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沈南乔是上海滩最出名的交际花。
她挽着日军大佐的手臂,对着所有爱慕他的男人,笑得又甜又媚。
直到那天晚上,她在宴会上,亲自审问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共党要犯。
她认得,那是三年前,舍身救自己的男人。
民国八年,初冬。乌镇林家。
沈南乔坐在雕花红木床沿,手里正把玩着一把勃朗宁M1900手枪。
枪身冰冷,泛着幽蓝的寒光,与她身上那件金丝银线绣成的婚服,龙凤褂形成了极其荒谬的对比。
“小姐,太太在催了。”门外传来丫鬟小翠带着哭腔的声音,“接亲的轿子还有一个时辰就到,那可是赵督军的侄子,咱们惹不起的……”
“知道了。”沈南乔月的声音清冷,听不出一丝慌乱。
她将弹夹退出,检查了一遍黄澄澄的子弹,又“咔嚓”一声利落地推入枪膛。
她是燕京大学国文系的高材生,是曾在五四游行队伍里高喊“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新时代女性。
母亲把她骗回老家,锁进这深宅大院。
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就能逼她嫁给那个吃喝嫖赌的军阀侄子,以此来换取沈家在乱世中的一时安稳。
实在太天真了。
这半个月的顺从,不过是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今晚,赵家派人来接亲,必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好像是什么掉落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急促却压抑的咳嗽声。
沈南乔眼神一凛,瞬间吹灭了红烛。
“谁?”
她没有尖叫,而是迅速侧身贴在窗边,手中的勃朗宁稳稳地指向窗户的缝隙。
窗户被一只满是鲜血的大手猛地推开。
一道黑影翻滚而入,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那人落地后迅速想要起身,却因伤势过重单膝跪地。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男人的脸。
剑眉星目,轮廓如刀削般冷硬,即便满脸血污,也掩盖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杀意。
他穿着一身破烂的黑色中山装,腰间别着两把盒子炮,胸口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浸透。
霍北行抬起头,那双如同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穿着嫁衣的女人。
他本以为闯入的是某个姨太太的闺房,正准备打晕对方暂避风头,却没想到看到尽是——
一个绝美的女子,凤冠霞帔,红妆艳抹,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
但她的眼神冷得像冰,手里那把勃朗宁指着他的眉心,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别动。”沈南乔压低声音,语气森寒,“再动一下,我就开枪。你到底是谁?外面要找的人是你吧?”
霍北行愣了一瞬,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带血的笑意。
“有点意思。”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书,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羁的狂傲,“燕京大学的学生?拿枪的姿势很标准,可惜保险没开。”
沈南乔眉头微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枪栓。
就在这一刹那的失神,霍北行动了。
即使重伤,他的速度也快得惊人。
沈南乔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一阵剧痛,天旋地转间,她已经被男人死死压在了红木圆桌上。
那把勃朗宁,已经到了霍北行手里。
“兵不厌诈,同学。”霍北行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滚烫的血蹭脏了她昂贵的嫁衣,他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你的枪里有子弹,保险也是开着的,是你对自己不够自信。”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这是沈南乔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如此亲密接触,羞耻感涌上心头。
“放开我。”沈南乔咬牙切齿,“你是革命党?”
霍北行眼神微变,手中的枪口抵住她的下巴,冷笑道:“知道的越多,越活不长,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外面全是赵督军的兵,在搜捕我。新娘子,借你的婚房躲一躲,不介意吧?”
“如果我介意呢?”
“那我就只能辣手摧花,先杀了你,再杀出去。”霍北行嘴上说着狠话,眼神里却并没有真正的杀意,反而带着一丝审视。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火把通明,嘈杂的脚步声和枪托砸门声响起。
“搜!那个乱党受了枪伤,跑不远!肯定就在这附近!”
“沈老爷,督军有令,为了保卫一方平安,例行搜查,得罪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霍北行的身体瞬间紧绷,他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身下的沈南乔,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正准备强行突围,却感觉手背一凉。
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按住了他握枪的手。
沈南乔看着他,眼中的冷意散去:“你是为了去上海送那份名单才被追杀的,对吗?”沈南乔突然问道。
霍北行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
“北平的学生圈子里都在传,有一位代号‘孤狼’的义士,截获了卖国密约的名单。”
沈南乔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想活命吗?”
霍北行眯起眼:“你想干什么?”
