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06:11:53

娘走后的第五天,石娃开始觉得爹不对劲。

不是明显的不对劲——老石还是天不亮就起来,还是扫露水,还是挑着货郎担出门,还是换回那些少得可怜的食物。但有些细微的变化,石娃能感觉到。

比如爹抽烟更勤了。以前一天三四锅,现在半天就三四锅。晚上坐在门槛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烟锅里的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一只疲惫的眼睛在眨。

比如爹睡得更晚了。石娃半夜醒来,常看见爹还坐在炕沿上,就着月光缝补什么,或者只是坐着,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像个泥塑。

比如爹吃得越来越少了。每顿饭,爹总是最后一个吃,把糊糊分给弟妹们,自己只喝点汤。石娃看见爹的颧骨更高了,眼窝更深了,走路时背驼得更厉害了。

最奇怪的是,爹开始单独出门。

不是走村,是往村西头去。那里没什么人家,只有一片乱葬岗——村里的坟地。第一次是在黄昏,爹说去捡柴,但空着手回来。第二次是晌午,爹说去看庄稼,但村西头没地,都是荒坡。第三次,石娃决定跟着去看看。

那天是谷雨过后的一个阴天。

早晨起来,天就是灰蒙蒙的,云层很厚,压得很低,像要下雨又下不出来的样子。风不大,但凉飕飕的,带着湿气。老石照例扫了露水,吃了早饭——半碗红薯糊糊,然后说今天不去走村了,要去办点事。

“啥事?”石娃问。

“大人的事。”老石说,语气很淡。

石娃没再问。等爹出门后,他悄悄跟了上去。他没敢跟太紧,隔了约莫五十步,躲在土墙后、树后、草垛后,像只偷食的猫。

老石走得很慢,步子有点瘸——雪灾时冻伤的膝盖还没好利索,阴雨天会疼。他朝村西头走去,穿过打谷场,绕过老槐树,上了那道黄土坡。

坡上就是乱葬岗。

石娃心里咯噔一下。爹去坟地做什么?今天不是清明,不是祭日,也不是初一十五。他想起娘就埋在那里。爹是去上坟吗?可空着手,没带香烛纸钱,也没带供品。

他躲在坡下一丛酸枣树后面,探头看。

老石上了坡,在坟地里穿行。坟地很大,密密麻麻的坟头,有新有旧,有高有矮。有些坟前立着石碑,大部分只有个土堆,插根木牌,写着名字。风吹过,坟头的荒草簌簌响,像无数个声音在窃窃私语。

老石走到一个坟前,停下。

是娘的坟,比别的坟矮些,土是新的,坟前没有碑,只有一块青石板,是爹从沟里背来的,当个标记。

爹在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

石娃以为爹要磕头,或者说话。但爹没有。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铲子——是挖野菜用的小铁铲,巴掌大,生了锈。他开始挖坟边的土。

石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爹在挖坟?他要干什么?难道……

但爹挖的不是坟本身,是坟边的空地。他挖得很小心,一铲,一铲,挖开表层的干土,露出下面湿润的黄土。挖了约莫半尺深,停住了,用手在土里摸索。

石娃瞪大了眼睛。

爹从土里摸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木耳,但更薄,更软。他小心地把那些东西放进随身带的布袋里,然后又挖,又摸,直到布袋装了小半袋。

挖完了,爹把土填回去,用手拍实,又拔了些旁边的草盖在上面。做得很仔细,像在藏什么宝贝。

然后他站起身,没立刻走,而是在坟前坐下,面对着那个土堆。

石娃听见爹说话了。

声音很低,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但他还是听见了。

“……娃娘,今天……又挖了点地衣。”

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跟活人拉家常。

“前几天下过雨,地衣长得还行。就是老了,嚼着费劲,得煮很久。不过总比没有强。”

石娃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地衣?就是那些黑乎乎的东西?那是能吃的?

他想起1962年爹说的,饿极了吃树皮,吃观音土,吃豆渣。地衣大概也是那种东西——实在没吃的了,才去挖的。

“石娃那小子,”爹继续说,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昨天又在墙上写字了。写的还是那三个字:人、饿、活。写得比前些天好看了,横是横,竖是竖。你说得对,该让他认字。认了字,以后出去了,不吃亏。”

风大了一点,吹得坟头的草乱摇。爹停顿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烟袋,点上,抽了一口。

“雪灾借的粮,夏收要扣工分。队长说了,扣一半。一半就一半吧,总比饿死强。就是往后日子更紧巴了。不过没事,我能熬。”

烟头的火光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很显眼,一明,一灭。

“石娃长大了。前些日子帮村西头刘寡妇挑水劈柴,人家给了碗白面。他舍不得吃,拿回来给你煮面条。面我擀的,切得细,你吃了吧?香不香?”

