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诗骸
夜色是最好的墨,将沈栖的身影研成一道淡青的痕,融入城南旧巷的肌理。她离开“阅微”书斋,并未走远,而是凭着记忆,绕进更深处一片几乎被时代遗忘的角落。那里有一间由旧车库改造的、彻夜不息的独立书店,名为“荒原”,是她大学时代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店主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只对书热情,对人来人往从不多问。此刻,这里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暂时的藏身之所。
书店里灯光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旧纸、油墨和咖啡因混合的沉静气息。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森林,将她与外界隔开。她在最里侧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窗外是生锈的防火梯和一钩清冷的残月。背包搁在膝头,里面是两本笔记,一本属于顾衍,燃烧着偏执的过去;一本属于苏晚,浸透着未寒的余温。
她先拿出了苏晚的素描本。指尖拂过那未完成的铃兰,心绪难平。她翻到那些充满不安意象的画作旁,在那潦草的句子间,发现了一些更细微的、之前被忽略的笔迹。那似乎是随手写下的、不成章节的诗句碎片,散落在素描的留白处,像绝望中渗出的血珠。
“光在窗格上碎裂,
拼不成,昨日完整的模样。”
“他以爱为名,铸一座琉璃塔,
我困于其中,折射出,他想要的华光。”
“瑞士的雪,能否覆盖,
所有来路的脚印,与归途的谎?”
这些零落的句子,没有格律,不成篇章,却比任何完整的控诉都更让沈栖窒息。她仿佛能看到苏晚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如何用铅笔尖,一点点剖开自己的灵魂,将这血淋淋的碎片,仓皇地记录在纸页的边缘。
这些是诗的骸骨,是未来得及羽化便已夭亡的蝶。
沈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苏晚的形象在她心中愈发清晰,不再只是一个单薄的“白月光”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爱会怕、最终在情感的琉璃塔中窒息而亡的、活生生的女子。她与苏晚,隔着生死,却在这被物化的命运里,产生了某种悲哀的共鸣。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备忘录。黑暗中,屏幕的光照亮她苍白的脸。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想要回应这些亡者的诗句。她开始敲打,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不是你,却行走于,你未走完的断章。
他予我的名姓,是烙在眉间的,你的旧霜。”
“琉璃塔已然倾圮,碎碴刺破,
他精心养护的,完美假象。”
“瑞士的雪终年不化,覆盖着
你未及言说的,最后一抹眸光。”
她写下这些,并非为了文学,而是一种本能的情感宣泄,一种跨越生死的对话。她在告诉那个早已逝去的灵魂: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正行走在你未尽的路上,而那座困住你的塔,我必将它彻底击穿。
写完,她将手机锁屏,仿佛完成了一个隐秘的仪式。心绪稍稍平复,但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上来——责任。
她重新拿出顾衍的笔记本,翻到记录苏晚“失踪”后他那段狂乱时期。那些力透纸背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字句,此刻读来,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们把她藏起来了!为什么?!”
这个“他们”,是谁?仅仅是阻挠他们恋情的苏晚家人吗?还是……也包括了那个在瑞士与苏晚同行的、身份不明的男子?顾衍后来的商业扩张,那些复杂的海外资金流向,是否与寻找这个“他们”,与追查苏晚死因有关?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链条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顾衍因失去苏晚而偏执,他的寻找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或秘密,导致对方采取了更极端的措施?或者,苏晚的“意外”本身,就是顾衍在偏执驱使下造成的,而他后续的一切,包括寻找替身,都是为了掩盖或弥补?
真相如同迷雾中的远山,轮廓隐约,却险峻逼人。
就在这时,书店门口悬挂的老旧铜铃,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铃”。
沈栖浑身一僵,瞬间将所有的东西塞回背包,身体往阴影里更深处缩去,屏息凝神。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在寂静的书店里格外清晰。那不是店主的步伐。脚步声在书架间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它停在了沈栖所在区域的不远处。
沈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透过书架的缝隙,隐约看到一个穿着深色风衣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她,浏览着书架上一排排的诗集。
是顾衍的人?还是……那个神秘的盟友?
时间仿佛凝固。空气中只有书页被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和那人平稳的呼吸声。
忽然,那人低低地吟诵起来,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焦躁的韵律:
“夜航于墨色的海,
孤星是唯一的罗盘。
风暴在远方酝酿,
而灯塔,在心底长燃。”
这是一首沈栖从未听过的短诗,意境却与她此刻的心境如此贴合。那声音里没有敌意,反而像一种无言的慰藉与指引。
吟诵声落下,那人并未回头,只是将手中一本薄薄的诗集,插回了书架上一个空位,然后便抬步,向着书店门口走去。
铜铃再次“叮铃”一响,门开了又合,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沈栖在阴影里又等待了许久,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缓缓站起身,走到刚才那人站立的位置。他插回书架的那本书,是一本早已绝版的、某个边缘诗人的诗集。沈栖鬼使神差地将其抽了出来。
书很轻,很薄。她随手翻开,一张对折的、质地优良的便签纸,从书页中滑落。
她弯腰拾起,展开。
纸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手写的、力透纸背的字,与刚才那吟诵声一样,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诗骸终将发声,沉默即是共谋。瑞士之行已安排,三日后,‘荒原’启程。”
下面,是一个手绘的、极其简练的符号——一艘在波浪中前行的小舟。
沈栖握着这张纸条,指尖微微颤抖。是他!那个神秘的盟友!他以这样一种充满戏剧性而又无比契合此地氛围的方式,与她完成了下一次的联络。
他不仅知道她在这里,更似乎能洞悉她内心的恐惧与决心。他甚至为她准备好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诗骸终将发声,沉默即是共谋。”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心中最后的犹豫。是的,苏晚那些未完成的诗骸,那些无声的呐喊,需要有人替她发出声音。而她沈栖,若在此刻选择沉默与退缩,便与那些造成悲剧的“共谋”毫无区别。
她将纸条小心地折好,与手机里那些自己写下的诗句碎片放在一起。这些文字,不再是单纯的情绪宣泄,它们成了她的战书,她的檄文。
她看向窗外,残月已西沉,天际透出黎明前最深邃的藏蓝。
风暴在远方酝酿,而她心底的灯塔,已然长燃。
三日后,“荒原”启程。
她将带着一个逝去诗人的骸骨,与一个幸存者新生的诗句,奔赴那片覆盖着真相的、瑞士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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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