵械无数。我军前锋,已至狼居胥山。”
一口气报完这用血换来的功绩,我满心期待地看着那么明黄的衣角。
封赏开始了。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份份厚赏颁下。
金银、绢帛、田宅,甚至爵位。
我静静等待着,那个最该被念到的名字。
同生共死的部下们皆得厚赐,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感恩。
名字越来越少。
终于,皇帝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掠过我,落在了我身侧后方一人身上。
“副将周峦,监军有功,擢升镇北将军,赐千金,帛五百匹。”
我心头猛地一沉。
周峦,皇帝安插在我军中的眼睛,平日里掣肘多于助益。
此刻却得了“监军有功”的评语和如此重赏。
周峦上前谢恩,起身时,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我,眼里满是冰冷的挑衅。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偌大殿堂,似乎只剩下我一人还跪着。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我身上。
就在我隐隐不安时,御座上的声音再次响起,终于落在我身上。
“骠骑将军......”
来了!
我精神一振,压下那丝不安,正准备聆听。
“陛下!老臣有本要奏!”
丞相的声音陡然截断了皇帝的话头。
他转向我,目光如刀,“骠骑将军此番北伐,虽克敌制胜,但是军中粮秣消耗,比预算整整超出一担!”
他猛地提高声调,字字诛心:“国库粮饷,皆为民脂民膏,一寸一粒,岂容轻耗?”
“骠骑将军擅专如此,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一担军粮?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行军打仗,岂是拨算盘?
山川险阻,天气变化,哪一样不耗粮草?
仅一担之数,也值得在这凯旋之日,在这大殿之上,如此大动干戈?
可我还未开口,御座上已传来一声冰冷的诘问。
“一担军粮虽少,却也是国库所有。”
“连朕钦定的军粮数额都敢擅自增减,骠骑将军,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法度?”
“今日敢为一担军粮自作主张,他日,是不是朕这龙椅,你也要替朕坐一坐?”
我看向那御座上的人,满眼的不可置信。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出征前陛下执着我的手,目光灼灼。
“爱卿此去,朕在长安日日北望,待你踏破王庭,朕必亲自出城相迎!”
可现在,他的眼底却满是怀疑和猜忌!
为将者,守土开疆,马革裹尸,最终却抵不过庙堂之上君臣的构陷。
什么靡费国库,什么擅自做主,都是借口!
功高震主,才是原罪!
这一担军粮,不过是他和丞相早就精心准备好的,削我兵权的由头!
这场胜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鸟尽弓藏的结局。
“陛下明鉴!”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的副将张崇。
他曾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在雁门关外替我挡过一箭。
我本以为他会替我仗义执言,正要阻拦,他却站在了周峦旁边。
“将军平日用兵,确实常有僭越之处。”
“而且......将军治下很是严苛,许多将领都对此颇有非议。”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金碧辉煌的大殿。
我的将领们,此刻个个低垂着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这些人都是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无一例外都受过我的恩惠。
在战场时,他们一个个都将我视作英雄。
可如今,当真是人情似水凉。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寒刃般直刺张崇。
“张崇,”我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雁门关外那一箭?”
张崇的脸色骤然煞白。
“那一箭贯穿你的胸甲,是我不顾箭雨背你回营,三日三夜守在你榻前。”我的声音渐沉,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军医说你活不成了,是我用先帝赏的保命金丹,换你一命。”
他踉跄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够了!”周峦突然厉声打断,一步挡在张崇身前,“将军这是在挟恩图报吗?”
听到他开口,周围的将领们都默默松了口气。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脸上恢复一片平静。
罢了,既然我众叛亲离,庙堂不容,这虎符,不要也罢。
“臣知罪。臣才疏德薄,不堪重任。请陛下,准臣卸甲归田。”
在满朝文武的目光中,我缓缓抬手,将腰间那枚沉甸甸的虎符呈送御前。
刹那间,我感觉了那御座之上,骤然松弛下来的气息。
他拿到了他想要的。
“准。”一个字,斩断了我十年戎马,半生功名。
我了然冷笑,默默除下身上的甲胄。护心镜、臂缚、胸甲......