爹的声音有点抖。他深吸一口烟,缓了缓。

“那小子心善,随你。就是脾气犟,随我。雪灾那回,看见我跪着借粮,回来跟我说:‘爹,我长大了,绝不让任何人跪。’你说这傻小子,不懂事。这世道,该跪的时候就得跪,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不然活不下去。”

烟抽完了,爹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灰烬掉在黄土里。

“不过他说那话的时候,眼神像你。亮亮的,硬硬的,像两粒火星子。我就想啊,也许这小子真能行。也许他能活出个不一样的样子,不用跪,不用低头,能挺直腰杆吃饭。”

爹又沉默了。这次沉默了很久,久到石娃以为他说完了。

然后,爹的声音又响起来,更低了,像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再熬两年。等石娃十四了,我就托人送他去新疆。石油队招工,管饭,发钱。去了那儿,就能吃饱了,就不用挖地衣了,也不用……不用像他娘一样,活活饿死。”

石娃浑身一僵。

像被雷劈中了。

娘是饿死的。

不是病死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石娃头上,砸得他耳鸣,眼花,天旋地转。

他想起娘最后的日子。娘躺在炕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咳嗽,咳出血。他问娘怎么了,娘说老毛病,肺不好。他信了。

他想起娘总把吃的分给他们。一碗糊糊,娘只喝半碗,剩下的给弟妹。一个馍,娘掰一小块,剩下的塞给石娃。他说娘你吃,娘说不饿。

他想起娘死的那天晚上,石娃握着娘的手,问娘想吃什么,娘摇摇头,说:“不吃了……省着……给娃……”

然后娘就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娘是病重了,撑不住了。现在才知道,娘是饿的。是把自己那口吃的省下来,给了他们,活活饿死的。

就像爹现在做的一样——把糊糊分给弟妹,自己只喝汤。就像爹挖地衣,吃那种黑乎乎的、难以下咽的东西,就为了省下点粮食,让他们多吃一口。

石娃的眼泪涌出来,汹涌地,止不住地。他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牙齿陷进肉里,很疼,但比不上心里的疼。

坟前,爹还在说。

石娃现在十二了,再过两年十四。十四就能出去闯了。到时候我送他走,送到新疆,看着他吃饱穿暖,看着他活出个人样。等他在那儿站稳了,我就……我就来找你。”

爹的声音很平静,但石娃听出了底下的东西——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熬到尽头的绝望,一种安排好一切的解脱。

“到时候,咱们就能团聚了。在地下,不用挨饿,不用受冻,不用看人脸色。你说好不好?”

风吹过乱葬岗,所有的草都在摇,所有的坟都在响。像无数个亡灵在回应:好,好,好。

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最后看了一眼娘的坟,转身,准备下山。

石娃慌了。他不能被发现。他转身想跑,但腿软,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坟地里格外清晰。

老石停住了。

他转过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石娃趴在地上,不敢动,像只受惊的兔子。

父子俩隔着一片酸枣树丛,对视。

老石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慌乱,最后是某种石娃从没见过的东西——像一层薄冰裂开了,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疲惫。那种伪装了一辈子的坚强,在这一刻,碎了一地。

石娃爬起来,站在原地,眼泪还在流,脸上糊满了泪和土。

老石走过来,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铁链。他走到石娃面前,停下,低头看着儿子。石娃也抬头看着爹。

两人对视,谁也不说话。

风吹过,卷起黄土,迷了眼睛。石娃抬手揉眼,眼泪流得更凶了。老石也抬手,想给儿子擦泪,但手抬到一半,停住了,又放下。

过了很久,老石开口,声音嘶哑:“你都听见了?”

石娃点头,用力点头。

“你娘……不是故意瞒你。”老石说,“她怕你难过。”

“我知道。”石娃说,声音发颤。

“地衣……是实在没吃的了才挖的。”老石从布袋里掏出一点地衣,黑乎乎的,薄薄的,像腐烂的树叶,“这东西难吃,吃了胀肚子,但能顶饿。

石娃接过那片地衣。很轻,很脆,一捏就碎。他放进嘴里,嚼了嚼。没什么味道,有点土腥味,有点涩,像嚼烂纸。

这就是爹现在吃的东西。

他咽下去,那点地衣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咳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老石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小时候他呛着时那样拍。

等石娃缓过来,老石说:“回家吧。”

父子俩一起下山。一前一后,都不说话。石娃走在前面,老石走在后面,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就像平时走村时那样,爹在前面,他在后面。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石娃知道了爹所有的秘密——挖地衣,省口粮,计划送他走,计划死。

走到村口时,石娃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爹。

“爹,”他说,“我不去新疆。”

老石愣了一下:“你说啥?”

