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想让家里资助了三年的贫困生温砚当上门女婿,说他“品行高洁,前途无量”。
温砚却当众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说我家做生意“太市侩” “满身功利味”,只会娶“品行高洁的普通女孩”。
我转头让我爸重新去选个愿意入赘的人选。
没两天,我爸笑嘻嘻领来了死温砚的死对头——段汶京。
他也是我们家资助的学生之一。
父母早亡,没有乱七八糟的朋友和不良癖好,重点是他那张脸比温砚还要帅。
段汶京先是端着礼貌笑:“我只想有个温暖的家庭,安稳度日。”
我挑着眉让他说实话。
他红着耳根坦白:“姐姐,我想吃软饭,想要一个家。”
我爸五十岁生日宴摆在了家里最大的那家“于家味道”总店。
包厢开了三桌,坐满了人。
亲朋好友,还有我爸这些年资助过的那些贫困生——他总说,这些孩子离家远,得多叫来一起吃顿饭,热闹。
我坐在主桌,看着我爸喝得满脸通红,挨个拍那些学生的肩膀,问他们最近怎么样,钱够不够花。
像个老父亲。
不,在我爸心里,这些就是他孩子。
“小温啊,”我爸的手最后落在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肩上,力道很重,带着醉意,“来,过来,坐叔旁边。”
温砚。
我认得他。
我家资助了他三年,从大二到现在大四。品学兼优,长得清俊,说话永远不急不缓,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是那种长辈看一眼就会喜欢的类型。
温砚笑着坐过来,给我爸倒酒:“于叔,您少喝点。”
“高兴!今天高兴!”我爸拍着他肩膀,转头看向我这桌的亲戚们,嗓门洪亮,“你们看看,这孩子,多好!年年拿奖学金,懂事,孝顺!上回我感冒,还特地来看我!”
亲戚们笑着附和。
我低头喝了口果汁,没说话。
“雾雾,”我妈去世得早,我爸就爱连名带姓喊我,他朝我招手,“你也过来!”
我放下杯子走过去。
我爸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温砚,看看我,又看看他,忽然叹了口气。
包厢里渐渐安静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
“小温啊,”我爸的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醉后的认真,“叔看着你长大,你品行好,有前途。雾雾呢,也二十四了,该找对象了。”
他顿了顿。
满场寂静。
我感觉到温砚的手臂微微僵了一下。
“你们知根知底的,”我爸继续说,脸上是那种朴实的、毫无城府的笑,“要不……你当叔家上门女婿,怎么样?以后,咱就是一家人!”
“轰——”
包厢里瞬间炸了。
亲戚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善意的起哄和祝福。
“哎哟!老于,你这主意好啊!”
“小温这孩子是真不错!跟雾雾郎才女貌!”
“门当户对谈不上,但知根知底最重要!”
“雾雾,你说是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有好奇,有打量,有期待,也有角落里几个年轻学生掩不住的羡慕或嫉妒。
我看向温砚。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是某种……被冒犯的不悦。
很细微。
但我看到了。
我心里那点因为父亲突然提议而升起的尴尬,瞬间凉了下去。
行。
你看不上。
正好,我也没那意思。
我等着他开口,用他一贯得体的方式,委婉拒绝。
我想,他大概会说“于叔,我还年轻,想先拼事业”,或者“我和于雾只是朋友,没往那方面想”。
毕竟,他是温砚。
永远礼貌,永远体面,永远知道怎么说话最不得罪人。
温砚慢慢站了起来。
他抽回被我爸握着的手,动作很轻,但很坚定。
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
两步。
拉开了距离。
整个包厢,因为他这个动作,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起哄声停了。
笑容僵在亲戚们脸上。
我爸还举着酒杯,脸上的笑一点点褪去,变成了茫然。
“于叔。”
温砚开口了。
声音还是他惯有的清朗,不高不低,却足够让包厢里每一个人听清楚。
“首先,非常感谢您这三年来的资助。这份恩情,温砚铭记在心。”
他微微鞠躬,姿态无可挑剔。
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我爸脸上,表情是那种带着疏离的、近乎悲悯的凝重。
“但是——”
这个转折,他咬得很重。
“婚姻,不是交易。不是施恩与报恩的筹码。”
“我温砚,虽然出身贫寒,但从小读的是圣贤书,知道什么叫‘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
“我绝不会为了钱,出卖自己的婚姻,出卖自己的人格。”
他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从我脸上掠过。
那眼神,很复杂。有惋惜,有怜悯,还有一丝……居高临下的责备。
责备什么?