一件件带着战场痕迹的铁衣被卸下,沉重地落在金砖地上,发出哐啷的声响。
最后,我只着一身暗色的武官常服,立于大殿中央。
“臣,告退。”
殿外阳光炽烈,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当最后一步踏出那高大森严的门槛时,一股奇异的感觉忽然涌遍全身。
不是失落,不是愤懑,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肩上那副名为“忠君爱国”的重担,被彻底卸在了那座冰冷的大殿里。
从此,边关烽火,朝堂倾轧,军粮几何,都与我再无干系。
2
江南的雨,细软如丝。
老宅庭院深,关上门,便是另一个世界。
仿佛那十年的金戈铁马,只是一场泛黄的旧梦。
我从积满灰尘的兵器架上取下我的佩刀。
刀身依旧冰冷,映出我如今略显闲散的面容。
指腹擦过刀刃上一处不易察觉的卷刃,动作猛地一顿。
腥风挟着记忆,扑面而来。
那是决战阴山。
北狄王率领着十倍于我的兵力,一次次冲垮我军的阵线。
副将周峦所部率先溃散,引得军心动摇,防线即将土崩瓦解。
败局,似乎已定。
“大将军!”
在无数双绝望的眼睛注视下,我猛夹马腹,单骑突出。
惊雷如一道逆流的闪电,直插敌阵核心!
箭矢从耳畔呼啸而过,弯刀劈在甲胄上迸溅出火星。
我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有那杆北狄王的项上人头。
北狄王的亲兵如潮水般涌来。
长枪刺穿我的肩甲,剧痛几乎让我坠马。
我咬牙斩断枪杆,纵马,挥刀!
最终,一道血泉喷涌,那颗戴着金冠的头颅带着惊愕的表情飞起......
“王死了!”
北狄大军瞬间崩溃。
混乱中,周峦却“不慎”让身受重伤的北狄太子突围而去,留了后患。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刀刃,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当日若慢一瞬,如今在雁门关外烧杀抢掠的,恐怕就是那北狄王了。
我这一刀,为这王朝劈出了十年的太平,也为自己,劈开了鸟尽弓藏的结局。
一身旧伤,十年烽烟,竟抵不过庙堂之上轻飘飘的一句猜忌。
真是......荒唐!
我将断岳仔细擦拭保养,收回鞘中,挂回原处。
然后,打来热水,褪去衣衫。
热水漫过身体,蒸腾起淡淡白气。
胸膛、臂膀、后背......一道道疤痕若隐若现,诉说着那些浴血搏杀的时刻。
如今,它们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与功业、与朝廷,再无瓜葛。
那一夜,我躺在江南老宅的床榻上,睡了这十年来,第一个没有刀光剑影的觉。
3
次日清晨,老仆步履匆匆地穿过廊下,脸上带着几分惶急。
“老爷,门外来了几位大人,说是您的旧部,有急事求见。”
我嗤笑一声:“告诉他们,骠骑将军已死在那金銮殿上,此处只有一介草民,不见外客。”
庙堂风向变得倒快,三日而已,就有人坐不住了?
无非是见周峦那等货色不堪大用,又想拉我回去收拾烂摊子。
这世间,岂有这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道理?
老仆面露难色,“老爷,他们不肯走,老奴快挡不住了,看那架势,怕是真要冲进来!”
惊扰了我的清净,着实令人不悦。
“罢了,便去会会他们。”
大门一声打开,四五位昔日在我麾下的旧部,此刻个个面带焦灼。
见我出来,如同见了救星,一下围了上来。
“大将军!您终于肯见我们了!”为首的李参将声音嘶哑,抱拳深揖。
我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了人群后方试图躲闪的张崇身上。
他触及我的视线,脸上立刻堆满了悔恨与悲痛。
“大将军!末将糊涂!末将罪该万死啊!”
