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06:11:45

春分过后,风里总算带了点暖意。塬上的草芽顶破冻土,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柳树条也软了,垂着鹅黄的穗子。可这些生机,没钻进石娃家的土坯房。

娘的咳嗽,从冬天咳到了春天,没好过。

自从盖上那件和尚送的袈裟,娘夜里能少咳两声,睡得安稳些。暗红的袈裟铺在炕上,补丁摞着补丁,像一幅拼了多年的布画。娘总说,这袈裟有灵性,盖着身上暖,心里也暖。她舍不得盖,大多时候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炕角,只有夜里冷得受不住了,才轻轻掀开一角裹住身子。

石娃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娘的额头。不发烧,就是虚,虚得厉害。娘的脸越来越瘦,颧骨高高凸起来,眼窝陷下去,原本黑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翳。她下不了炕了,连坐起来都要喘半天,说话的声音细得像丝线,风一吹就断。

老石天天往队长家跑,想借点白面给娘熬粥。队长总说“再等等”,等救济粮下来,等公社的药到了。石娃知道,那都是推脱的话。他每天去沟里挑水,路过公社的卫生所,看见赤脚医生坐在门槛上抽烟,却不敢进去——没钱,没票,人家不给看。

这天晌午,石娃端着一碗红薯糊糊进了屋。娘靠在炕头,手里摩挲着袈裟的边角,看见他进来,勉强扯出个笑。

“娃,今儿个日头好……”娘的声音很轻,“把袈裟晾晾吧,晒晒太阳,杀杀菌。”

石娃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袈裟从炕上揭下来。布料沉甸甸的,带着娘身上的气息,混着太阳晒过的陈旧味道。他把袈裟晾在院里的晾衣绳上,风一吹,暗红的布料舒展开,上面的莲花祥云图案,在阳光下隐约发亮。

弟妹们蹲在旁边看,大妹伸手想摸,被石娃拦住了。“娘说的,这袈裟金贵。”

大妹缩回手,小声问:“哥,娘啥时候能好啊?”

石娃没说话。他看着袈裟在风里飘,像一面褪色的旗,心里沉甸甸的。

入春的雨,下得黏黏糊糊。一下就是三天,土路泡得稀烂,踩一脚,泥能裹到脚踝。屋里的潮气更重了,墙皮往下掉渣,娘的咳嗽声,又密了。

粮缸见了底。红薯干吃完了,救济的玉米面掺着麸皮,煮出来的糊糊,糙得喇嗓子。老石去山里挖野菜,荠菜、苦苣、蒲公英,洗干净了剁碎,拌进糊糊里,涩得人舌头发麻。

娘吃不下。她闻见野菜味就反胃,半碗糊糊,能搁到晌午,还是半碗。

这天晚上,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纸上,沙沙响。炕烧得很旺,石娃把袈裟盖在娘身上,盖得严严实实。娘的身子很烫,却一直在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冷……冷……”娘喃喃地说。

石娃往炕洞里添了两把柴,火光映着娘的脸,苍白得像纸。他攥着娘的手,娘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尖冰凉。

“娘,不冷了,炕热着呢。”石娃凑到娘耳边说。

娘缓缓睁开眼,眼神散着,看了半天,才认出他。她喘了口气,咳了几声,“这袈裟好……暖和……娘盖着,像……像你爹年轻时,给我披的那件棉袄……”

石娃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赶紧扭过头,抹了把脸,又端起炕边的碗——碗里是今天省下来的半碗糊糊,没掺野菜,纯的玉米面。

“娘,喝点糊糊吧。”石娃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娘嘴边。

娘张了张嘴,勉强咽下去一口。糊糊滑进喉咙,她咳了半天,脸憋得通红。石娃拍着她的背,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半碗糊糊,娘只喝了三口。她摆摆手,闭上眼,气若游丝:“不喝了……留给弟妹们……”

石娃把碗放下,握着娘的手,坐在炕边。雨还在下,窗外的风声,像哭。他看着娘的胸口微微起伏,听着她越来越轻的呼吸,心里突然慌了——他怕这呼吸,会突然停了。

后半夜,娘醒了。

她的精神好像好了点,眼睛亮了些,能清楚地看着石娃。她让石娃把弟妹们叫进来,四个孩子挤在炕边,睁着懵懂的眼,看着娘。

老石蹲在炕沿下,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娘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看过去,眼神里带着不舍。她摸了摸小弟的头,小弟才六岁,不懂事,还问:“娘,你啥时候起来给我煮鸡蛋吃?”