“我不去新疆。”石娃重复,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我要在家,跟你一起。你挖地衣,我也挖。你饿,我也饿。要死,一起死。”

老石的眼睛红了。这个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没哭的男人,这个看着妻子饿死没哭的男人,这个挖地衣吃烂菜没哭的男人,此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傻小子……”他的声音哽住了,“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石娃走到爹面前,仰着头,看着爹的眼睛,“娘走了,你不能走。你走了,弟妹怎么办?我怎么办?”

老石抬手,想摸石娃的头,但手抖得厉害。最后,他的手落在石娃肩上,紧紧抓住,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爹,”石娃说,眼泪又流出来,“咱们一起熬。熬到我不需要你去新疆,熬到我能让你吃饱,熬到……熬到你能挺直腰杆活着。”

风吹过来,带着黄土的味道,带着雨前潮湿的味道。天更阴了,云层更厚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要下雨了。

老石看着儿子,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

很轻的一个点头,但石娃觉得,那是爹这辈子最重的一次点头。

那晚下了大雨。

是今年第一场透雨,雨点又大又密,砸在房顶上,噼里啪啦响,像无数个石子砸下来。风吹着雨,从窗纸破洞灌进来,在地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

老石点起煤油灯,把弟妹们哄睡了。石娃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的雨。雨幕把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老石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父子俩并肩坐着,看着雨,都不说话。

过了很久,老石开口:“你娘走那天,也下着雨。”

石娃转头看爹。

你娘刚嫁过来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他爹,别怪自己。是我命不好,赶上了荒年。’我说:‘等年景好了,我给你买白面,买肉,让你吃饱。’她笑了,说:‘好,我等着。’”

煤油灯的光在风里摇晃,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来晃去。

“可她没等到。”老石说,“第二年年景好了点,但不够还债。第三年,第四年,一直到现在,还是不够。白面买过两次,肉买过一次,都是给你和弟妹吃的。她一口没吃着。”

石娃的眼泪又出来了。他想起娘吃白面条那天的样子,想起娘说“好吃,好吃”。那碗面,是娘这辈子最后一顿像样的饭。

“你娘走了,我就想啊,不能再让你走这条路。”老石继续说,“得让你出去,去能吃饱饭的地方。新疆远,但管饭。石油队苦,但发钱。去了那儿,你就能活出个人样,不用像你爹你娘一样,一辈子在黄土里刨食,刨到死也刨不出一口饱饭。”

雨声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风也小了,屋里安静下来,能听见弟妹们均匀的呼吸声。

“爹,”石娃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跟你一起。”

“傻话。”老石摇头,“你在家,能干啥?跟我一起挖地衣?一起饿肚子?一起等死?”

“我能干活。”石娃说,“我能要饭,能换粮,能帮人挑水劈柴换白面。我能学着认字,以后说不定能当会计,能记工分,能多挣点。”

老石看着他,眼神复杂。

“而且,”石娃继续说,“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你会把吃的都给弟妹,自己挖地衣,饿死,像娘一样。我不要那样。我要看着你吃饱,看着你活到老,看着你……看着你能挺直腰杆走路。”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定。

老石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房顶,看着被雨打湿的椽子,看着结网的房梁。看了很久,然后说: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

天还没亮透,石娃就醒了。他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爬起来看。是老石,又在扫露水。

但今天不一样。

老石扫得很慢,很仔细,不是只扫三尺宽,而是把整条路都扫了——从家门口到村口,约莫三十丈。他弯着腰,一下一下地扫,露水珠沾在草帚子上,聚成大滴,滴进土里。

石娃站在门口看着。

天渐渐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老石扫完了最后一段,直起身,揉了揉腰。他回头看见石娃,招了招手。

石娃走过去。

“从今天起,”老石说,“我教你种地。”

石娃一愣:“种地?”