“赌一把。”
沈南乔猛地扯开自己领口的盘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然后一把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扫落在地。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门外响起了更粗暴的敲门声:“开门!搜查!”
沈南乔看向霍北行,嘴角勾起一抹凄美而疯狂的笑:“躲到床帐后面去。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
霍北行不由得被这样的沈南乔所吸引。
呆愣片刻后闪身躲入厚重的红纱帐后,透过缝隙,看着那个女人。
门被粗暴地踹开。
几个背着长枪的大兵闯了进来,为首的是赵督军的副官,一脸横肉,目光淫邪地扫视着屋内。
“哟,林小姐,这么晚了还不睡,搞出这么大动静?”
沈南乔衣衫不整地坐在床边,手里抓着那个碎瓷片,抵在自己雪白的脖颈上,鲜血顺着锁骨流下,染红了嫁衣。
她满脸泪痕,眼神却犀利的很。
“滚出去!”她尖叫道,声音凄厉,“我是不会嫁去赵家的,你们这群狗奴才,居然敢闯进我的闺房,是想看我不堪受辱吗?你们若再逼我,就血溅当场!”
副官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听说知书达理的大小姐,突然之间性子竟然这么烈。
“林小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是赵督军让你们这样强行闯入我的闺房,让你们这群兵痞子看光了身子?!”沈南乔猛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手中的瓷片刺得更深,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我沈南乔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也知道礼义廉耻!今日你们若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这里!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跟赵家交代,怎么赔给赵少爷一个活生生的新娘!”
副官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年头,军阀虽然横,但也讲究个面子,尤其是这种大家族的联姻,真要闹出人命,晦气不说,还容易被政敌抓把柄。
“这……林小姐息怒,息怒。”副官尴尬地赔笑,眼神却还在屋里乱瞟,“我们也是追查乱党,怕惊扰了小姐……”
“乱党?!这里除了我,只有鬼!”沈南乔冷笑,“还是说,副官觉得我会藏一个野男人在房里?”
副官干笑两声:“不敢不敢。既然小姐没事,那我们就撤了。不过……这窗户怎么开着?”
沈南乔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屋里闷,透透气。怎么,这也犯法?”
副官狐疑地走到窗边,探头往下看了看。
此时,躲在帐后的霍北行早已屏住呼吸,手中的枪已经瞄准了副官的后脑勺。只要这人敢掀开帐子,他立刻开枪。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砰!”
紧接着有人大喊:“在这边!往后花园跑了!”
那是沈南乔提前安排好的——她让贴身丫鬟小翠在后院放了一串鞭炮,听起来极像枪声。
副官脸色一变:“追!”
一群人如潮水般退去,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南乔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中的瓷片滑落,整个人瘫软在地。
帐帘掀开。
霍北行大步走出,看着瘫在地上的女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蹲下身,撕下衣角,动作粗鲁却不失温柔地按住她脖子上的伤口。
“你疯了。”霍北行低声说道,“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值得吗?”
沈南乔抬起头,那双眸子里依然闪烁着未熄的光。
“不值得。”她喘息着,“但我救的不是你,是那份名单,是这个国家的希望。还有……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赵家人的手里,脏了我的地方。”
霍北行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了。
这一次,是真心的笑。
“好一个燕京大学的高材生。”霍北行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丢在她怀里,“记住了,老子叫霍北行。这名字,以后会响彻整个中国。”
“霍北行……”沈南乔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带我走。”
霍北行一愣:“什么?”
“带我走。”沈南乔眼神坚定,“我不想嫁给那个废物,不想烂在这个大宅门里。我要去北平,我要去上海,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既然你欠我一条命,那就还我一个自由!”
霍北行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渴望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带着一个女人突围有多难。
但他更知道,如果把这个女人留在这里,这世上就会少一个有趣的灵魂,多一具行尸走肉。
“好。”
霍北行站起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顺手将那把勃朗宁塞回她手里。
“但这路不好走,随时会死。”
“我不怕死。沈南乔握紧了枪,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力量,“我只怕生不如死。”
霍北行嘴角勾起一抹狂傲的弧度,一把揽住她的腰,直接破窗而出。
“那就走!老子带你去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乱世,什么叫真正的自由!”
两人如同一对亡命鸳鸯,跃入茫茫夜色之中。
身后,是那个即将埋葬她青春的封建牢笼。
前方,是战火纷飞,却充满无限可能的广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