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33:09

小学毕业典礼在村祠堂举行。阳光从破瓦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投出一个个晃动的光斑。二十几个孩子站成两排,衣服大多是补丁叠补丁,但脸上都洗得干干净净。寒新生站在最前面,胸前用别针别着一朵褪色的纸红花。

赵老师把毕业证书递到他手里时,手有些抖:“寒新生,全乡第三名。到了镇上,给咱们村争气。”

薄薄的一张纸,印着红章。寒新生接过来,觉得重如千钧。这是他用一千多里山路,用煤油灯熏黑的鼻孔,用无数个就着凉水啃冷馒头的清晨换来的。

祠堂外,郭桃花和寒有福挤在人群里。郭桃花踮着脚,寒有福沉默地抽着旱烟。他们听不懂老师那些“前程似锦”的话,但他们看得懂儿子眼里的光。那光让他们既骄傲,又害怕。

骄傲很快被现实浇透。

镇上初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家里,随之而来的是一张学费清单:学杂费四十二元,书本费二十元。学校没有住宿条件,还得租住民房,还要六十元元。加起来一百二十多元。

一百多元。

寒有福蹲在门槛上,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好像多看几遍数字就能变小。郭桃花在屋里翻箱倒柜,最后捧出一个手帕包,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她数了三遍,二十三块八毛五。

那是全家所有的现金。卖鸡蛋攒的,挖药材换的,一分一分抠出来的。

“不够。”寒有福的声音像从地缝里挤出来。

“我去借。”郭桃花说。

“跟谁借?去年的债还没还清。”

夫妻俩沉默了。那年年寒新生摔下悬崖欠的债,像一座山压在背上。村里能借的人家都借过了,见了他们都绕着走。

寒新生站在门外,听着。六月的太阳像烧红的烙铁,晒得黄土发烫。他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忽然说:“我去借。”

他先去了最近的堂伯家。堂伯正在院里编筐,看见他,手里的竹篾停了停。

“伯,我要上初中了,还差学费……”

堂伯没等他说完:“新生啊,不是伯不帮你。你看,你两个堂哥堂姐也要钱,家里实在腾挪不开。”

他退出来,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站了一会儿。汗水从额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抹了一把脸,往二舅家走。

二舅妈在喂猪,嗓门很大:“哎哟新生,不是舅妈说你,你家那情况,上个小学认几个字还不够?你看我家你表弟,早就不上了,在家放羊多实在!”

三姨家,四叔家,五爷爷家……他一家一家地走,一家一家地说。话越来越短,头越来越低。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核心都一样:没有。

从最后一家亲戚院子里出来时,已是傍晚。夕阳把山影拉得很长,像巨大的怪物要吞噬一切。他走到村外的河边,蹲下来,用手捧水洗脸。水是温的,混着脸上的汗和别的东西,流到嘴里,咸得发苦。

他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泪水,或者根本分不清。只是任由它们流,放肆地流。四周没人,只有哗哗的水声。他对着河水里那个模糊的、红肿眼睛的影子,第一次感到一种冰冷的绝望。

难道真的走不出去了吗?

难道这一千多里山路,那些被煤油灯熏红的夜晚,那些就着月光偷看电视的渴望,都要被这一百多块钱挡住吗?

“新生?”

他猛地回头,是远房表姑父,一个在镇上做过几天工,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人。表姑父扛着锄头,显然是刚下地回来。

“咋在这儿哭?”

寒新生慌忙用袖子擦脸:“没……没哭。风迷眼了。”

表姑父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他手里攥得紧紧的录取通知书,明白了。他叹了口气,把锄头放下,蹲在寒新生旁边。

“差多少?”

