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过去了。
石娃十四了。个子蹿了一截,站起来能到爹的肩膀。胳膊有了点硬实的肉,是这两年跟着爹下地、走村、干重活磨出来的。脸上的稚气褪了些,眉眼间多了点东西——不是老成,是那种见过饿、见过死、见过人跪在雪地里之后,眼睛里自然而然沉淀下来的沉。
老石的背更驼了。
不是突然驼的,是一点一点,像被什么东西慢慢压弯的。雪灾时冻伤的膝盖留下了病根,阴雨天就疼,疼得厉害时走路一瘸一拐。但他还是天不亮就起来扫露水,还是挑着货郎担走村,还是把糊糊分给弟妹自己喝汤。只是动作更慢了,咳嗽更勤了,夜里坐在门槛上抽烟时,那火光在黑暗里明灭的时间更长了。
日子还是那样。
饿还是饿,但习惯了。就像身上的一块疤,平时不觉得,碰着了才疼。石娃学会了在更少的食物里活下来——半碗糊糊分两次喝,一口含在嘴里多嚼几下,好像能多出点什么。他认的字多了些,除了“人饿活”,还会写“爹”“娘”“石”“黄土地”。字都歪歪扭扭,但能认出来。他教大妹写,大妹学得认真,二妹和小弟也跟着比划,墙上的字越来越多,像一片歪斜的庄稼。
娘坟边的地衣,石娃跟着爹去挖过几次。
那东西黑乎乎的,长在坟边的湿土里,薄薄的一片,像腐烂的树叶。挖回来要用水泡很久,洗掉泥沙,煮成汤。汤是黑色的,有土腥味,喝下去胀肚子,但能顶饿。石娃第一次喝时吐了,后来就习惯了。
“爹,”有一次他问,“咱们会一直挖这个吗?”
老石没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那一下摸,石娃觉得比说什么都重。
那天是谷雨过后第七天。
早晨起来,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又下不出来的样子。风不大,但凉飕飕的,带着黄土被雨水泡过的腥味。石娃跟着爹扫露水——现在他也能扫了,用另一把破扫帚,和爹并排扫。从家门口到村口,三十丈,扫出一人宽的干地。
“今天去李庄。”老石说,“听说那村有户人家嫁闺女,能换点喜糖。”
石娃点头。喜糖是好东西,能含在嘴里化半天,甜味能撑过一整个下午的饿。
扫完露水,回屋吃早饭。还是红薯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石娃把自己碗里的倒了一半给小弟——小弟八岁了,还是瘦得像麻杆,肋骨一根一根看得清楚。小弟接过碗,眼睛亮了一下,狼吞虎咽地喝。
正吃着,村里的喇叭响了。
“刺啦——刺啦——”先是一阵电流声,刺得人耳朵疼。然后是队长的声音,带着那种官腔的拖调:
“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现在广播一个重要通知——”
老石停下筷子,抬起头。石娃也抬头,看着窗外——喇叭挂在村口老槐树上,声音从那里传过来,在早晨的空气里飘。
“接公社通知——新疆克拉玛依石油勘探队——招工——”
石娃的心跳了一下。
“条件:男性,十四到四十岁,身体健康,能吃苦——待遇:管吃管住,每月发工资三十元——报名时间:三天内——报名地点:大队部——”
广播重复了两遍。第三遍时,院子里已经有人声了。
“石油队?管饭?”
“一个月三十块?真的假的?”
“新疆那么远,去了还能回来吗?”
声音嗡嗡的,像一锅突然烧开的水。石娃看向爹,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筷子停在半空,眼睛看着窗外,但眼神是空的,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爹?”石娃叫了一声。
老石没应。他慢慢放下筷子,把碗里剩下的糊糊喝完,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数米粒。喝完,他把碗放在灶台上,发出“嗒”一声轻响。
“今天不出门了。”老石说。
一整天,老石都坐在炕头上抽烟。
不是平时那种抽法——抽一锅,歇一会儿,想想事。是连着抽,一锅接一锅,烟锅里的火就没灭过。烟叶子是他自己种的,晒干了搓碎,装在布袋里。平时省着抽,今天却像不要钱似的,一锅接一锅。
屋里很快就烟雾弥漫了。青灰色的烟在昏暗的光线里盘旋,上升,撞到房梁,散开,再从窗纸的破洞钻出去。烟味很呛,辣眼睛,但老石好像感觉不到,只是抽,一口接一口。
石娃坐在门槛上,看着爹。
他知道爹在想什么。两年前在娘的坟前,爹说过:“再熬两年,等石娃十四了,我就托人送他去新疆。”现在石娃十四了,新疆的招工通知来了。一切都按爹的计划来了,但爹看起来并不高兴。
反而像在为什么事痛苦。
弟妹们出去玩了一—村里孩子都在议论石油队的事,兴奋,好奇,害怕。屋里只剩下父子俩,一个在炕上抽烟,一个在门槛上看着。谁也不说话,只有烟锅“滋滋”的燃烧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烟抽到第三锅时,老石突然说:“去把你王叔叫来。”
王叔就是王老汉,以前赶黑子那个。黑子死后,他换了头灰驴,还是赶碾子。人老实,话少,但热心肠。雪灾时老石跪着借粮,王老汉后来偷偷送来半筐红薯,说:“别让队长知道。”
石娃跑去叫。王老汉正在喂驴,听石娃说完,拍拍手上的麸皮,跟着来了。
进了屋,看见满屋的烟,王老汉愣了一下,然后坐在炕沿上。老石递过烟袋,王老汉接了,自己装了一锅,点上。
两个男人对着抽烟。
抽了半锅,老石开口:“石油队的事,你听说了?”
