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顶壁炸开的瞬间,沙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何墨将羊皮地图塞入怀中,低喝一声:“走!”五人冲进石室另一端的甬道。舒杰背着杨万冲在最前,方天画戟倒拖在身后,戟刃在石地上刮出刺耳声响;唐渊紧随其后,青云剑已出鞘;乌兰和何墨殿后。
身后传来北莽兵的呼喝声,夹杂着弯刀出鞘的金属摩擦声。
甬道比想象中更长,两侧石壁光滑平整,显然是精心开凿的军事工程。每隔二十步,壁上便有凹槽,槽内残存着灯油的焦痕——两千年前,这里曾有灯火通明。
“左转!”唐渊突然喊道,手中火折子照亮前方岔路,“看墙上暗记——左三右四,遇岔向左!”
那是汉代戍卒留下的标记,刻痕已被岁月磨得浅淡,但还能辨认。何墨侧耳倾听追兵动静,判断道:“他们进甬道了,至少三十人。快!”
五人左转进入另一条甬道。这条甬道更窄,仅容两人并行,高度也低了许多,舒杰不得不弯腰前行。杨万在他背上发出微弱的呻吟,箭毒虽解,但失血过多加上连日奔逃,已濒临极限。
“停下。”何墨突然举手。
前方地面有异样——石板缝隙的灰尘分布不均,中间浅两侧深。他俯身细看,又从怀中掏出半截箭杆,轻轻敲击石板边缘。
“咚咚”空响。
“翻板陷坑。”何墨起身,用乌金剑鞘沿着石板边缘探了一圈,“边缘三寸是实心,中间是空腔。贴着墙走。”
他率先示范,身体紧贴石壁,双脚踩在仅三寸宽的安全区上,如履薄冰般缓缓挪过。这段路长约三丈,下方是黑黝黝的深坑,不知埋着什么。
舒杰将杨万转到胸前抱住,这样能保持平衡。他庞大的身躯在这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笨拙,每挪一步都小心翼翼。汗水从额头滚落,滴进深坑,听不到回响。
唐渊倒数第二个过。他右肩箭伤未愈,单臂贴墙难度更大,走到一半时脚下碎石松动,身体一晃——
“小心!”乌兰在他身后伸手抵住。
唐渊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进。就在他即将踏上对岸时,身后突然传来机括转动的“咔哒”声。
乌兰还站在起点。
她脚下的石板微微下沉半寸。
“别动!”何墨厉喝,但已经晚了。
甬道两侧墙壁突然翻开数十个暗格,锈迹斑斑的弩箭如毒蛇般探出。这些汉代连弩虽然历经两千年岁月,机括已不灵光,但仍有七八支箭矢激射而出,直取乌兰周身要害。
何墨想也不想,纵身扑回,将乌兰按倒在地。箭矢擦着他肩头飞过,“夺夺”钉在对面的石壁上。其中一支射穿了他破烂的外袍,在肩胛骨上划出一道血痕。
最后一支弩箭射向乌兰面门,何墨已来不及格挡,只能侧身用背部硬扛——
箭矢入肉三寸,钉在他左肩下方。
“哥!”舒杰眼睛红了,就要冲回来。
“别过来!”何墨咬牙拔出箭矢,箭簇带着血肉,“机关可能还有后续!”
果然,弩箭射空后,翻板开始震动。乌兰脚下的石板正在缓缓倾斜,下方深坑传来腐朽的气息。
何墨一手抓住墙边凸起的石棱,另一只手死死拽住乌兰手腕。翻板倾斜角度越来越大,乌兰半个身子已悬空,全靠何墨单手支撑。
“松手……”乌兰喘息,“你带不动两个人——”
“闭嘴!”何墨额角青筋暴起,左肩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两人紧握的手。
唐渊急中生智,解下腰间束带抛过去:“抓住!”