责备我家“挟恩图报”?
“于叔,您家做生意,在商言商,有些习惯……我理解。”
他微微蹙眉,仿佛在斟酌用词,可吐出来的字句,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但到底,太市侩了。”
“满身都是……功利味。”
“这样的家庭氛围,恕我无法接受。”
“我温砚未来要娶的妻子,必定是和我一样,品行高洁、不慕虚荣的——”
他目光转向角落,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朴素白裙、一直低着头的女生,庄青冉。
也是我们家资助的学生之一。
温砚的声音,刻意放柔了几分,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
“普通女孩。”
“我们之间,才有纯粹的感情,才有共同的语言。”
话音落下。
死寂。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死寂。
我爸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
他举着酒杯的手,开始发抖。
酒液晃出来,洒在他特意为生日宴穿的新衬衫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迅速弥漫开一种近乎破碎的受伤和难以置信。
三年。
他供他吃,供他穿,供他读书,把他当半个儿子。
换来的,是“市侩”。
是“功利味”。
是当众扇过来的、响亮的一记耳光。
亲戚们面面相觑,表情从错愕,变成尴尬,最后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鄙夷。
“这……这说的什么话?”
“老于资助你,还资助出仇来了?”
“市侩?功利?没有老于市侩赚钱,你拿什么读书?”
“不知好歹的东西!”
低低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漫开。
我看见角落里,那个被温砚目光眷顾的“普通女孩”庄青冉,把头埋得更低了。
但我看见了她嘴角,那抹飞快上扬,又强行压下去的弧度。
她在笑。
温砚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抬。
他享受着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享受着这种“不畏强权”、“不慕富贵”的自我感动。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番“慷慨陈词”,很帅吧。
我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我身上。
温砚也看了过来,他大概以为我会难堪,会羞愤,会哭着跑开,或者,至少会挽留?
他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准备“宽容”我、等待我“醒悟”的意味。
我走到我爸身边,接过他手里摇摇欲坠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
然后,我转过身,面对温砚。
脸上甚至带着一点笑。
“温砚。”
我的声音很平静,清晰地在落针可闻的包厢里传开。
“你说得对。”
“我们家是挺市侩的,满身铜臭味,配不上您这样……品行高洁的人。”
温砚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
我不再看他,挽住我爸僵硬的胳膊,拍了拍他的手背,抬头对他笑。
“爸,您看,人家嫌咱们家俗气呢。”
“强扭的瓜不甜,您啊,就别乱点鸳鸯谱了。”
我爸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圈有点红。
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转向脸色已经开始发青的温砚,笑容不变,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
“温大才子的志气,我们这种满身功利味的商人家庭,确实高攀不起。”
“您放心,我们绝不耽误您寻找‘品行高洁的普通女孩’,追求您‘纯粹的感情’。”
“至于上门女婿这事儿……”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那些表情各异的、同样被我爸资助过的年轻面孔。
“我家虽然铜臭,但好歹还有点臭钱。”
“缺什么,也不缺一个愿意入赘的。”
“爸,咱们重新挑。”
“挑个听话的,懂事的,知道感恩的。”
“毕竟,咱们花钱,不就是为了买个顺心,不是吗?”
