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奏的是《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苏挽晴跪在铺了红锦的蒲团上,垂眸盯着眼前金砖的缝隙。砖缝里嵌着的金线在烛光下微微发亮,像一道道纤细的、将一切牢牢固定住的脉络。
她能感觉到满堂的目光——好奇的、赞叹的、审视的、艳羡的。那些目光落在她茜红色的衣裙上,落在她发间将戴未戴的礼冠上,也落在她刻意维持平静的面容上。
父亲苏定远坐在主位,身穿紫袍常服,胸前绣着麒麟纹。他的坐姿很正,脊背笔直得像一把尺子,脸上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威严与欣慰。但苏挽晴注意到,父亲握着扶手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母亲林氏坐在父亲身侧。她微笑着,那笑容端庄得体,可每隔一会儿,她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厅门方向,然后又迅速收回,像是确认什么,又像是躲避什么。
“一拜天地——”
礼赞的声音浑厚悠长。
苏挽晴俯身叩拜。额头触及锦缎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发间步摇金流苏碰撞的细微声响。这声音平日里几乎听不见,此刻在寂静的大厅里却清晰得让她心头发紧。
起身时,她用余光扫过宾客席。
平阳侯夫人坐在左侧首位,正微微颔首,眼中带着长辈的慈爱。礼部王尚书的夫人挨着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念什么经文。再往后是几位国公府的姻亲,还有几位与苏挽晴在诗会上有过往来的闺秀。
右侧的席位坐的多是男宾。几位与国公府交好的朝臣,几家世交的子弟。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然后在最后一排靠近屏风的位置,看见了那个人。
萧执。
楚王世子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暗云纹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外罩一件玄色半臂,整个人清雅中带着几分疏离。他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专注地看着礼台,反而微侧着头,似乎在听身侧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低声禀报什么。那人说完后迅速退下,萧执这才转过脸来,目光正巧与苏挽晴对上。
只一瞬。
他就移开了视线,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扫视。
可苏挽晴的心跳却漏了一拍。那眼神太深,深得像一口古井,看不见底。
“二拜高堂——”
她转向父母,再次俯身。
这一次,她听见了母亲的呼吸声——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起。”
只有一个字,简短有力,却隐隐透出紧绷。
苏挽晴站起身,重新抬头看向主位。林氏的眼圈比刚才更红了些,她正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动作很快,像是怕被人看见。苏定远则盯着她,目光里有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确认。
确认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礼赞的声音再次响起:
“三拜亲友——”
最后一拜。礼成后,礼冠加身,她就是及笄之女,可以正式议亲,可以出入更正式的社交场合,可以——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苏挽晴转向宾客,缓缓下拜。
裙摆如花瓣般铺开在地,茜红色衬得她露出的半截手腕愈发白皙。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善意,有好奇,也有她不愿深究的其他意味。
就在她即将俯身到底时——
厅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很轻,轻得几乎被礼乐声掩盖。但苏挽晴听见了,因为她跪着的位置离厅门最近。那像是有人快步走动的衣袂摩擦声,还有压低了的、急促的说话声。
她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主位上,林氏的身体明显僵了僵。苏定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朝厅外方向瞥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表情恢复如常。
宾客中似乎也有人察觉到了什么。坐在后排的几位夫人交换了眼神,但没有人说话。礼乐还在继续,《鹿鸣》的曲调悠扬婉转,掩盖了所有不和谐的声响。
苏挽晴完成了最后一拜。
礼赞高唱:“礼成——加冠——”
两名身着礼服的嬷嬷捧着礼冠上前。那是御赐的九翟冠,赤金累丝,翟鸟口中衔着珍珠串成的流苏,冠顶正中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东珠,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冠很重。苏挽晴能感觉到金属压在发髻上的分量。嬷嬷的动作很小心,将冠戴正,固定,调整流苏的位置。整个过程庄严肃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顶象征身份与荣耀的礼冠上。
可苏挽晴的注意力却无法完全集中。
她的余光看见,厅门外,一个穿着靛青色衣裙的身影匆匆走过。那人走得很急,侧脸在门缝中一闪而过,看不真切,只能辨出是个女子,年纪不大,衣着朴素得与今日的盛景格格不入。
那是谁?
府里的丫鬟今日都穿了统一的粉色襦裙,管事嬷嬷们是深褐色。靛青色……那是粗使下人才会穿的颜色。
她正想着,礼冠已经戴好。
“礼毕——”
满堂响起恰到好处的掌声和恭贺声。苏定远站起身,向宾客致谢。林氏也站了起来,她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只是眼角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
苏挽晴被春杏和秋月扶起。礼冠的重量让她不得不挺直脊背,下颌微扬。这个姿态她练习过很多次——既要显得端庄,又不能过于僵硬;既要展现贵女的仪态,又不能失了少女的灵动。
她做到了。至少在旁人看来,她做得无懈可击。
宾客开始上前道贺。平阳侯夫人第一个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连声说:“好,好,真是长大了。”王尚书夫人递过一个锦盒,说是给及笄的添礼。其他女眷也陆续围上来,说着吉祥话,送上礼物。
苏挽晴一一应对,笑容得体,言语恰当。可她的心思却飘向了别处。
她看见母亲林氏在人群中穿梭应酬,可每隔一会儿就会看向厅外,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担心什么。她看见父亲苏定远正与几位朝臣说话,表情如常,可一只手却始终背在身后,手指微微蜷曲——那是他心绪不宁时的小动作。
还有萧执。
他始终没有上前。只是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这边。当苏挽晴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时,他举了举手中的茶盏,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在致意,又像是在……看好戏。
这念头让苏挽晴心头一凛。
“姑娘,该去更衣了。”春杏在她耳边小声提醒,“一会儿宴席就要开始了。”
及笄礼后要换一身相对轻便的衣裳,出席接下来的宴饮。这是规矩。
苏挽晴点了点头,向宾客们告了罪,在丫鬟的簇拥下往后厅走去。
经过屏风时,她听见屏风后两个小丫鬟的低语:
“……真来了?”
