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镜中影
律师函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沈栖却已经感觉不到最初的刺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更麻木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沉默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晨曦一点点挤走夜色,将房间内奢侈却冰冷的装潢照得清晰分明。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设计精美的样板间,充满了顾衍的审美和意志,唯独缺少她沈栖的生活气息。
原来,不是这里留不下她的气息,而是他从未允许这里真正成为她的归宿。
“替身”……
这个词像魔咒一样在她脑中盘旋,将她过去三年婚姻里所有的温情瞬间都染上了怀疑的色彩。
他第一次见她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她曾以为是惊艳的怔忡;
他送她的第一条项链,那枚孤零零的钻石吊坠,她说形状别致,他只淡淡回应“适合你”;
他偶尔在她弹琴时,会靠在门廊静静聆听,目光却像是穿透了她,落在某个遥远的时空;
无数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都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拼凑成一个她不愿相信的真相。她像一个演员,在他精心搭建的舞台上,演着另一人的剧本,还自以为得到了全部的幸福。
真是……天大的笑话。
沈栖缓缓起身,走进卧室。巨大的穿衣镜映出她苍白失神的脸,和一身来不及换下的、被雨水濡湿后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衣裙,狼狈又可怜。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这张脸——清秀,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或许称得上漂亮,但在美人如云的江城,绝不算什么惊为天人的存在。
顾衍身边从不缺环肥燕瘦,他为什么偏偏选中她?又到底是像谁?
她走近镜子,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镜面,仿佛想透过自己的影像,看清那个藏在背后的、真正的“白月光”的模样。
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是顾衍的特设铃声。曾经听到这个铃声,她心中会泛起隐秘的欢喜,此刻却只觉得刺耳。
她深吸一口气,接起,声音是竭力维持后的平静:“喂。”
“醒了?”电话那头的男声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昨夜提出离婚时的波澜,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日常问询,“协议看过了吗?”
“看了。”沈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我的律师林哲,号码发你了。”他的语气公事公办,“签字后交给林律师处理即可。这期间,你可以继续住在公寓,或者搬去城西那套别墅,随你。”
多么体贴的安排。沈栖几乎要冷笑出声。他连离婚后的安置都规划得如此清晰周到,像处理一项冗余的资产。
“顾衍,”她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颤抖,“我只问一个问题。那个人……是谁?”
电话那头沉默了。这沉默像钝刀子,一下下磨着沈栖的神经。
几秒后,他的声音传来,比刚才更冷了几分:“这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她执拗地坚持。
“沈栖,”他念她的名字,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者是不耐烦,“知道答案并不会让你更好过。签字,拿上你应得的部分,开始新的生活。”
应得的部分?他指的是协议上那些足以让她下半生衣食无忧的巨额资产和房产吗?用这些来买断她两年的婚姻,买断她付出的感情,以及……买断她作为“影子”的酬劳?
“新生活?”她喃喃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弧度,“在你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只是一个可笑的替代品之后?”
“够了!”顾衍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压力,“不要做无谓的猜测。协议条件已经足够优厚,我希望你能理智处理。”
理智?他跟她谈理智?