“五十……五十多块。”寒新生说了个保守的数字。

表姑父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寒新生以为他又要听到拒绝的话。但表姑父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明天早上,来我家拿。”

寒新生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五十块,我借你。”表姑父看着他,眼神复杂,“但新生,你得记住,这钱不是白借的。你得读出个样来。你得让这五十块,变成五百块,五千块。你得让你爹妈,把头抬起来。”

寒新生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来,但这次他没擦。他朝着表姑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月,开学了。

镇上离山上的家有三十多里路,翻两座山。学校没有宿舍,远路的学生都在附近村里租民房。寒新生租的是最便宜的一间:村头废弃的磨房角落,用木板隔出不到五平米的空间,没有窗,只有一扇漏风的破门。月租两块。

寒有福用扁担挑着他的行李:一口旧木箱,里面是几件衣服和课本;一床薄被;一口小铁锅,一个搪瓷碗,一袋玉米面,一小罐咸菜。这就是寒新生全部的家当。

“自己当心。”寒有福只说了这一句,放下东西就走了。他得赶在天黑前回家,明天还要下地。

寒新生站在那间小黑屋里,听着父亲远去的脚步声,第一次真正感到了“离家”的重量。

生活露出了它最具体、最粗粝的面目。每天早上,他要早早起来,用捡来的碎柴生火,煮玉米糊糊。中午放学跑回来,热点早上的剩饭。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姑姑家是有电的,但他不敢用。同时听着隔壁磨盘那边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

每周六下午,步行三十多里回家。周日下午,再背着下一周的口粮返回镇上。

背的东西各式各样:一小袋玉米面或荞麦面,捆成小捆的柴禾,十几个土豆或萝卜,偶尔会有郭桃花塞进来的几个煮鸡蛋——那通常是家里母鸡好不容易下的,本该拿去换盐的。

山路漫长而孤单。三十多里,要走四五个小时。刚开始,他背得少,还能走得快。后来,要背的多了,绳子勒进单薄的肩膀里,走一段就要歇一歇。秋天的山风已经很凉了,汗水却湿透了衣服,粘在身上,风一吹,冷得打颤。

有一次,他背了半袋面,还有一捆柴,实在太重了。走到半路一个陡坡,他脚下一滑,连人带东西滚了下去。面袋破了,玉米面粉扬出来,混着泥土。他坐在路边,看着那洒了一地的面粉——那是母亲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没有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流进嘴里,还是咸的。流到下巴,滴在沾满面粉的裤子上。

哭完了,他爬起来,把破面袋里的剩面小心地拢到一起,把柴禾重新捆好。肩膀火辣辣地疼,但他重新背上,继续走。

泪水没有软化他,反而像淬火的冷水,让他心里某种东西变得更硬、更清晰。

他要读书。

他要走出去。

他要让父母以后再也不用为五十块钱低头,让洒在地上的面粉,变成碗里实实在在的饭。

镇上的初中,是另一个世界。同学们大多来自镇上或附近条件较好的村子,他们穿着没有补丁的衣服,中午去食堂打饭,讨论着寒新生听不懂的电视节目和流行歌曲。他是异类——沉默、瘦小、衣服破旧、身上总有股柴火和玉米面的味道。

但他成绩很快冒了尖。尤其是数学和语文,几乎每次都是第一。老师开始注意到这个总是坐在角落、眼神却像饿狼一样盯着黑板的学生。

“寒新生,你晚上在哪里学习?”班主任问他。

“租的房子里。”

“有电灯吗?”

“……有煤油灯。”

班主任没再问,只是从办公室拿了一包蜡烛给他:“这个烟少点,保护好眼睛。”

寒新生接过蜡烛,又一次深深鞠躬。他发现自己总是在鞠躬,对借给他钱的表姑父,对给他蜡烛的老师。他欠下的,不光是钱,还有这些无法偿还的善意。他只能把它们都变成力气,变成写在作业本上和试卷上的一个个工整的字。

周末回家的路,依然是沉重的。但渐渐地,他不再哭了。他学会了在路上背书,背英语单词,背古诗文。肩膀上的重量是真实的,但心里的目标更清晰。他计算着: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还有十年。十年后,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他必须走完眼前这三十多里山路。一步,一步。踏过尘土,踏过碎石,踏过自己的影子和咸涩的汗水。

山路的那一头,是家,是父母紧锁的眉头和过早花白的头发。

山路的这一头,是那间没有窗户的磨房,是煤油灯或蜡烛下摊开的书本,是一个模糊但无比强烈的念头:

走出去。

一定要走出去。

生活没有给他草稿,他就在这崎岖的山路上,用脚步写下最初的、歪歪扭扭、却无比坚定的第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