“听了。”王老汉说,“村里都传遍了。”
“你怎么看?”
王老汉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口烟:“远。苦。但管饭。”
三个词,说尽了。
“我打算让石娃去。”老石说。
石娃心里一紧。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爹说出来,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王老汉看了石娃一眼,又看看老石:“想好了?”
“想好了。”老石的声音很沉,“在这黄土地上,一辈子也就是个饿。去了那儿,至少能吃饱。”
“可是……”
“我知道。”老石打断他,“远,苦,可能回不来。但总比饿死强。”
屋里又沉默了。烟更浓了,呛得石娃眼睛发酸。他看见爹的脸在烟雾里模糊了,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亮得吓人。
王老汉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要我做什么?”
“你有个远房表哥,在石油队当厨子,是吧?”老石问。
“有。在克拉玛依,干了七八年了。”
“能搭上线吗?”
王老汉想了想:“能。但要送礼。”
“送什么?”
“至少得有点像样的东西。白面,鸡蛋,或者钱。”
老石下炕,走到墙角,打开那个破柜子。柜子里没什么东西,几件破衣服,几个碗,最底下有个小布包。他拿出布包,解开,里面是钱——毛票,分币,叠得整整齐齐。他数了数,总共十三块七毛五。
“这些够吗?”他问。
王老汉看着那些钱,摇摇头:“不够。我表哥那人,眼皮子高。至少得二十块,再加点实在东西。”
老石沉默了。他蹲在地上,看着那堆钱,看了很久。然后他站起来,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锅里还有早上剩的糊糊,已经凉了,凝成了一坨。
他盯着那坨糊糊,突然说:“把那只鸡杀了吧。”
石娃浑身一震。
鸡是去年春天养的,一只母鸡,平时下蛋,蛋攒着换盐。娘在时说过,这鸡不能杀,要留着下蛋,蛋能换钱,钱能买药。现在爹说要杀了它。
“爹……”石娃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
老石没看他,只是对王老汉说:“鸡,加上这些钱,够吗?”
王老汉叹了口气,点点头:“够了。我明天就去。”
王老汉走了。屋里又只剩下父子俩。
烟散了点,能看清爹的脸了。那张脸很疲惫,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眼睛里有红血丝,是熬夜熬的,也是烟呛的。他重新坐回炕上,又开始装烟。
“爹。”石娃开口,声音有点抖,“我不想去。”
老石装烟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装:“由不得你。”
“我走了,谁跟你扫露水?”石娃说,“谁帮你挑担子?谁挖地衣?谁照顾弟妹?”
他一连串地问,问得很快,像怕一停下就没了勇气。
老石点着烟,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露水我自己扫。担子我自己挑。地衣我自己挖。弟妹……我会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石娃的眼泪出来了,“你会把吃的都给他们,自己饿着,像娘一样。你会……”
“够了!”老石突然提高声音。
石娃愣住了。爹很少这样大声说话。
老石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声音又低下去:“石娃,你十四了。该出去闯了。在这黄土地上,你一辈子也就是个要饭的,像我一样。去了新疆,你能吃饱,能挣钱,能活出个人样。”
“那我也不要你去死!”石娃喊出来,“我不要你像娘一样,饿死!我不要!”
