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32:53

由于山高路远,所以寒新生居住的小山村一直没有通公路通电。照明使用的是煤油灯。煤油灯是自制的:一个墨水瓶,瓶盖上钻个眼,插一根铁皮卷成的灯管,穿一根棉线灯芯。倒上煤油,点着,火焰黄豆大小,冒黑烟。

寒新生已经上五年级了。学校还在山下,但换了个大点的教室,来了新老师。李老师调走了,走之前送给陈新生一本《新华字典》,扉页上写着:“走出大山。”

新老师姓赵,是本地人,严厉。他看出寒新生是块料,对他格外严格。别的孩子作业写错罚抄五遍,寒新生写错要罚抄十遍。

“严师出高徒。”赵老师说,“你是你们山上第一个读到五年级的,得争气。”

寒新生知道要争气,但煤油灯不争气。

每天晚上,一家人在堂屋吃过饭——通常是玉米糊糊加咸菜——就各自回屋。寒有福和郭桃花累了一天,早早睡了。寒新生和妹妹新梅在里屋,共用一张旧方桌做作业。

桌子是捡来的,一条腿短,垫着砖头。煤油灯放在中间,火焰跳动,两个人的影子在土墙上被放大,晃来晃去。

新梅先写完,她上三年级,作业少。写完了,她趴在桌上,看哥哥写字。

寒新生写字很用力,铅笔芯经常断。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干农活的手,握笔的姿势很别扭,但字写得端正。赵老师说,字如其人,要方正。

“哥,你鼻孔黑了。”新梅忽然说。

陈新生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指尖果然有黑灰。是煤油烟熏的。煤油灯燃烧不完全,冒出的黑烟往上飘,正好对着他的脸。时间长了,不仅鼻孔黑,眼角、额头都是黑的,洗都洗不净。

“没事。”他说,“你快去睡。”

“我等你。”

“不用等。”

但新梅还是等。她怕黑,一个人不敢睡。等寒新生写完作业,吹灭煤油灯,兄妹俩摸着黑上炕。被窝冰凉,要蜷缩很久才能暖和过来。

有时候寒新生半夜醒来,会闻到一股焦味。不是做梦——是真的焦味。点着煤油灯睡着是常事,灯焰燎了头发,发出“刺啦”一声,惊醒过来,一缕头发已经卷曲焦黄。

最危险的一次,他打瞌睡,头越来越低,等感觉到灼热时,眉毛已经被燎掉一片。第二天上学,同学们都笑他:“寒新生,你的眉毛怎么一边高一边低?”

他摸摸光秃秃的眉骨,不说话。

赵老师看见了,把他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半截蜡烛:“晚上用这个,烟少点。”

陈新生摇头:“老师,不用。”

“拿着。”

蜡烛他拿回去了,但舍不得点。蜡烛比煤油贵,要留着,等最要紧的时候用。

最要紧的时候很快来了。

小学要毕业了,全县统考。考得好,能去镇上的初中。那是陈新生梦寐以求的地方——镇上,有真正的教学楼,有图书馆,有不用走山路就能到的学校。

赵老师宣布这个消息时,教室里鸦雀无声。二十几个孩子,能考上初中的,最多五六个。

“县里出了模拟试卷,”赵老师说,“一套五毛钱。要买的明天带钱来。”

五毛钱。寒新生心里一沉。

放学路上,他走得很慢。张家兄弟在讨论买试卷的事,王家小龙也在说。刘小芳家条件好,肯定要买。只有寒新生沉默。

到家,吃饭时,他几次想开口,又咽回去。五毛钱,家里要卖二十个鸡蛋,或者五十斤野菜。母亲为了一分钱能和货郎争半天,他怎么开得了口?

晚上,煤油灯下,他写作业心不在焉。新梅看出来了:“哥,你想买试卷?”

“没有。”

“你撒谎。”

寒新生不说话了。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洞。

第二天,班上大部分同学都买了试卷。黄色的纸张,油印的字迹,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赵老师发试卷时,特意看了陈新生一眼。

寒新生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破的袖口。

下课,张家建国凑过来:“新生,你没买?”

“嗯。”

“为啥?”

“忘了带钱。”寒新生说。

建国信了:“那你晚上来我家,咱俩一起做。”

寒新生摇摇头:“不用。”

他有自己的办法。

放学后,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等人都走了,他走到讲台前,赵老师正在批改作业。

“老师,”他声音很小,“我能借一套试卷看看吗?就一晚,明天早上还。”

赵老师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看着他,看了很久。

“拿去吧。”

寒新生借了建国那套——建国粗心,试卷保存得最完整。他小心地夹在课本里,一路护着回家。山路颠簸,他怕试卷皱了。

晚饭后,他破例没有马上写作业,而是摊开试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题目真难,尤其是数学应用题,他很多看不懂。

新梅凑过来看:“哥,你要做这个?”