“当日在大殿上,我是猪油蒙了心,被周峦那奸贼胁迫,才说了那些混账话!”
李参将看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表演。
“大将军,边关告急!北狄兵锋直指中原......”
张崇立刻顺着话头磕头如捣蒜:“大将军,如今只有您能力挽狂澜!”
“求您看在往日情分,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
“往日情分?”
我嗤笑一声,只觉得无比讽刺。
“张副将,你是怕北狄铁蹄踏破长安,让你这新得的荣华富贵,就此烟消云散吧?”
张崇脸色瞬间惨白,张了张嘴,还想辩解。
我却已懒得再听,目光转向李参将等人。
“诸位找错人了。我已卸甲归田,一介布衣,边关战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送客!”
老仆和几名健硕的家丁立刻上前,将那几位还想再言的将领“请”了出去。
我回到书房,泡了一壶茶,听着窗外细雨敲打芭蕉的淅沥声。
这份闲适与惬意,是刀头舔血的十年,以及那令人心寒的庙堂,从未给予过我的。
不知过了多久,老仆又一次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老爷!街上的消息都传疯了!”
我抬眼,并未起身。
“北狄太子已整合旧部,集结了数十万兵马,打着复仇的旗号卷土重来!”
“雁门关已破,烽火连天,敌军一路烧杀,势头极猛!”
“百姓们都说情势万分惊险,社稷已经危在旦夕!”
北狄太子......
我嗤笑一声,不为所动。
果然是他。
当年周峦“不慎”放走的隐患,如今成了燎原的烈火。
4
长安,皇宫,宣政殿。
与江南的宁静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浓云。
紧急军报如同雪片般从北境飞来,每一封都带着烽火的焦灼和血腥气。
“报!雁门关副将战死,关城已破!”
“报!北狄铁骑南下,连破三城,朔方告急!”
龙椅之上,皇帝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阴沉。
“废物!一群废物!”
“整整十万大军,竟挡不住北狄残部的反扑!”
“周峦是干什么吃的!当初是谁跟朕保证,他足以接替骠骑将军,镇守北疆?!”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面如死灰的丞相。
丞相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陛下息怒!老臣也未曾料到,那北狄太子如此凶悍”
“未曾料到?”皇帝站起身,“当初在金銮殿上,参奏骠骑将军靡费一担军粮,力主削其兵权,举荐女婿周峦接掌北境防务的,不都是你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丞相的心头。
他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初只想着借此机会打压功高盖主的骠骑将军,巩固自身权势。
哪曾想周峦根本是个纸上谈兵的庸才。
自己可真是赔了女儿又折兵!
更令人焦急的是北狄的反扑竟如此迅猛酷烈!
“陛下明鉴!老臣也是一片忠心......”
“你的忠心,就是要让朕的江山社稷,毁于一旦吗?!”
丞相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皇帝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厌恶与失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必须挡住北狄兵锋!
谁能挡?
那个名字几乎瞬间就跳入了他的脑海。
可自己三月前才当众折辱过他,还逼他交出兵权。
如今再去相请,这脸面往哪里放?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丞相身上,一个念头瞬间成型。
他冷下声,“丞相,祸是你闯下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立刻亲自前往江南,去请骠骑将军复出!”
“告诉他,只要他肯回来,条件随他开!”
“只要他肯力挽狂澜!”
皇帝盯着面无人色的丞相,一字一顿。
“若是请不回骠骑将军......你就不必回来了。”
“朕的江山若有不测,你,和你的九族,便先去殉国吧!”
2
5
江南的雨,依旧缠绵。
我正在喝茶,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混乱的马蹄声。
“滚开!误了朝廷大事,你们这些贱民担待得起吗?!”
