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是有味道的——是玉米面糊糊煮过火的焦糊味,是土墙上雨季返潮的霉味,是补丁衣服洗了又洗的皂荚涩味。但在寒新生的记忆里,童年还有一种味道,是月光浸透麦草垛的清甜,是半导体收音机旋钮转动时的塑料摩擦声,是深夜山路两旁露水打湿裤脚的凉意。
寒家的“高科技”只有两样:一支生了锈的手电筒,一台“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
手电筒不常用,电池金贵。半导体收音机是寒有福的宝贝,用红绸布包着,放在炕头的木箱里。只有晚上干完活,洗过脚,寒有福才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炕桌上,接上两节一号电池。
“嗤——嗤——”调台时的电流声,在寂静的土屋里像某种神秘的咒语。
寒新生就趴在父亲身边,下巴搁在炕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黑匣子。郭桃花在纳鞋底,针线穿过千层布的声音,和收音机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们一起听过《我的父亲邓小平》。播音员的声音庄重而深情,讲那些寒新生听不懂的大事——改革开放、深圳特区。他只记住了里面一句话:“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他悄悄问父亲:“那咱们家花猫算好猫吗?”寒有福难得地笑了,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们更常听的,是说书人讲的《三侠五义》。锦毛鼠白玉堂,南侠展昭,包青天……这些名字和故事,像一束光,穿透层层山峦,照进这个黄土坡上的土屋里。寒新生听得入迷,想象着飞檐走壁的侠客,想象着铁面无私的青天。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有他从未见过的正义和传奇。
“爹,包公真能日断阳,夜断阴吗?”
“那是戏文。”
“戏文里的,就是真的吗?”
寒有福答不上来。他只是个面朝黄土的农民,他的世界只有脚下的地和头上的天。但他知道,儿子的问题,他给不了答案。他只能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一点,让那些遥远的声音,填满这间土屋。
贫穷止不住调皮。山上孩子少,寒新生便和几个年龄相仿的伙伴,以及山上那三四个老光棍——按辈分该叫爷爷,但孩子们私下里叫他们“老杆子”——混成了奇怪的同盟。
同盟的主要目标:山下村子里的电视。
山下村里最先富起来的那户姓李的人家,买了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山上山下。每天晚上,李家院子里都挤满了人,板凳自带,像看露天电影。
山上的人也想看,但不好意思。一来路远,二来怕人笑话——山上的穷鬼,连电都没有,还来看电视?
于是,“偷看行动”开始了。
天黑透后,寒新生和小伙伴们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集合。老杆子们随后就到,他们经验丰富,带着自制的旱烟,走路悄无声息。一行人像夜行的田鼠,沿着山坡的阴影,悄悄摸进村子。
不敢进院子,只能挤在人家大门外的门槛上,或者扒着墙头,探出半个脑袋。
屏幕很小,雪花点多,声音嘈杂。但足够了。《射雕英雄传》里的降龙十八掌,《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还有每晚七点的新闻联播——那里面有一个完全不同的、飞速旋转的世界。寒新生看得眼睛发酸,脖子发僵,但舍不得眨一下。
看得入迷了,忘了时间。等回过神来,往往已近半夜。主人家打着哈欠关电视、关院门,他们才像受惊的麻雀,“呼啦”一下散开,往山上跑。
回家的路最难走。没有手电,只有老杆子们偶尔划亮一根火柴。火柴的光瞬间照亮一小片山路,随即熄灭,眼前是更深的黑。山雾大的时候,几步之外就白茫茫一片,只能凭着记忆和脚感,摸索着前行。耳边是虫鸣,是风声,还有不知道什么野兽的窸窣声。孩子们紧紧挨着,抓着前面人的衣角,大气不敢出。
“新生,怕不怕?”一个老杆子问,声音在雾里显得缥缈。
“不怕!”寒新生大声说,给自己壮胆。
其实心里是怕的。但怕,也抵不过对那方小小屏幕的渴望。
回到家,往往已是后半夜。郭桃花通常还没睡,就着煤油灯补衣服。听到动静,也不抬头,只说:“灶台上有热水。” 寒新生蹑手蹑脚地洗脚,上炕,脑子里还是电视里的画面,混着山路上的黑暗与雾霭,沉沉睡去。
夏天,是童年最奢侈的季节。白天漫长,可以疯跑;夜晚清凉,可以露宿。
山上人家都有打麦场,夏收后,场院平整开阔,堆着高高的麦草垛。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也是老杆子们乘凉的据点。
晚饭后,寒新生夹着一条破席子,抱着家里唯一那条薄被子,和伙伴们聚集在打麦场上。老杆子们叼着烟袋,讲着他们年轻时的、真真假假的“传奇”——去镇上赶集见过的汽车,年轻时差点说成的媳妇,或者干脆就是《三侠五义》里听来的片段,被他们当成自己的经历讲。
孩子们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山里的星星又低又亮,密密麻麻,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牛奶路横过天际。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整个打麦场都镀上了一层水银般的光,麦草垛的阴影轮廓分明。蝈蝈在叫,夜风送来远处庄稼地里青涩的味道。
“新生,长大了想干啥?”一个老杆子问。
“我……我想去山外面看看。”寒新生望着星空说。
“山外面有啥好?人心险恶。”另一个老杆子嗤之以鼻。
“有电视里演的那些。”寒新生固执地说。
大人们笑了,笑声在月光下传得很远。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过来人对天真梦想的复杂包容。
有时候他们也会睡在场院边的草房里。那是看场人临时歇脚的地方,堆放农具,有干草的清香。月光从没有窗纸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格格的光影。草房的屋顶有破洞,躺下正好能看见几颗特别亮的星星。
就在这样的夜晚,在半导体收音机的故事里,在偷看电视的紧张与兴奋中,在打麦场冰凉的月光下,寒新生完成了他的“启蒙教育”。他知道了山外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比《三侠五义》更复杂的故事,有比黑白电视更丰富的色彩,有需要他用很长很长时间、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弄懂的“道理”。
贫穷是底色,但快乐是这底色上顽强的野花。月光那么亮,照着黄土坡,照着麦草垛,也照着一个孩子心里,那颗被遥远的电波和影像悄悄点燃的、微弱的火种。
他知道路很长,夜很黑。但他记住了火柴划亮那一瞬的光,记住了月光铺满大地的清辉。这就够了。有了这点光,他就能在往后更漫长的黑暗里,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