束带一端系着青云剑的剑穗,另一端在唐渊手中。乌兰用另一只手抓住束带,三人合力,终于将她拉上安全区。
翻板在身后轰然合拢,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五人瘫坐在对岸,喘息如牛。何墨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伤口,血很快浸透布料。乌兰取出随身带的止血散要帮他处理,被他摆手拒绝:“先走。追兵快到了。”
他们继续前进。甬道开始向上倾斜,空气逐渐变得干燥,沙土味越来越浓。走了约半里,前方出现微弱天光——不是阳光,是某种幽绿色的冷光。
甬道尽头,是一座半塌的烽燧。
烽燧一半埋于流沙之下,露出地面的部分约三丈高,以夯土和石块筑成,形制与汉长城沿线的烽燧完全相同。那些幽绿色的光来自墙壁上的苔藓——某种能在黑暗中发光的菌类,为这座地下遗迹提供着微弱照明。
五人钻出甬道口,进入烽燧内部。
空间不大,方圆不过五丈,分上下两层。底层散落着陶罐碎片、生锈的兵器、还有三具保持战斗姿态的人类骸骨。
骸骨身上的皮甲早已腐朽,但骨骼间嵌着的箭簇还能辨认——典型的匈奴制式,三棱箭镞,带有倒钩。一具骸骨胸前插着断矛,手骨仍紧握剑柄;另一具背靠墙壁,头骨碎裂;第三具最为触目惊心:他跪在地上,双臂张开呈护卫姿势,背后插着七支箭,而在他护住的身下,有一小堆碳化的粟米。
唐渊蹲下身,小心地拨开粟米堆,发现下面压着几片竹简。竹简用皮绳串联,字迹虽已模糊,但还能辨认:
“征和三年七月丁未,匈奴三千骑犯阳关。烽火传六燧,戍卒李广利、王平、赵武等十二人据燧死守。粮尽,援绝。八月癸丑,箭尽,燧破。广利嘱余记之:大汉男儿,死不降胡。”
竹简最后,是一行小字:“若后世见之,请告长安李陵将军——广利未辱家门。”
唐渊手指颤抖。李广利——这个名字他在《史记》中读过。征和三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大军出征匈奴,兵败投降。史书记载他“叛国投敌”,却从未提过,他还有亲属在边关戍守,至死未降。
“历史……都是胜利者写的。”唐渊喃喃道。
何墨走到那具护卫姿态的骸骨前,仔细检查。他注意到骸骨的姿势有些古怪——双臂张开的角度过于对称,像是刻意摆出的。他轻轻挪动骸骨手臂,下方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里有一枚青铜虎符。
虎符约手掌大小,铸成猛虎蹲踞之形,从中剖为两半,此为左半。符身刻篆文:“阳关都尉”,背面有编号:“甲三”。
唐渊接过虎符细看,脸色凝重:“这是调兵信物。汉代制度,发兵五十人以上,需虎符相合。这枚是左符,右符应在阳关都尉手中。”
“但烽燧已破两千年,都尉府早成黄土。”乌兰说。
何墨却盯着虎符,若有所思。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何家的冤屈……与虎符有关……龙城……八枚……”
“收好。”他将虎符递给唐渊,“或许有用。”
唐渊点头,将虎符与羊皮地图一起贴身收藏。
舒杰在烽燧二层有了发现。那里有个可开启的天窗,但被流沙掩埋了大半。他试着推了推,夯土结构还算牢固,但流沙太厚,凭人力难以清空。
“需要工具。”舒杰说,“或者……炸开。”
“不能炸。”何墨摇头,“动静太大,会把追兵引来。而且烽燧结构不稳,塌了我们都得埋在这儿。”
乌兰走到墙边,抚摸那些发光的苔藓。苔藓触手湿润,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她掐下一小块,放在鼻前嗅了嗅,突然眼睛一亮:“这是‘夜明藓’,只长在近水源的阴湿处。烽燧里这么干燥,它却能活,说明……”
“下面有水!”唐渊反应过来。
五人开始寻找水源。何墨用剑鞘敲击地面,听回声判断空腔位置。在烽燧西北角,回声明显空洞。舒杰用画戟撬开石板,下方果然露出一个地窖。
地窖不大,深约五尺,底部有一眼小泉。泉水清澈,在幽绿苔光映照下泛着诡异的色泽。唐渊用银针试毒,针未变黑。
“能喝。”乌兰先掬了一捧,仔细品尝,“微咸,是岩层渗水,但无毒。”
五人轮流饮水,又将皮囊灌满。杨万喝下水后,脸色好转了些,终于能勉强自己站立。
“我们现在在哪儿?”舒杰问。
唐渊展开羊皮地图,结合竹简记载推算:“征和三年是公元前90年,距今……一千八百年。这座烽燧应该是汉代‘白龙道’防线的一部分。”他指着地图,“如果我们从毒瘴谷进入沙漠,一直向东南,现在的位置大概在……死亡沙漠中部偏北。”
他手指停在地图上一个八角形标记旁:“龙城距此,不到百里。”
话音刚落,下方甬道传来人声。
追兵到了。
“他们进烽燧了!”是拓跋浑的声音,“搜!把地图找出来!”
脚步声密集,至少二十人进入了底层。
何墨示意众人噤声,悄声挪到楼梯口往下看。拓跋浑带着二十名黑狼卫正在搜查,几个士兵翻动骸骨,陶罐被踢碎,竹简散落一地。
“将军,这里有血迹!”一个士兵指着何墨刚才包扎时滴落的血点。
拓跋浑蹲下查看:“新鲜的不超过半个时辰。他们还在烽燧里!”他起身,独眼扫视四周,“找密道,找暗门!汉人最会挖洞!”
