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闻州推门进来时,沈念星正跪在地上,一点点擦拭着地板上的红酒渍。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酒味,混杂着某种劣质香水的甜腻。
霍闻州眉头紧锁。
“她又来了?”
沈念星没抬头,动作没停,声音很轻。
“嗯。”
仅仅一个字,却像一根针,扎破了男人维持的冷静。
“沈念星,我有没有说过,不许她再进这个门!”
男人的声音裹挟着怒意,砸在空旷的客厅里。
沈念星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那张脸,素净得像一张白纸。
“闻州,她是你的妹妹。”
“她不是!”霍闻州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急了。
沈念-星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太了解他了。
霍闻州讨厌霍思思,讨厌那个名义上的妹妹,就像讨厌阴沟里的老鼠。
可偏偏,霍思思总能精准地踩在他的雷点上。
比如,用一瓶廉价红酒,毁掉他最喜欢的地毯。
比如,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沈念星。
“你就是个替身!我哥永远不会爱你!他爱的是宋清浅!你算个什么东西!”
霍思思尖锐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沈念星垂下眼,继续擦地。
替身。
这个词,她听了三年。
从她答应做霍闻州“女朋友”的那天起,就注定了。
她长了一张和宋清浅七分相似的脸。
尤其是那双眼睛。
霍闻州第一次见她时,就失了神。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让她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后来她才知道,他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一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
宋清浅。
霍闻州放在心尖上,却永远得不到的白月光。
“起来。”
霍闻州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沈念星没有动。
她固执地要把最后一点酒渍擦干净。
那块土耳其手工地毯,是霍闻州专门从国外空运回来的,价值不菲。
宋清浅生前最喜欢这种繁复华丽的波斯风格。
所以,霍闻州也喜欢。
这个家里的一切,几乎都是按照宋清浅的喜好布置的。
沈念星只是一个,碰巧住进来的,活着的“藏品”。
霍闻州见她不动,耐心告罄。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力道之大,让沈念星踉跄了一下,撞进他怀里。
男人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曾经,她也迷恋过这个怀抱。
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乖巧,就能焐热这块冰。
但三年了。
冰还是冰。
“手怎么这么凉?”
霍闻州蹙眉,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冰冷,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一样。
沈念星想抽回手。
霍闻州却握得更紧。
他拉着她走到沙发边,将她按坐下,自己则半蹲在她面前。
男人的视线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膝盖上。
“疼吗?”
他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沈念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密密麻麻的疼,伴随着一点点酸涩的甜。
她摇了摇头。
“不疼。”
霍闻州没说话,只是起身,从医药箱里拿出活血化瘀的药膏。
他再次蹲下,拧开盖子,挤出一点青色的药膏,用指腹轻轻在她膝盖上揉开。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
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沈念星的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就是这样。
霍闻州总是这样。
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给她一点点甜头。
让她舍不得放手,心甘情愿地继续留在这个名为“替身”的牢笼里。
“以后别跪在地上。”
霍闻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脏了就让佣人换掉。”
沈念星咬着唇,没说话。
换掉?
说的轻巧。
这地毯,是宋清浅生前看中的款式。
如果不是霍思思今天闹得太过分,恐怕连清洗的机会都没有。
“霍闻州。”
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沈念星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如果有一天,我也不见了,你会像想她一样,想我吗?”
空气瞬间凝固。
霍闻州涂抹药膏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看不见底。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
“你不是她。”
沈念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是啊。
她怎么忘了。
她不是宋清浅。
她只是沈念星。
一个可笑的,妄图取代白月光的替身而已。
客厅里的水晶灯光芒璀璨,将男人的侧脸映照得如同刀刻般分明。
他起身,将药膏放在茶几上。
“以后别问这种蠢问题。”
他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温柔,只是沈念星的错觉。
“我去洗澡。”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浴室。
沈念星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三年的陪伴,三年的温顺,三年的自我催眠。
到头来,只换来一句“你不是她”。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沈念星慢慢站起身,走到那块被红酒污染的地毯前。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繁复的花纹。
真漂亮啊。
可惜,不属于她。
就像霍闻州一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沈念-星拿出来,是一条银行的到账短信。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3月15日19:45收入RMB 500,000.00元,活期余额15,023,450.18元。】
五十万。
是这个月的“工资”。
霍闻州从不亏待她。
物质上,他给了她能给的一切。
除了爱。
沈念星看着那串长长的数字,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她卖掉了自己的尊严,卖掉了自己的感情,换来了这些冰冷的数字。
值得吗?