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丞相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踉跄着闯了进来。
他看到悠闲的我,眼神先是一愣,随即涌上的是难以掩饰的恼怒。
他强撑着那点摇摇欲坠的官威,挺直了腰板,居高临下地开口。
“骠骑将军!北境危殆,社稷倾覆在即!”
“陛下有旨,命你即刻启程,前往北疆统兵御敌!此乃国难,不容推辞!”
我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开浮沫,浅啜一口。
“丞相大人怕是贵人多忘事。”
“三月前,金銮殿上,陛下亲口所言,让我交还虎符,卸甲归田,好好学学为臣之道。”
“这规矩,我才学了没多久,尚未精通,岂敢再擅专军事?”
我放下茶杯,伴随着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
“更何况,我一介草民,无官无职,有何资格,又有什么义务,去管那朝廷的边关战事?”
丞相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我,试图用大义名分压我:
“你身为臣子,深受国恩,岂能坐视江山沦陷,百姓遭难?”
“此乃不忠不义!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不忠不义?”我嗤笑一声,“丞相,当日你参我靡费一担军粮,构陷于我时,可曾想过忠义?”
“陛下听信谗言,鸟尽弓藏,逼我交出用血换来的兵权时,可曾顾念过忠义?”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
“如今北狄铁骑踏破关隘,你们用的上的周峦不堪一击了,才想起我?”
“这忠义二字,未免也太廉价了些!”
丞相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色由青转白,冷汗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
就在这时,门外又是一阵急促马蹄,一名宫内侍卫直接策马闯入庭院。
他径直来到丞相面前,亮出一面金色令牌。
“丞相大人!陛下口谕:北境军情如火,问你何时能请动骠骑将军启程?”
“若再延误,致使战局不可收拾,便不必回京复命了,就地......论处!”
丞相瞬间他双腿一软,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皇帝这是把他的退路彻底堵死了,甚至连他全家的性命都悬在了这一刻。
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里所有的强硬瞬间崩塌瓦解。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踉跄着扑到我面前。
“将军!骠骑将军!是我错了!是老夫猪油蒙心,构陷忠良!老夫给你磕头了!”
说着,他竟真的“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不顾身份地就要磕头。
我侧身避开,不受他这一礼,只是冷眼旁观。
他抬起头,声云嘶哑。
“求求你了,将军!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看在那些曾经与你并肩作战的将士份上!救救这江山吧!”
“只要你肯出手,什么条件陛下都会答应!官复原职?加官进爵?你要什么都可以!”
“我要什么?”我俯瞰着昔日权倾朝野的丞相,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我只要那金銮殿上,再也无人敢因一担军粮,质疑我用血换来的功绩。”
“我只要那御座之上,再无鸟尽弓藏、过河拆桥的猜忌。”
“我要的,你们给得起吗?”
6
丞相惨白着脸,被家丁“请”了出去。
我关上宅门,将外界的纷扰再度隔绝。
老仆跟在我身后,步履迟疑,几次欲言又止。
直到我回到卧房,准备歇息,他才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老爷,您真的不打算出山了吗?”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里有担忧,也有不解。
“小老儿知道,朝廷对不住您,陛下和丞相都......可北境的百姓是无辜的。”
“那周峦,听说弃城而逃,比兔子还快,留下满城军民......唉,造孽啊!”
他絮絮叨叨,说着听来的消息,声音里带着颤。
“老爷您心里,其实是装着百姓的,小老儿跟了您这么多年,知道您不是那般硬心肠的人......”
我站在窗前,沉默不语。
心系百姓?
是啊,怎能不系。
那是我用十年光阴,一步步丈量、一寸寸守护的山河。
可正因心系,才更觉悲凉。
庙堂之高,早已容不下最纯粹的忠诚。
今日若轻易回去,他日鸟尽弓藏的故事,未必不会重演。
甚至,可能更快。
见我不答,老仆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雨打屋檐的滴答声。
我转身,走向书房。
书房一角,摆着一个看似普通的书架。
我移开几册兵书,在书架侧面的隐蔽处轻轻一按,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
暗室里没有窗,只有一盏长明灯,映照着墙上悬挂的巨幅北境舆图。
雁门关已破,北狄兵锋如一把烧红的刀子,正正插在防线的心口。
依照北狄太子的进军习惯和目前态势,下一步,必然是......