娘的眼泪掉下来,滴在小弟的手背上,烫烫的。“等……等明年过年……娘给你煮……”

她又看向大妹,大妹已经十岁了,懂事,知道娘不好,眼圈红红的,咬着嘴唇不敢哭。“大妹,往后……照顾好弟妹……”娘的声音很轻,“帮你哥……帮你爹……”

大妹点点头,眼泪掉下来,砸在衣襟上。

娘的目光,最后落在石娃身上。她伸出手,石娃赶紧攥住。娘的手,比刚才更凉了。

“娃……”娘看着他,“那件袈裟……”

“娘,在呢,晾过了,暖得很。”石娃说。

“不是……”娘喘了口气,咳了几声,“我走了以后……把袈裟……给你爹……他的老寒腿……冬天难熬……”

石娃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掉。他使劲点头:“娘,我记住了。”

“还有……”娘看着他,眼神很认真,“你要记住……做人……要像墙上写的那个‘人’字……站得直……”

“娘,我知道……”

“别学你爹……总弯腰……”娘笑了笑,带着点无奈,“也别太犟……该低头时……低低头……活着……比啥都强……”

石娃哽咽着,说不出话。

娘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她的眼睛,还睁着,看着炕头的袈裟,看着窗外的雨。咳嗽声,停了。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雨声,沙沙,沙沙。

老石猛地站起来,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弟妹们吓呆了,小弟哇地一声哭出来,大妹搂着二妹,哭得浑身发抖。

石娃没哭。他走到炕边,轻轻合上娘的眼睛。然后拿起那件袈裟,小心翼翼地盖在娘身上。暗红的布料,裹住娘瘦弱的身子,像一床温暖的棺椁。

他摸着袈裟上的补丁,那些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结实。他想起和尚说的话,想起袈裟里的体温,想起娘夜里裹着它,少咳的那两声。

娘走了。在这个春雨绵绵的夜晚,带着一身袈裟的暖,走了。

娘走的第二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塬上的泥路,被晒得裂开了缝。

没有棺木。老石去山里砍了两棵榆树,找村里的木匠打了个薄皮棺材,刷了层黑墨,勉强能遮住身子。没有纸钱,没有唢呐,只有队长派来的两个社员,帮忙抬着棺材,往塬后的坟地走。

石娃捧着那件袈裟,走在棺材后面。他把袈裟叠得整整齐齐,抱在怀里,像抱着娘的魂。

弟妹们跟在后面,大妹牵着小弟,二妹抹着眼泪。老石走在最前面,脊背佝偻着,比平时更弯了,像被抽走了骨头。

村里的人来了些,站在路边看,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瞎老五也来了,拄着拐棍,站在老槐树下,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笑,定定地看着棺材走远。

坟地在塬坡上,挖了个土坑,坑底铺着干草。棺材放下去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响。老石抓起一把土,撒在棺材上,哽咽着喊:“孩子娘……一路走好……”

石娃走上前,把那件袈裟,轻轻盖在了棺材上。暗红的布料,铺在黑墨色的棺木上,像一团烧不尽的火。

“娘,”石娃跪在坟前,轻声说,“这袈裟,你带着。那边冷,盖着它,就不冷了。”

他想起和尚教的《往生咒》,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一遍又一遍。

他不知道娘能不能听见,不知道往生极乐世界是不是真的。但他念着,念着,心里的疼,好像轻了一点。就像和尚说的,咒是安活人的心。

风吹过塬坡,卷起袈裟的一角,猎猎作响。石娃看着那飘动的暗红,突然觉得,娘没走。娘就在这袈裟里,在这风里,在这塬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里。

下葬回来,屋里空了大半。

炕头娘靠着的地方,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印子。石娃走过去,摸了摸,冰凉的。他把袈裟从坟地抱回来,叠好,放回炕角,还是原来的位置。

老石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锅子烧得通红,半天不说一句话。弟妹们蔫蔫的,没人说话,没人打闹,屋里静得吓人。

晚上,石娃煮了一锅野菜糊糊。盛了一碗,端到炕角,放在娘的空位前。“娘,吃饭了。”

说完,他自己端起一碗,大口大口地吃。野菜的涩味,糊在嗓子里,他却没觉得苦。他想起娘说的话,要站得直,要活着。

活着,比啥都强。

夜深了,石娃躺在炕上,挨着炕角的袈裟。布料上,还残留着娘的气息,混着太阳和泥土的味道。他闭上眼睛,又想起那个破庙里的和尚,想起墙上的三个字:人、饿、活。

人,要饿着肚子,也要好好活着。

他想起自己发过的誓,绝不向人下跪。想起爹跪在雪地里的样子,想起娘盖着袈裟的样子。

他突然懂了,爹的弯腰,娘的咳嗽,和尚的袈裟,都是为了活着。为了一家人,能在这片黄土地上,好好活着。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袈裟上,暗红的颜色,在夜里,像一团温暖的火。

石娃伸出手,摸了摸袈裟。

“娘,”他轻声说,“我会好好活着。会照顾好爹,照顾好弟妹。会像‘人’字一样,站得直直的。”

月光里,好像有娘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