最后这句,我说得轻飘飘。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温砚那身“清高”的皮囊上。
他的脸,彻底白了。
嘴唇抿得死紧,盯着我,眼神里终于没了那种悲悯和高高在上,只剩下被羞辱后的难堪和一丝……慌乱?
他大概终于意识到,我不仅不要他,我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那点可笑的“清高”,踩进泥里。
顺便,把他赖以生存的“资助”,也一并收回。
“于雾!”
他声音拔高,带着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于叔。这只是我个人的原则和选择……”
“理解。”
我打断他,笑容彻底冷下来。
“我特别理解。”
“人各有志嘛。您志向高远,我们凡夫俗子,当然理解。”
“那就祝您,早日觅得佳偶,琴瑟和鸣。”
“哦,对了。”
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描淡写地补充。
“既然温大才子觉得,接受我们这种‘功利家庭’的资助,也是一种玷污。”
“那从下个月起,资助就停了吧。”
“账号我会让我爸那边注销。”
“毕竟——”
我学着他刚才的语气,微微偏头。
“别让这点阿堵物,脏了您的清风傲骨。”
“轰——”
这一次的哗然,比刚才更甚。
温砚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连嘴唇都在抖。
“你……于雾,你不能……”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声音有点尖。
“我为什么不能?”
我看着他,觉得有点好笑。
“钱是我家的,爱给谁给谁。”
“以前给,是觉得你值得。现在觉得你不配了,收回来,有问题?”
“还是说——”
我往前一步,逼近他,压低了声音,只用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
“温砚,你既要我家的钱,又要立你的牌坊?”
“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
他瞳孔骤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后退,脸上青白交错,羞愤交加。
我没再看他,扶着我爸,转身。
“各位叔叔阿姨,今天扫兴了,这顿饭记我账上,大家吃好喝好。”
“爸,咱回家。”
我爸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佝偻着背,任由我扶着,一步一步,走出包厢。
身后,死寂一片。
我知道,温砚还站在那里。
我也知道,从明天起,关于今天这场闹剧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在认识我们的人中间,传得沸沸扬扬。
但我不在乎。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包厢。
温砚还站在原地,被各种目光包围着,那张总是温润清俊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僵硬又滑稽。
而角落里的庄青冉,终于抬起了头。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幸灾乐祸,或许,还有一点点……物伤其类的恐惧?
我冲她,很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刚上车,我爸的手机就响了。
微信提示音,一声接一声,密集得让人心慌。
我爸摸出手机,看着屏幕,手还在抖。
是温砚。
发来了长长的一大段,又一大段。
不用看,我也能猜到内容。
无非是辩解,是道歉,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于叔你听我解释”,是“我对雾雾其实……”
我拿过我爸的手机,当着他的面,点开温砚的头像,拉黑,删除。
一气呵成。
“爸,”我把手机塞回他手里,发动车子,“为这种白眼狼伤心,不值当。”
我爸靠在副驾上,闭着眼,半晌,才沙哑着嗓子说:“我就是……就是想不明白……我对他还不够好吗……”
“您对他太好了。”我看着前方霓虹闪烁的街道,声音很淡,“好到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三年,是谁供着他,让他能安心读书,能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这里高谈阔论什么……品行高洁。”
“狼喂不熟。下次,咱喂条狗。”
我爸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车子开进别墅车库,我熄了火。
黑暗中,我爸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还有一丝破罐子破摔的赌气。
“雾雾。”
“嗯?”
“爸明天就去挑!”
“挑个最乖的,最听话的,最知道感恩的!”
“气死那个王八蛋!”