“嗯。”老石从墙边拿起一把锄头——是家里唯一一把,木柄磨得光滑,锄头生了锈,“种地是根本。要饭是捎带,骗人是歪门。只有地里的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才是自己的。”

石娃接过锄头。锄头很沉,他两手才能握住。

“走。”老石说。

父子俩来到自家的地——是包产到户分的,三分地,在村东头坡上。地不大,但收拾得整齐,垄是垄,沟是沟。地里种着麦子,已经抽穗了,绿油油的,在晨风里轻轻摇晃。

老石蹲下身,拔起一根草:“这是野燕麦,跟麦子长得像,但抢肥。得拔掉。”

石娃跟着蹲下,学着爹的样子拔草。草根很深,要用力才能拔出来,带起一坨土。

“这是灰灰菜,能吃,但长在地里抢水。”

“这是刺儿菜,扎手,拔的时候小心。”

老石一样样地教,很耐心。石娃认真学,认真记。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家的地,没这么仔细地分辨过地里的东西。

原来地里不只有粮食,还有这么多别的东西——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有的抢肥,有的抢水。原来种地有这么多讲究,这么多学问。

太阳升起来了,金光洒在麦田上,把麦穗染成金色。露水在叶尖上闪光,像挂满了细碎的钻石。风吹过,麦浪起伏,哗啦啦响,像在唱歌。

石娃直起身,看着这片地。

三分地,六口人。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全部的希望。

但今天,他第一次觉得,这片地很大,很富饶。只要肯下力气,肯用心,就能从里面刨出吃的,刨出活路。

“爹,”他说,“等麦子收了,咱们蒸白面馍吃。”

老石看着他,笑了。是那种真正的、舒心的笑,眼角皱纹堆起来,眼睛里有了光。

“好。”老石说,“蒸白面馍,让你娘也尝尝。”

父子俩对视,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

但这次,不是悲伤的泪。

是希望的泪。

中午回家,老石煮了地衣汤。

地衣先用水泡,泡软了,洗掉泥沙,然后下锅煮。煮的时候加一点盐,别的什么都没有。煮出来的汤是黑色的,浑浊的,看着像刷锅水。

但石娃喝了一碗。

味道很怪,土腥味重,还有点涩,像嚼烂树皮。但他喝得很认真,一口一口,像在喝什么珍馐美味。

弟妹们不敢喝,看着黑乎乎的汤直皱眉。老石说:“不喝不勉强,喝糊糊。”

石娃却说:“我喝。这是爹挖的,是娘吃过的东西。我喝。”

他又盛了一碗,慢慢喝。

喝的时候,他想起了娘。想娘最后的日子,想娘饿着肚子把吃的省给他们,想娘说“不吃了,省着给娃”。现在他喝着娘喝过的东西,好像能更懂娘一点,更懂爹一点。

苦难不是用来逃避的,是用来面对的。

就像这碗地衣汤,难喝,但能活命。

喝完,石娃把碗洗干净,放回灶台。他走到院里,看见爹在修补货郎担。扁担裂了道缝,爹用麻绳缠,缠得很紧,一圈一圈。

“爹,”石娃说,“明天我跟你去走村。”

老石抬头看他:“想好了?”

“想好了。”石娃说,“要饭也好,换粮也好,骗人也好,只要能活下去,都行。但我要活着,活得堂堂正正,活得不用跪,不用低头。”

老石看了他很久,然后点头:“好。”

太阳偏西了,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黄土墙上,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

一棵老树,一棵小树。

老树枝干虬曲,伤痕累累,但根扎得很深。

小树枝叶稚嫩,但挺直,向着天空生长。

风吹过,两棵树都在摇,但不会倒。

因为根在一起。

那晚,石娃又去了娘的坟。

不是跟爹去的,是自己去的。天擦黑时,他揣着半个菜团子——是省下来的,出了门。

乱葬岗在暮色里显得更荒凉了。坟头一个挨一个,像一群蜷缩的人。风不大,但冷飕飕的,吹得人起鸡皮疙瘩。

石娃找到娘的坟,跪下,把菜团子放在青石板上。

“娘,”他说,“我来看你了。”

坟头的草在风里摇,像在回应。

“爹的秘密,我知道了。地衣我吃了,不难吃。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爹,照顾好弟妹。我会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活到能让你和爹都吃饱的那天。”

他从怀里掏出和尚给的那块馍——一直没舍得吃,已经硬得像石头了。他掰了一小块,放在菜团子旁边。

“这是和尚给的,是干净的东西,你尝尝。”

然后又掏出那件袈裟——从娘身上取下来的,叠得整整齐齐。他铺在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额头抵着黄土,凉凉的,有娘的味道。

“娘,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样子,记住爹的样子,记住饿的滋味,记住活的滋味。我会把这些都刻在心里,一辈子不忘。”

他站起来,看着坟。暮色四合,天完全黑了,星星出来了,一颗,两颗,越来越多。

那些星星很亮,像娘的眼睛。

石娃转身,下山。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坟在星光下,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土堆。但石娃觉得,娘就在那里,看着他,保佑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走。

步子很稳,很坚定。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饿、只知道哭的孩子了。

他是石娃,是老石的儿子,是那个饿死的女人的儿子。

他要带着他们的希望,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