我的手指在几个关键节点上划过。
周峦一败,军心涣散,现有的布防形同虚设。
我铺开一张特制的薄纸,取过毛笔蘸墨,落笔时却停了下来。
以何身份?凭何立场?
最终,我摒弃了所有称谓与寒暄,只以最冷静的笔触,写下了对北狄可能进军路线的预判。
我将信纸卷成细小的纸卷,将纸卷小心塞入信鸽腿上的细小铜管。
我走到暗室的通风口,推开遮挡,将它送了出去。
我能做的,仅止于此。
不是为君,不是为臣,只为那片土地上,正在受苦的黎民。
至于庙堂如何决断,战局如何演变,已非我所能掌控,亦非我所愿再深深涉足。
回到书房,我仿佛又听到了北境的风沙声,看到了那些曾与我同生共死的面孔。
但这一次,我只是闭上眼,将那些情绪缓缓压回心底。
7
一个月后,战报终于趋于平缓。
北狄太子虽未退兵,但攻势已疲,战线暂时稳定下来。
金銮殿上,惊魂甫定的皇帝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苍天庇佑,社稷无恙!”
他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落在了武将队列中一个试图缩起来的身影上。
“周爱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前日方才回京述职,朕还未细问,沧河一线转危为安,你可知其中详情?”
周峦浑身一颤,硬着头皮出列。
他弃城而逃的丑事早已传开,本以为回来必受严惩,没想到局势竟稳住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脸上挤出几分沉痛与后怕交织的表情:
“启禀陛下!此事正是微臣所为!”
满朝哗然。
皇帝眯起了眼睛:“哦?是你?朕记得,雁门关失守时,军报上说,周将军是率先‘转移’的?”
周峦额头冷汗涔涔,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陛下明鉴!当日雁门关情势危急,微臣并非畏战潜逃,而是见关城已不可守,为保存实力,不得已率领精锐突围,意图联络后方,重整旗鼓啊!”
他偷眼瞧了瞧皇帝的脸色,见并未立刻发作,胆子又大了几分,声音也提高了:
“后来,微臣辗转得到前线情报,洞察了北狄太子的进军意图,这才勉强止住了溃败之势!”
丞相在一旁,先是愕然,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若女婿能借此翻身,他岂不是也能摆脱之前的窘境?
皇帝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忽然冷笑一声:
“保存实力?重整旗鼓?周峦,你可知你‘保存实力’之后,北狄铁骑长驱直入,多少城池化为焦土,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周峦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但微臣后来将功补过,确有其事啊陛下!”
“将功补过?”皇帝的声音愈发冰冷,“那你告诉朕,你既早有破敌之策,为何不在雁门关施展?非要等到国门洞开,山河破碎之后?”
“这......”周峦语塞,脸色惨白如纸。
情急之下,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起头。
“陛下!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是骠骑将军的阴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丞相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婿。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你说什么?”
周峦仿佛找到了开脱的方向,话语如同毒蛇吐信:
“陛下请想!为何北狄早不反扑,晚不反扑,偏偏在骠骑将军卸甲归田后不过三月,就如此精准地抓住时机,势如破竹?”
“为何我军防线在他离去后,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越说越顺,“这一切,都是骠骑将军因被剥夺兵权而心生怨恨,故意布下的局!”
“他定然早已与北狄暗通款曲!故意留下破绽,甚至可能暗中传递情报,引狼入室!”
“他为的,就是看到朝廷焦头烂额!他这是在报复!”
“陛下!其心可诛啊!”