我愣了两秒,随即笑出声。
“行。”
“您挑。”
“挑个比温砚帅,比他懂事,比他成绩好,还比他嘴甜的。”
“让他看看,什么叫——”
“得了便宜,才知道卖乖。”
我以为我爸说要重新挑,至少得缓个几天。
没想到,才过去两天。
我午觉刚睡醒,趿拉着拖鞋下楼,就听见客厅里传来我爸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扬眉吐气的笑意。
“雾雾!快下来!看看谁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调调,跟那天生日宴上,他拉着温砚的手,准备“托付终身”时一模一样。
我扒着楼梯扶手往下看。
客厅里,我爸旁边,站着一个人。
个子很高,比我爸还猛半个头。
简单的白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站在我家那盏亮得能闪瞎人眼的水晶吊灯下,显得有些拘谨。
但身板挺得笔直。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朝楼梯这边看过来。
我脚步顿了一下。
我爸没吹牛。
这张脸……是真他妈的帅。
不是温砚那种清秀书卷气的帅。
是更扎眼,更立体,带着点少年人未褪尽的青涩,却又奇异地糅合了某种沉静气质的好看。
眉毛很黑,眼睛是内双,眼尾微微下垂,看人的时候,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点……乖?
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很好看。
皮肤是冷白皮,在客厅明亮的光线下,白得有些晃眼。
此刻,他正看着我。
眼神很干净,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愣着干嘛?下来啊!”我爸乐呵呵地招手,又拍了拍那男孩的肩膀,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炫耀,“小段,段汶京!也是咱们家资助的,就比温砚低一届,可厉害了,年年专业第一!”
段汶京。
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
资助名单和成绩单,我爸每年都会乐滋滋拿给我看,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都是好孩子”。
段汶京的名字,通常排在很前面。
奖学金那一栏,总是最多的。
但我没见过本人。
我爸之前提过几次,说“小段性子闷,不爱说话,但成绩是真好”,不像温砚,嘴甜会来事,经常被我爸叫来家里吃饭。
原来,他长这样。
我走下楼梯。
段汶京的目光一直随着我移动,等我走到近前,他立刻微微颔首,声音清朗,但不急不缓,听着很舒服。
“于小姐,您好。”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于叔经常提起您。”
礼貌,周到,挑不出错。
但就是太规矩了,规矩得有点……刻意。
像戴着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拉开餐桌边的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抬眼看他。
“坐。”
段汶京没动,先看向我爸。
我爸大手一挥:“坐坐坐!跟家里一样,别客气!”
他这才在于大海旁边的沙发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像个等待面试的应届生。
不,比那还紧张。
我喝了口水,没说话。
我爸搓着手,眼睛在我和段汶京之间来回扫,咧着嘴笑:“雾雾,怎么样?爸这回挑的,不错吧?”
我没接茬,目光落在段汶京脸上。
“段汶京?”
“是。”
“我爸说,你想当我家上门女婿?”
这话问得直白,甚至有点粗鲁。
我看见段汶京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但他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是。”
“为什么?”
他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语气平稳,带着那种标准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礼貌微笑。
“于叔和于小姐对我有恩。我只想有个温暖的家庭,安稳度日。我会尽力做好分内的事,不让您和于叔失望。”
滴水不漏。
但全是套话。
我放下水杯,玻璃杯底磕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嗒”。
“段汶京。”
我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的眼睛。
“我要听实话。”
“别拿对付我爸那套来糊弄我。”
“我家是招女婿,不是招员工。套话场面话,我一天听八百句,腻了。”
我爸在旁边,张了张嘴,想打圆场,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客厅里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段汶京脸上的礼貌微笑,一点点淡了下去。
他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牛仔裤的布料。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像是在做某种激烈的心理斗争。
几秒钟后。
他重新抬起眼。
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绯红。
一直红到脖颈。
连冷白的皮肤都透出薄红。
他看着我,眼神不再平静,里面翻涌着很多情绪——窘迫,挣扎,破罐子破摔的决绝,还有一丝……豁出去的坦诚。
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但还是清晰地,一字一句,钻进我耳朵里。
“我……”
他吸了口气,耳根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想吃软饭。”
我爸:“……”
我挑了下眉。
段汶京避开我的视线,盯着地板,语速加快,像是不赶紧说完就会后悔。
“还有……”
“想要一个家。”
“安稳的,有热饭的,晚上亮着灯的,有人等我回来的……家。”
说完最后两个字,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脖子和耳朵,红成一片。
连脖颈侧面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和刚才那种紧绷的、审视的沉默,完全不同。
我爸张大的嘴巴,慢慢合上了,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惊讶、恍然,以及……微妙心疼的表情。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因为一句“想吃软饭”、“想要一个家”,而羞耻到浑身泛红,却依然强迫自己挺直背脊,等待宣判的样子。
心里那点因为他最初“完美面具”而升起的疏离和审视,忽然就散了。
甚至有点想笑。
温砚想要,却要摆出清高姿态,骂你市侩。
他想要,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坦荡到近乎笨拙。
良久。
我轻轻敲了敲桌面。
“段汶京。”
他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没抬头。
“抬头。”
他慢慢抬起头,眼眶似乎有点红,但眼神很倔强,抿着唇,一副“反正我说了实话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
“会做饭吗?”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跟上这个跳跃。
“会……会一点。简单的。”
“餐厅缺个帮工,后厨打杂,前厅服务,可能都要做。早上六点备料,晚上打烊收拾完可能十一点。工资按实习生算,管吃管住,住员工宿舍,行吗?”