以前她或许会犹豫。
但现在,她有了答案。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上二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和主卧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像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她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名牌服饰。
每一件,都是霍闻州亲自挑选的。
每一件,都是宋清浅喜欢的风格。
沈念星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叠好,放进行李箱。
动作不疾不徐,异常平静。
当她收拾到床头柜时,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相框。
相框里,是她和霍闻州唯一的一张合照。
那是他们“交往”一周年时,霍闻州带她去瑞士滑雪。
照片上,她笑得灿烂,而霍闻州只是淡淡地看着镜头,眼神疏离。
即便如此,她还是把这张照片视若珍宝。
因为,那是她偷来的,唯一一点属于“他们”的时光。
沈念星伸出手,拿起相框。
她摩挲着照片上男人的脸,眼神复杂。
最终,她还是将相框放进了行李箱的最底层。
就当是……留个念想吧。
收拾好一切,她拉着行李箱,走出了房间。
经过书房时,她停下了脚步。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她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门。
书房里空无一人。
霍闻州还在洗澡。
沈念星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
那里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檀木盒子。
她知道,里面装的是霍闻州全部的念想。
关于宋清浅的一切。
她走过去,试探性地拉了一下。
意料之外,盒子没锁。
或许是霍闻-州今天心情太差,忘了。
沈念-星的心跳开始加速。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滋生。
她想看看。
想看看那个女人,到底有怎样的魔力,能让霍闻州这样的人,念念不忘。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盒子。
盒子打开的瞬间,沈念星的呼吸停滞了。
没有想象中的情书,没有泛黄的照片,也没有什么定情的信物。
里面只有一沓厚厚的医疗报告。
和一支录音笔。
沈念星的手指有些颤抖,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
患者姓名:宋清浅。
诊断结果:重度抑郁症,伴有严重焦虑及自毁倾向。
日期,是四年前。
沈念星一愣,继续往下翻。
每一份报告,都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宋清浅的病情,在不断恶化。
从一开始的药物治疗,到后来的心理疏导,再到最后的强制入院。
时间线清晰得可怕。
直到最后一份报告。
那是一张死亡证明。
死亡原因:药物过量,自杀。
时间,三年前的春天。
沈念星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自杀?
所有人都说,宋清浅是死于一场意外车祸。
霍闻州也是这么告诉她的。
为什么……会是自杀?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支黑色的录音笔上。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她伸出手,按下了播放键。
“滴”的一声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传来。
“闻州,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是宋清浅的声音。
比想象中要沙哑,疲惫,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这个世界太吵了,我好累。”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背叛了你,选择了别人。可是闻州,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但是,我配不上你。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大到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跨不过去。”
“你像天上的太阳,耀眼夺目。而我,只是尘埃里的一粒沙。我怕,怕我的存在,会玷污了你的光芒。”
“所以,我逃了。我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了你。”
“我以为,只要我走了,你就能找到更好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我错了。离开你之后,我的世界就只剩下黑白。每一天,都是煎熬。”
“这三年,我像个行尸走肉。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没有你的世界,我根本活不下去。”
“闻州,忘了我吧。找一个,像太阳一样温暖的女孩子。让她代替我,好好爱你。”
“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生。
沈念星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原来,真相是这样。
宋清浅不是不爱霍闻州,而是爱得太深,太卑微。
所以才选择了用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
而霍闻州,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宋清浅的病,知道她的挣扎,知道她自杀的真相。
他把这一切,都锁在了这个盒子里。
也锁在了自己心里。
三年来,他活在怎样的痛苦和自责里?
沈念星不敢想。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段感情里最可悲的人。
现在才发现,霍闻州比她更可悲。
他爱的人,用死亡给他画下了一个永恒的句号。
而他,只能抱着回忆,画地为牢。
“你在干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念星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霍闻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刚洗完澡,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头发还在滴水。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沈念-星手里的录音笔,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阴鸷和暴怒。
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他一步步逼近,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
沈念星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书桌上,退无可退。
“我……”
她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霍闻州走到她面前,一把夺过录音笔,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录音笔四分五裂。
“沈念星,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纵容你了?”
男人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失望。
沈念星的心,被那眼神刺得生疼。
“我不是故意的……”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
“不是故意的?”霍闻州冷笑一声,眼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不是故意闯进我的书房?不是故意撬开我的盒子?不是故意偷听不属于你的秘密?”
一连串的质问,像刀子一样,句句扎心。
沈念星百口莫辩。
是她不对。
是她越界了。
是她窥探了他最深的伤疤。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霍闻州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沈念星,你拿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他松开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眼神,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不,比陌生人更冷漠。
像是在看一件,被弄脏了的,不再想要的物品。
“滚出去。”
他指着门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沈念-星的心,彻底凉了。
她知道,这次不一样了。
以前无论她怎么闹,怎么作,霍闻州最多只是冷着脸,从没用过这样厌恶的眼神看她。
她触碰到了他唯一的禁区。
宋清浅。
那个他用生命去守护的秘密。
沈念星没有再做任何辩解。
她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书房。
走到门口时,她听到身后传来男人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万劫不复。
霍闻州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录音笔的碎片。
那动作,虔诚得像是在拾起自己破碎的心。
灯光下,他宽厚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沈念-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他真的会哭。
为了另一个女人。
这一刻,沈念星终于清醒了。
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她和霍闻州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一个活着的霍思思,也不是一个死了的宋清浅。
而是,他那颗,早已随着宋清浅死去的心。
她永远,也走不进去。
沈念星转过头,拉起放在走廊里的行李箱,没有再回头。
她一步步走下楼梯,走过那个空旷的客厅,走向那扇冰冷的大门。
打开门,外面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吹得她脸颊生疼。
她拉着行李箱,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身后那栋亮着灯的别墅,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
而她,终于成了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