他哭起来,哭得很凶,眼泪鼻涕一起流。这两年他很少哭了,觉得自己长大了,该扛事了。但这一刻,他变回了那个十二岁的孩子,那个看见爹跪在雪地里、发誓不让任何人跪的孩子。
老石没过来安慰他,只是抽烟。等石娃哭得差不多了,他才说:“我不会死。我还要看着你娶媳妇,看着你生孩子,看着你过上好日子。”
“那你跟我一起去。”石娃说。
“我去不了。”老石摇头,“我老了,腿不行了。石油队不要老头。”
“那我不去。”
“你必须去。”老石的声音很硬,硬得像石头,“这是你娘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石娃不说话了。他知道,爹决定的事,谁也改不了。就像当年决定娶娘,决定生他们,决定在雪地里跪半个时辰借粮。这个男人看着软弱,看着会弯腰,会下跪,但骨子里有种东西,一旦决定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擦干眼泪,站起来,走到爹面前。父子俩对视,一个坐在炕上,一个站在地上。
“爹,”石娃说,声音还带着哭腔,“我要是走了,你会好好吃饭吗?会不挖地衣吗?会……”
“会。”老石打断他,“我都会。你放心去。”
石娃知道爹在说谎。但他没拆穿,只是点点头。
鸡是傍晚杀的。
老石亲自动的手。他把鸡从窝里抓出来,鸡咯咯叫着,扑腾着翅膀。老石的手很稳,按住鸡脖子,一刀下去,血喷出来,接在碗里。鸡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石娃在旁边看着。他想起黑子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血喷出来,流一地。但那次是仇恨,这次是牺牲。这只鸡没做错什么,它只是下蛋,换盐,让这个家有点滋味。现在它要死了,为了送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老石把鸡毛拔干净,内脏掏出来,洗干净。鸡不大,瘦瘦的,没多少肉。但他收拾得很仔细,每一根毛都拔干净,每一个角落都洗净。像在完成一个仪式。
收拾完了,老石把鸡用油纸包好,又拿了十个鸡蛋——是攒了半个月的,本来要换盐。他把鸡和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盖上布。
“明天一早,你给王叔送去。”老石说。
石娃接过篮子,沉甸甸的。不只是鸡和鸡蛋的重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更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晚上,他们吃了最后一顿有肉的饭。
鸡炖了汤,加了点野菜。汤很香,飘着油花。弟妹们抢着喝,小脸埋在碗里,喝得呼噜呼噜响。老石给每人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但只喝汤,不吃肉。肉都挑出来,分给孩子们。
石娃看着碗里的肉,一块鸡胸肉,白白的,嫩嫩的。他夹起来,放进爹碗里。
“爹,你吃。”
老石看着他,没说话,把肉夹回来,又放进他碗里。
“你吃。明天开始,就吃不到了。”
石娃的眼泪又出来了。他低下头,把肉塞进嘴里,嚼,用力嚼。肉很香,但他尝出了苦味,像胆汁,像地衣汤,像所有舍不得又必须舍的东西的味道。
他咽下去,那口肉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石娃就提着篮子去王叔家。
王叔已经起来了,正在喂驴。看见石娃,他接过篮子,掀开布看了看,点点头:“成。我今天就去公社,给我表哥发电报。”
“谢谢王叔。”石娃说。
王叔拍拍他的肩:“娃,去了那边,好好干。别给你爹丢人。”
石娃点头,用力点头。
回到家,爹已经在扫露水了。还是那把草帚子,还是那个动作,一下,一下,扫出三尺宽的干地。石娃走过去,接过扫帚:“爹,我来。”
老石没争,把扫帚给他。石娃学着爹的样子扫,扫得很仔细,每一寸都扫到。露水珠沾在草帚子上,汇成大滴,滴进土里,留不下印子。
扫完了,石娃直起身,看着爹。
爹也在看他。晨光熹微,照在爹脸上,那些皱纹在光里显得柔和了些。爹的眼睛很亮,像两粒星。
“爹,”石娃说,“我走了,你记得吃饭。”
“记得。”
“记得加衣服。”
“记得。”
“记得……别太累。”
老石笑了,很淡的笑:“知道了。啰嗦。”
石娃也笑了,但笑比哭还难看。
父子俩站在门口,看着那条扫干净的路。路通向村口,通向公社,通向新疆,通向一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未来。
“石娃。”老石突然开口。
“嗯?”
“记住爹一句话。”
“你说。”
老石看着路,看了很久,然后说:“路得自己扫。”
石娃愣住了。
“露水我可以帮你扫一段,但后面的路,得你自己扫。”老石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扫干净了,走起来轻快。扫不干净,就踩着泥走。但不管怎样,路都得走。”
石娃懂了。他想起这两年,爹教他的一切:藏钱、要饭、种地、认字、挖地衣。所有这些,都是在教他“扫路”。现在路扫得差不多了,该他自己走了。
他点头,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太阳升起来了,金光洒在黄土路上,把露水照得亮晶晶的。远处传来喇叭声,是队长又在广播什么。风吹过,带来远处麦田的味道,清新,湿润,带着希望。
石娃看着爹,爹也看着他。父子俩都没说话,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路在脚下,很长,很远。
但总要走的。
自己扫的路,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