我爸急了:“雾雾!这……”
我抬手,打断我爸。
眼睛只看着段汶京。
他脸上的血色还没退,但眼神已经亮了起来,像瞬间被点燃的星子。
“行。”他用力点头,声音很稳,“我会好好干。”
“不是好好干,”我纠正他,“是要干得比所有人都好。让我觉得,招你进门,不亏。”
“明白。”
“还有,”我往后靠了靠,语气放松下来,“以后别叫我于小姐。”
“那……叫什么?”
“叫姐姐。”我看着他,“我爸资助的孩子,都算我半个弟弟。不委屈你吧?”
段汶京的耳朵,又红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不委屈。”
“姐姐。”
我爸在旁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这就对了嘛!一家人,别整那些虚的!小段啊,以后这里就是你家!想吃什么跟叔说,叔给你做!”
段汶京转向于大海,很认真地鞠了一躬。
“谢谢于叔。”
“也谢谢……姐姐。”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点生涩,但格外郑重。
我爸乐得见牙不见眼,拉着段汶京问长问短,几点下课,喜欢吃什么,宿舍住得惯不惯。
段汶京一一回答,有问必答,态度恭顺又耐心。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们。
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看。
是之前那个资助生小群的群消息,屏蔽了很久,刚才忘了关。
此刻,消息正一条接一条往外蹦。
“我靠!真的假的?于叔真把段汶京带回家了?”
“千真万确!我室友在‘于家味道’打工,亲眼看见的!于叔亲自领进去的!”
“不是吧……段汶京?他居然愿意?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谁也不搭理吗?”
“嗤,装的呗。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温砚把路让出来了,可不就赶紧贴上去了?”
“就是,平时装得多清高,还不是看上于家的钱了。”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于雾姐也真是……温砚哥不要的,她就捡?”
“话不能这么说,段汶京那张脸……确实能打。”
“再能打也是个吃软饭的!于雾姐也太不挑了!”
“温砚哥知道了吗?”
“应该知道了吧……群里都炸了……”
我没再看,直接点了退出群聊,删除。
想了想,又点开温砚的微信对话框。
最后一条,还是他那天晚上发来的长篇大论,我没看,也没回。
现在,头像旁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持续了很久。
但最终,什么也没发过来。
我扯了扯嘴角,把手机扔到一边。
“爸,”我开口,打断了那边正热火朝天讨论糖醋排骨做法的两人,“段汶京家里的情况,你清楚吗?”