恶毒的指控在金銮殿上回荡,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
一些原本对我不满的官员开始交头接耳,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迅速滋生蔓延。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周峦,又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
周峦的指控漏洞百出,却无比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猜忌。
一个功高震主、又可能心怀怨恨的旧将,远比一个无能的蠢货,更让人忌惮。
江南老宅,老仆又一次匆匆而来,这次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老爷!不好了!京城传来消息,说周峦在朝堂上诬陷您,您通敌叛国,故意引北狄入关!”
8
“老爷!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朝廷已经派了钦差,正在来的路上了!”
我放下剪刀,拂去袍袖上的落花。
“备马。”
老仆一愣:“老爷您这是要......”
“既然他们非要我回去,”我望向北方,目光渐冷,“那我便回去,好好与他们算算这笔账。”
三日后,我单骑入京,直奔皇宫。
金銮殿上,气氛凝重如铁。
皇帝高坐龙椅,面色阴沉。
丞相站在文官首位,眼神躲闪。
周峦则一脸得意,仿佛已胜券在握。
“叩见陛下。”我单膝跪地,甲胄铿锵。
“骠骑将军,”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周将军指控你通敌叛国,你可有话说?”
周峦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陛下!若非他暗中与北狄勾结,我十万大军岂会一败涂地?”
我缓缓抬头,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周峦。
“周将军说我通敌,可有凭证?”
“凭证?”周峦冷笑,“北狄偏偏在你卸甲后起兵,这就是最大的凭证!”
我忽然笑了:“周将军可还记得之前的阴山之战?”
周峦脸色微变:“你提这个做什么?”
“那一战,我军大获全胜,唯独让北狄太子突围而去。”我慢慢站起身,“当时负责断后的,正是周将军你。”
朝堂上一片哗然。
丞相急忙出声:“陈年旧事,提它何益?”
“因为那不是意外,”我声音陡然转厉,“那是周将军与北狄太子的交易!”
周峦勃然变色:“你血口喷人!”
我不理他,转向皇帝:“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臣曾上书,怀疑军中有内奸,却被陛下以‘不宜动摇军心’驳回?”
皇帝眉头紧锁:“确有此事。”
我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当年臣截获的北狄密信,上面清楚写着,有人向他们透露了我军的行军路线。而信中所指的,正是周峦!”
周峦脸色煞白:“伪造!这是伪造的!”
“伪造?”我又取出一枚玉佩,“这枚玉佩,是周将军的心爱之物吧?”
“当年在阴山战场,就是从传递密信的北狄探子身上搜出来的!”
周峦脸色煞白,却仍强自镇定。
“伪造!这玉佩我早已遗失!定是你拾获后,故意用来构陷于我!”
“陛下,他这是处心积虑啊!”
他转向满朝文武,试图煽动情绪。
“诸位同僚都看到了吗?他今日能伪造证据构陷于我,他日就能构陷你们任何人!”
9
一时间,一些官员面露犹疑,窃窃私语之声再起。
皇帝的目光也再次变得审慎,在我和周峦之间游移。
就在周峦眼底闪过一丝侥幸之色时,一个声音从武将队列中响起。
“陛下!末将可以作证!骠骑将军所言,句句属实!”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副将张崇大步出列,重重跪在殿前。
他脸色涨红,眼中满是悔恨与决绝。
周峦满脸凶狠。
“张崇!你这反复小人!前次在金銮殿上指证骠骑将军的是你,如今反咬一口的又是你!”
“你的话,岂能作信?”
张崇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瞪向周峦。
“正是因为我前次做了小人,我才日夜备受煎熬!”
“今日,我绝不能一错再错,让忠良蒙冤,让国贼逍遥!”
他转而向皇帝重重叩首,“陛下!阴山之战后,末将心中存疑,曾暗中调查周峦。”
“那枚玉佩,确是他赠予那名北狄探子作为信物,以期日后凭此相认,共谋大事!”