“在西角门那边等着呢,管事嬷嬷已经去了……”
“胆子也太大了,今天这种日子……”
声音在她走近时戛然而止。两个小丫鬟从屏风后转出来,看见她,脸色一白,慌忙行礼退到一旁。
苏挽晴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去。
可那两句话,却像种子一样落进了她心里。
谁来了?在西角门等什么?为什么说“胆子太大”?
更衣室设在听雪轩隔壁的暖阁。春杏和秋月伺候她脱下繁复的及笄礼服,换上一身鹅黄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半臂,发间的九翟冠也换成了相对轻巧的珠花。
整个过程苏挽晴都很沉默。
“姑娘累了?”春杏小心翼翼地问。
“有点。”苏挽晴看着镜中换装后的自己。鹅黄色衬得她气色很好,珠花也精致可爱。可她却觉得,镜中那个少女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
“刚才……”她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问,“厅外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春杏和秋月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什么呀,”春杏笑着说,“就是几个小丫头笨手笨脚的,差点打翻了东西,已经训斥过了。”
说得太流畅了。流畅得像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苏挽晴没有追问。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吧,别让客人等久了。”
重新回到宴席时,气氛已经热烈起来。丝竹声起,菜肴陆续上桌,宾客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苏挽晴被安排在女宾席的主位,林氏坐在她身边,时不时为她布菜,低声介绍席上的夫人小姐们。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直到宴席过半时,一个管事嬷嬷匆匆走到林氏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林氏的脸色瞬间变了。
虽然她很快控制住了表情,甚至还对邻座的夫人笑了笑,但苏挽晴看见,母亲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衣襟。
“母亲?”苏挽晴小声问。
“没事。”林氏转头看她,笑容温柔如常,“厨房那边出了点小岔子,我去看看。你好好陪着各位夫人。”
她起身离席,步伐依旧优雅,可背影却透出一股仓促。
苏挽晴目送她消失在回廊拐角,然后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果酿,轻轻抿了一口。
酒是甜的,带着果香。可咽下去后,舌尖却泛起一丝莫名的苦涩。
宴席还在继续。有闺秀提议行酒令,有夫人说起京城最近的趣闻。苏挽晴参与其中,该笑时笑,该应和时应和。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系在了母亲离开的方向。
约莫一炷香后,林氏回来了。
她的妆容重新补过,脸上的笑容更加完美,完美得几乎有些刻意。她坐下来,若无其事地继续与众人谈笑,还亲自给苏挽晴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桂花糖藕。
“母亲,真的没事吗?”苏挽晴低声问。
林氏的手顿了顿,随即笑得更温柔:“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些琐碎杂务罢了。”
她说着,抬眼看向对面的男宾席。苏定远也正朝这边看来,夫妻俩目光相接,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那一眼里,苏挽晴看到了某种无声的交流——确认,忧虑,以及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决断。
宴席在申时初刻散了。
宾客陆续告辞。苏挽晴站在林氏身边,与每一位离开的客人道别。她的脸已经笑得有些僵,可仪态依旧无可挑剔。
平阳侯夫人走时,拉着她的手多说了两句:“挽晴,日后常来府上玩。我家那丫头总念叨你呢。”
王尚书夫人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姑娘是个有福的,日后……定会顺遂。”
最后离开的是萧执。
他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说一堆客套话,只是走到她面前,递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
“贺礼。”他言简意赅。
苏挽晴接过盒子。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
“谢世子。”她屈膝行礼。
萧执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苏姑娘,”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有些事,眼见的未必为实。”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苏挽晴怔在原地,手中的锦盒忽然变得沉甸甸的。
宾客散尽,喧闹了一天的镇国公府渐渐安静下来。夕阳西斜,将廊下的影子拉得很长。海棠花瓣落了一地,被风吹着,在青石板上打着旋。
苏挽晴回到听雪轩,屏退了丫鬟。
她独自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卸去钗环、洗净铅华的脸。这张脸熟悉又陌生,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疑虑,让她看起来和平日里那个温婉端庄的国公府千金有些不同。
她想起萧执最后那句话。
想起母亲仓促离席时苍白的脸。
想起父亲始终紧绷的脊背。
想起厅外一闪而过的靛青色身影。
还有屏风后小丫鬟的低语:“……真来了?”
她缓缓打开萧执送的锦盒。
里面没有珠宝首饰,没有珍奇古玩,只有一枚玉环。
玉质普通,样式简单,边缘有细小的磕痕。环身刻着云纹,内侧有一个极小的阴刻字——
月。
窗外,最后一缕余晖沉入远山。
暮色四合,国公府各处的灯笼逐一亮起。而在这片渐浓的夜色里,西角门外的巷子深处,那个穿着靛青布裙的女子,仍然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抬起头,看向府中最高的那座阁楼。
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收拾宴席的丫鬟婆子们的说笑声。
女子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转过身,消失在深巷的阴影中。
风穿过巷子,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叹息。
又像是……某种开始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