何墨退回二层,快速低语:“不能等他们搜上来。天窗是唯一出路,但流沙太厚……”他看向舒杰,“需要一股巧劲,既要推开天窗,又不能引起塌方。”
舒杰点头,将方天画戟插在地上,双手抵住天窗木板。他深吸一口气,浑身肌肉贲张,却没有用蛮力猛推,而是缓缓发力,让力量如潮水般层层递进。
木板发出“吱呀”呻吟,上方流沙簌簌落下。舒杰额头青筋暴起,双臂微微颤抖——他背上还有黑风峡留下的伤口,此刻正迸裂渗血。
“我来帮你。”乌兰上前,双手抵住木板另一侧。
“还有我。”杨万撑着墙壁站起来,单手按上。
唐渊和何墨也加入。五人合力,力量从五个方向汇向一点。木板开始移动,流沙从缝隙涌入,扑了他们满头满脸。
终于,“轰”的一声闷响,天窗被推开一道三尺宽的缝隙。
“上!”何墨率先跃出,然后回身拉其他人。
五人先后爬出烽燧,重新回到沙漠。正值正午,烈日如焚,沙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与地下幽绿世界形成强烈对比。
他们刚离开不到十息,烽燧底层就传来拓跋浑的怒吼:“在上面!追!”
但何墨已经带着众人消失在沙丘背面。他记得三年前的路线——从这座烽燧向东南,有一条干涸的古河道,那是白龙道的地表遗迹。
五人狂奔。沙地松软,每一步都陷到脚踝,消耗着本就不多的体力。杨万跑出百步就开始踉跄,舒杰再次背起他。
身后,黑狼卫也爬出天窗,紧追不舍。
风沙也露出了獠牙
---
古河道的痕迹比想象中更难辨认。
两千年风沙早已将这条汉代官道掩埋九成,只有偶尔凸出沙地的石板,证明这里曾有过人烟。石板上刻着防滑的车辙纹,纹路间距是标准的汉尺,与长安城街道的规制相同。
何墨在前引路,凭借三年前的记忆和对地形的敏锐感知。他记得那具骆驼骨骸——三年前,他正是在那附近救了沈薇的商队。
“应该就在前面……”何墨喃喃道,目光在连绵沙丘间搜寻。
突然,他停下脚步。
前方沙地上,露出一截白色的物体。走近看,是一具完整的骆驼骨骸,骨架保持跪卧姿态,颈骨上套着锈蚀的铜铃。铃身纹饰奇异,不是中原样式,也不是草原风格。
乌兰蹲下身,小心地拂去铜铃上的沙土。纹路逐渐清晰:那是一朵六瓣莲花,莲心处有弯月标记。
“这是……楼兰的纹饰。”乌兰声音发颤,“我娘有一个类似的银铃,她说那是她家乡的护身符。”
唐渊仔细查看:“楼兰古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东缘,距此两千里。这商队走得好远。”
何墨抚摸着骆驼颈骨,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他在这片沙漠追杀一伙马贼时,偶遇沈薇的商队被袭击。他出手相救,击退了马贼。那时沈薇还年轻,青衫白马,眉目间有股不服输的英气。
“沈薇……”他低声道。
“哥,你看那边!”舒杰突然指向北方。
天际线上,一道黄褐色的云墙正在缓缓升起。那不是云,是沙——亿万吨沙粒被狂风卷上高空,形成的死亡之墙。云墙遮天蔽日,所过之处,连阳光都被吞噬。
“黑风暴。”乌兰脸色煞白,“草原上最可怕的沙暴。我阿爸说过,他年轻时见过一次,整个部落的羊群被活埋,三十个牧人只活下来三个。”
云墙移动的速度远超想象。前一瞬还在天际,下一瞬已逼近十里。狂风先至,卷起地面细沙,形成无数小旋风。温度骤降,明明是正午,却如黄昏般昏暗。
“找掩体!”何墨大吼,“最近的掩体在哪?”
乌兰极目四望,指向前方一片黑影:“那里!风蚀岩柱群,五里!”
五里,在平地上不过一炷香的路程。但在沙漠中,在沙暴逼近的绝境下,这五里如天堑。
“跑!”唐渊率先冲出去。
五人拼命狂奔。沙地此刻成了最恶毒的陷阱,每一步都深陷,拔出腿需要双倍力气。狂风从背后推来,夹杂着沙粒击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如针扎般疼痛。
杨万从舒杰背上滑下:“放我下来……你自己跑……”
“闭嘴!”舒杰怒吼,将他重新背稳,“要死死一块!”