沈栖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隐约在说“阿衍,会议要开始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了沈栖的耳膜。
阿衍……
多么亲密的称呼。
而顾衍立刻对着那头应了一声“知道了”,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自然而然的温和。
然后,他对着话筒,迅速而冰冷地结束了通话:“我还有事,你想清楚再联系林律师。”
忙音响起,像最后一声丧钟。
沈栖握着手机,僵立在镜子前。镜中的女人,脸色白得像纸,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那个轻柔的“阿衍”,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她最后的自欺欺人。
她不是猜测,她几乎可以肯定了。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她冲进洗手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绝望顺着食道滑回心底。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让自己清醒。抬起头,镜面上水珠滚落,划过她湿漉漉的脸庞,像泪水,却又不是。
不能这样下去。
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签字,带着“替身”的烙印和一笔分手费,狼狈地退出他的世界。至少,她要弄清楚,她究竟成了谁的影子?那段她曾真心以待的婚姻,到底建立在怎样一个荒谬的基石之上?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她回到客厅,捡起那份被她揉皱了些许的离婚协议,目光落在财产分割那一栏。顾衍确实大方,现金、股票、不动产……毫不手软。但她想要的,不是这些。
她拿出手机,没有拨打顾衍的电话,而是找到了一个几乎从未联系过的号码——顾衍的首席特助,周铭。周铭负责处理顾衍几乎所有的工作和生活琐事,或许……也包括一些不那么光彩的私事。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太太?”周铭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和谨慎。显然,他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
“周特助,”沈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上一丝刻意的脆弱和犹豫,“顾衍让我签离婚协议……我,我有些细节不太明白,关于一些房产和基金的过户流程,想当面咨询一下林律师,你能把他的办公室地址发给我吗?顺便……告诉我他大概什么时候方便?我不想打扰他工作太久。”
她刻意模糊了焦点,将问题引向财产细节,表现得像一个只想尽快处理完手续、却又对复杂流程感到无措的柔弱前妻。
周铭在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的意图。最终,或许是出于对她此刻“处境”的一丝同情,或许是觉得这要求并无不妥,他开口道:“好的,太太。林律师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稍后发到您手机。他今天下午应该都在事务所。”
“谢谢你,周特助。”沈栖轻声道谢,挂断了电话。
她不需要直接向周铭打听什么,那太蠢,立刻就会引起顾衍的警觉。她要的,只是一个合理接触林哲的机会。作为顾衍的私人律师,林哲处理他所有的法律事务,包括……一些可能不为人知的、与“那个人”相关的文件或记录。
这很冒险,像是在雷区行走。但她别无选择。
下午,沈栖精心打扮了一番。她选了一条素雅的连衣裙,化了淡妆,遮掩住脸上的憔悴。她要以最好的状态,去打一场看似简单,实则暗藏锋芒的仗。
林哲的律师事务所位于江城最顶级的写字楼。接待她的助理将她引到一间会客室。
林哲很快出现,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戴着金丝眼镜,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他显然知道她的来意,态度客气而疏离。
“顾太太,关于协议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请讲。”
沈栖拿出协议,随意指了几处关于境外资产和信托基金的条款,问得细致,甚至显得有些吹毛求疵,完美扮演了一个试图在最后关头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却又不太懂行的女人。
林哲耐心解答,语气平稳,但眼神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没有逃过沈栖的眼睛。
问答持续了近半小时。沈栖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装作恍然和妥协的样子:“哦,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谢谢林律师,麻烦你了。”
她收起协议,作势要起身离开,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轻声感叹了一句:“其实……走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不甘心的了。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顾衍遇到的是‘她’,而不是我,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她的话说得模糊,没有点名道姓,但那个“她”字,被她刻意咬得带着一丝幽怨和了然的意味。
林哲正在整理文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但他镜片后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迅速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沈栖,语气依旧平稳:“顾太太,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着眼于未来对您更好。”
他没有否认“她”的存在。
甚至,他那瞬间的细微反应,几乎等于默认!
沈栖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她强撑着维持住脸上恰到好处的黯然表情,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林律师。那我先告辞了。”
她拿起包,转身离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平稳,直到进入电梯,密闭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时,她才猛地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猜测被证实了。
真的有一个“她”。
顾衍心里,真的藏着另一个人。而自己,不过是幸运又不幸地,拥有了一张与那人相似的脸。
电梯数字不断跳动下降,失重感阵阵袭来。沈栖看着梯门映出自己苍白而精致的倒影,那双努力睁大防止泪水滑落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的碎裂,又被一种冰冷的决心重新凝固。
她知道了真相的冰山一角,但这远远不够。
她要知道全部。
那个“她”究竟是谁?现在在哪里?和顾衍有着怎样的过去?为什么最终站在他身边的是自己这个替代品?
这笔糊涂账,她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在彻底离开之前,她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这两年,到底为谁做了嫁衣。
镜中的影子,也该有知道自己是影子的权利。然后,才能决定,是安静地消散,还是……挣脱镜框,成为自己的光。
沈栖走出写字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起手,遮在额前,微微眯起了眼。
这场离婚,忽然变得有趣起来了。顾衍想快刀斩乱麻?她偏要看看,这团乱麻里,到底藏着怎样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拿出手机,删除了顾衍的特设铃声,然后将他的号码,拖进了一个新建的联系人分组。
分组的名字,她打了三个字——
【镜中影】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