周峦白了脸色踉跄后退,“你......你胡说八道!”
“到了现在你还想脱身?”
我冷笑一声,步步紧逼。
“你与北狄太子勾结,故意放他逃生,换取他日后的支持。”
“你以为扶持一个傀儡上台,就能掌控北境兵权。”
“可惜北狄太子野心勃勃,岂是你能掌控的?他实力恢复后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这条反复无常的狗!”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连皇帝都震惊地站起身。
丞相扑通跪地:“陛下明鉴!这都是栽赃诬陷啊!”
我拍了拍手,“带人证!”
殿外押进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北狄贵族,正是当年与周峦接头的北狄使臣。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淡淡道。
那使臣战战兢兢,将周峦如何与北狄太子暗中往来,如何泄露军情,如何约定日后扶持周峦执掌北境兵权,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
周峦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转向皇帝,单膝跪地:
“陛下,真正通敌叛国的,是这条蛀空国防、陷害忠良的毒蛇!臣请陛下,肃清朝纲,重整边防!”
皇帝脸色铁青,猛地一拍龙椅:
“来人!将周峦拿下!抄家灭族,以正国法!”
禁军一拥而上,将瘫软如泥的周峦拖了下去。
皇帝目光复杂地看着我:“爱卿......受委屈了。”
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臣不敢。只是北境危局未解,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皇帝长叹一声:“朕错怪你了。”
10
皇帝凝视着我,目光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歉疚与挽留。
“爱卿,”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如今奸佞已除,真相大白。是朕一时不察,让你受委屈了。”
“北境还需你来坐镇,回来吧,官复原职。朕还要加封你为忠远侯,食邑......”
“陛下,”我平静地打断了他,“臣,恕难从命。”
皇帝眉头微蹙:“你还在怪朕?”
“臣不敢。”我微微躬身,语气谦逊,“陛下乃九五之尊,思虑自然周全深远。”
“臣一介武夫,昔日连一担军粮的调度都无法自辩清白,致使陛下忧心,此确系臣之过。”
“臣实在无颜再立于朝堂,更不堪肩负镇守北境之重任。”
我抬起眼,对上皇帝复杂的目光,语带讥讽。
“陛下身边,理应皆是如丞相、周将军这般深得圣心的人。”
“臣一个曾引得陛下猜忌的边将,还是归老田园最为妥当。”
我将对他鸟尽弓藏的讽刺,包裹在自贬之下。
皇帝的脸色变了几变,嘴角微微抽动,最终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他明白,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
强留,只会让彼此更难堪。
“既然你去意已决,朕,准了。”
“谢陛下成全。”
我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动作干净利落,再无丝毫留恋。
在满朝文武神色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我一步步踏出这金碧辉煌的宣政殿。
半月后,钦差再临江南老宅,这次带来的,是最终的处置结果。
周峦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判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其党羽被连根拔起,牵连者众。
丞相虽未直接参与通敌,但举荐逆臣、构陷忠良、结党营私等罪责确凿,削去所有官职爵位,查抄家产,其一族老少,尽数流放三千里外苦寒之地,永不得返。
曾经权倾朝野的丞相一系,就此烟消云散。
老仆小心翼翼地说完这些,试探着问:“老爷,朝廷这下该彻底清净了吧?”
我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那北境......”
“自有能为陛下分忧的忠臣良将去操心。”
我打断他,语气平和,不起波澜。
老仆终于了然,不再多言。
庭院深深,锁住一方宁静。
窗外,细雨又悄然飘落,敲打着芭蕉,淅淅沥沥。
我煮上一壶新茶,看雨丝如幕,听檐水叮咚。
茶香氤氲中,混着泥土与梅枝的清新气息。
远处,似乎仍有金戈铁马的余响,有庙堂纷争的喧嚣,但都渐渐模糊,终至不闻。
这里,只有一院梅香,一壶清茶,一场听不尽的雨,和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