“嗯。”

“你不是没买吗?”

“我抄。”

寒新生找出最节省的纸——是父亲从镇上带回来的旧账本,背面空白。又削尖了铅笔,把煤油灯芯挑到最大。火焰大了,烟也更浓了,但他顾不上了。

他开始抄题。一个字一个字,工工整整。数学的图形,他用手比着,尽量画准确。语文的阅读理解文章很长,他抄得手腕发酸。

新梅一开始陪着,后来熬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寒新生给她披上衣服,继续抄。

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黑烟笔直上升,像一根黑色的柱子。他的眼睛开始刺痛,是烟熏的。他眨眨眼,眼泪流出来,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脸上的灰太厚了。

抄到数学第三张卷子时,已经是后半夜。他感到头晕,是缺氧——屋子小,门窗紧闭,煤油燃烧消耗氧气。他站起来,推开窗,冷风灌进来,人清醒了些。

回头看看熟睡的妹妹,他轻轻吹灭了灯,就着月光继续抄。月光清冷,照在纸上,字迹模糊。他只能凑得很近,鼻子几乎贴到纸上。

就这样,抄抄停停,停停抄抄。实在看不清了,就再点一会儿灯。煤油一点点消耗,瓶底见空了,他心慌——煤油也是钱。

天亮前,他终于抄完了最后一道题。五张试卷,抄了整整三十页纸。手已经麻木了,手指上全是铅笔灰,指甲缝里黑乎乎的。

他把借来的试卷小心抚平,夹好。自己的手抄本用针线缝起来——没有订书机,只能用母亲缝衣服的针线。缝得不整齐,但结实。

鸡叫了。他吹灭煤油灯,灯芯已经烧短了一截。屋里弥漫着浓重的煤油味和焦糊味。

新梅醒了,揉着眼睛:“哥,你一晚没睡?”

“睡了会儿。”

“你眼睛好红。”

寒新生走到水缸边,舀一瓢水,把脸埋进去。冷水刺激,人清醒了些。他抬起头,水缸里映出一张脸:两个鼻孔乌黑,眼睛布满血丝,像兔子的眼睛。

他捧水洗鼻子,洗不掉。煤油烟已经渗进皮肤里了。

那天上学,赵老师收试卷时,特意问寒新生:“看完了?”

“看完了。”寒新生把试卷还回去,一点折痕都没有。

“题难吗?”

“难。”

“哪里最难?”

寒新生说了几道数学题。赵老师点点头:“晚上我给你讲讲。”

晚上,寒新生没有去赵老师家——他要去,得走夜路,赵老师家在另一个村。他就在煤油灯下,对着自己手抄的试卷,一道题一道题琢磨。

不会的,他记下来,第二天问老师。问明白了,晚上再整理到本子上。

那半个月,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煤油灯熏得他视力下降,看东西模糊。眼睛总是红的,洗不净的血丝。鼻孔和额头的黑灰成了永久印记,同学们给他起外号“小黑炭”。

但他不在乎。

模拟考试,他考了全班第三。赵老师宣布成绩时,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寒新生,没买试卷,考了第三。”

同学们都看他。他低下头,看自己缝的试卷本,边缘已经磨毛了。

放学后,赵老师把他留下,从抽屉里拿出两套新试卷:“给你的。”

寒新生愣住。

“学校给贫困生的补助,”赵老师说,“我帮你申请了。”

寒新生接过试卷,崭新的,油墨香。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好好考,”赵老师说,“考上初中,我给你申请助学金。”

寒新生深深鞠了一躬。

统考前一天晚上,寒新生终于点上了那半截蜡烛。

蜡烛光比煤油灯亮,烟少,照得屋里明晃晃的。他最后一遍复习错题,新梅在旁边给他缝书包带子——带子快断了。

“哥,你能考上吗?”

“能。”

“考上初中,还回来吗?”

“回来。”

“每周都回来?”

“每周都回来。”

新梅笑了。蜡烛光里,她的脸干净明亮,没有煤油烟熏的痕迹。

寒新生看着妹妹,忽然想,等他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装电灯。要装两个,堂屋一个,里屋一个。要买大瓦数的灯泡,把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

还要给新梅买一套新试卷,不用手抄的那种。

蜡烛烧完了,火焰跳动几下,熄灭。青烟笔直上升,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缝好的试卷本上,照在崭新的两套试卷上。

寒新生把东西收好,上炕睡觉。

明天,要考试了。

窗外的山,在月光下呈现出柔和的轮廓,不像白天那么冷硬。

他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亮的——是蜡烛最后的光芒,定格在视网膜上。

那光,好像能照亮很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