我爸“哦”了一声,表情收敛了些,叹了口气。
“小段这孩子……命苦。”
“他爸妈在他小学时候就没了,车祸。亲戚都不愿意管,推来推去。他是靠社区救济和捡废品读完小学初中的。”
“中考全市第一,进了最好的高中,学费全免,但生活费……是我开始资助的。一直到现在,大四了。”
“特别争气,年年拿最高等级的奖学金。哎,就是性子太闷,不爱说话,也没什么朋友。”
我爸说着,又看了一眼段汶京,眼里满是心疼。
“不像温砚,会来事,朋友多。”
段汶京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了。
“朋友多?”我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爸,你确定,那是朋友?”
我爸愣住。
段汶京抬眼,看了我一下,又很快垂下。
“他……在学校,人缘不太好?”我直接问段汶京。
段汶京沉默了几秒。
“还行。”他说。
“我要听实话。”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抿了抿唇。
客厅的光线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
“没什么朋友。”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平,“一个人,习惯了。”
“为什么?”我追问,“因为你性格闷?”
段汶京没说话。
我爸忍不住插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跟叔说!叔找你们学校去!”
“没有,于叔。”段汶京摇头,语气没什么起伏,“是我自己不太会和人相处。”
我看着他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
忽然想起,之前在某个我几乎遗忘的场合,似乎听过一耳朵。
好像是去年,我爸生日前,温砚来家里吃饭,席间说起学校的事,提过一句。
“我们专业那个段汶京,一天到晚独来独往,阴阴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可能是家境不好,比较敏感吧,大家也不太敢靠近他。”
当时他说这话时,语气是带着点惋惜的,像个宽容的、为不合群同学感到遗憾的优等生。
我爸还感叹:“唉,小段那孩子,是太内向了,你们多带带他。”
温砚笑着应了:“嗯,于叔放心,我们能帮肯定帮。”
现在想来。
那惋惜底下,藏的是不动声色的排斥和孤立。
那笑容背后,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施舍。
“段汶京。”我叫他名字。
他看向我。
“温砚在你们学校,人缘是不是特别好?特别会照顾人?像个……领袖?”
段汶京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那个细微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我爸不傻,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眉头皱起来。
“雾雾,你是说……小温他……”
“爸,”我打断他,看着段汶京,“你专业第一,奖学金拿最多,是不是抢了很多人的风头?尤其是……某个也很优秀,但总是差你一点的人?”
段汶京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
答案,昭然若揭。
我爸猛地一拍大腿,脸色变了。
“这个温砚!他怎么能……我对他那么好!他居然在学校搞这些?排挤同学?还是排挤小段?他凭什么?!”
“凭他是温砚啊。”我扯了扯嘴角,“品学兼优,待人温和,乐于助人,家境贫寒但志存高远的……好学生。老师喜欢,同学拥护。他说谁不好,谁就是不好。他说谁心机深,谁就心机深。多简单。”
我爸气得脸都红了,胸口起伏。
“王八羔子!白眼狼!我真是……真是看走了眼!”
我递了杯水给我爸,让他消消气。
目光重新落回段汶京身上。
“段汶京。”
“嗯。”
“以前的事,过去了。”
“以后,于家就是你家。”
“谁再敢欺负你,”我顿了顿,语气平淡,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你告诉我。”
“我于雾的人,不是谁都能动的。”
段汶京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显得沉静,甚至有些过分平静的眼睛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漾开剧烈的波纹。
有什么浓烈而滚烫的情绪,几乎要冲破那层看似坚固的平静,喷涌而出。
但他死死忍住了。
只是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很用力。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嗯。”
声音哑得厉害。
我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给客厅镀上一层暖金色。
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
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备注写着:于雾姐,我是庄青冉。关于砚哥和段汶京的事,我想跟你解释一下,可以见一面吗?
我看着那个名字,和那条备注。
扯了扯嘴角。
点了拒绝。
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回桌上。
“爸,晚上吃什么?我饿了。”
“啊?哦!对!吃饭!小段,今天就在家吃!尝尝叔的手艺!”
“好,谢谢于叔。”
“别客气!都是一家人!”
我听着身后传来的、我爸重新雀跃起来的声音,和段汶京那依然带着点拘谨,但明显松快了许多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