沙暴追上了他们。
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步。世界变成黄褐色的混沌,分不清天地,辨不明方向。风声如千万厉鬼哭嚎,撕扯着耳膜。沙粒不再是颗粒,而是连续的沙流,冲刷着一切。
何墨撕下布条蒙住口鼻,弯腰前行。他回头想确认其他人位置,却只看见一片昏黄。他心中一惊,张口想喊,风沙灌满口腔,呛得他剧烈咳嗽。
“唐兄!舒杰!乌兰!”他嘶声大喊,声音被狂风撕碎。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抓住他手腕。是何墨回头,看见乌兰紧贴着他,同样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杏眼里没有恐惧,只有决绝。
她指向左侧,又比划手势:杨万摔倒,舒杰在救。
何墨点头,两人逆风向左移动。走了约二十步,看见沙地上有一道拖痕——是人体被流沙拖行的痕迹。顺着痕迹往前,终于看见两个身影。
舒杰半个身子埋在沙里,双手死死拽着杨万的胳膊。而杨万身下的沙地正在流动,像水一样将他向下吸。那是流沙坑——沙漠中最致命的陷阱之一。
何墨和乌兰扑上去帮忙。四人合力,一寸寸将杨万往外拽。流沙的吸力大得惊人,每拉出一寸都要耗尽全身力气。杨万的腿终于脱出流沙坑时,四人全部瘫倒在地。
但危险还未结束。
“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从头顶传来。众人抬头,看见一根三人合抱粗的岩柱,根部在风蚀和沙暴冲击下,正缓缓倾斜。
岩柱砸向的方向,正是唐渊所在的位置。
唐渊正背对着岩柱,弯腰咳嗽——刚才救杨万时呛了太多沙。他完全没察觉到头顶的死亡阴影。
“唐兄躲开!”何墨想冲过去,但距离太远。
乌兰比他更快。
这个草原姑娘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猎豹般扑向唐渊,将他狠狠撞开。两人滚出三丈远,岩柱在下一秒轰然砸落,溅起的沙浪将两人埋了半身。
风沙稍歇的间隙,何墨和舒杰冲过去挖人。唐渊先被挖出,额角擦伤,但无大碍。乌兰被埋得深些,挖出来时已经昏迷,口鼻全是沙土。
何墨迅速清理她口鼻中的沙土,掐她人中穴,又按压她胸口助她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咳!”乌兰猛地吐出一大口沙土,剧烈咳嗽起来。
何墨松开手,乌兰瘫软在他怀里,大口喘气。沙土从她发间、耳中流出,整个人狼狈不堪,但那双杏眼终于恢复了神采。
“谢谢……”她虚弱地说。
何墨将她扶到岩柱背风处,沉默地检查她是否还有其他伤。十二年前,他八岁的妹妹何月病死在逃亡路上,他背着她走了三天,最终也没能救活她。那一幕成了他多年的噩梦。
“我没事。”乌兰握住他颤抖的手,“真的。”
何墨点头,松开手,转身去看其他人。
沙暴持续了两个时辰。五人躲在最大的一根岩柱背风面,用身体互相取暖。沙漠昼夜温差极大,白天地表能烫熟鸡蛋,夜晚却能冻死人。沙暴带来湿气,更让寒冷刺骨。
风终于小了。
沙暴过后的沙漠,地貌完全改变。原来的沙丘被夷平,新的沙丘在别处隆起。那具骆驼骨骸不见了,不知被埋在多深的沙下。
乌兰挣扎着站起,检查岩壁。刚才撞开唐渊时,她感觉背后岩石的触感不对——不是天然岩壁的粗糙,而是有规律的人工凿痕。
她拂去沙土,露出岩壁真容。
那是摩崖石刻,高约一丈,宽两丈,刻满汉隶碑文。碑首题额:“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
唐渊凑近细读,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惟汉永和二年八月,敦煌太守云中裴岑,将郡兵三千人,诛呼衍王等,斩馘部众,克敌全师。除西域之灾,蠲四郡之害,边境艾安。振威到此,立德祠以表万世。”
碑文末尾,有一行小字刻得极深,似乎后来加刻:
“白龙道由此向南八十里,至龙城北阙。内有武库、粮窖、冰井,可屯兵三千。然入者多不归,夜闻鼓角,昼见磷火。卫大将军设八门锁,非天命不得入。”
“裴岑……”唐渊喃喃道,“《后汉书·西域传》只记‘敦煌太守裴岑与匈奴战,破之’,寥寥十字。原来是这样一场大胜……”
何墨关注的是最后那句:“八门锁。又提到这个。”
他从唐渊那里要回羊皮地图,对照碑文。地图上,龙城确实标注为八卦形,八门各有符号。但“生门”位置有明显涂抹痕迹,像是故意掩盖。
“八门锁需要八枚虎符。”唐渊拿出那枚“阳关都尉”虎符,“这是其一。其余七枚,应该散落在西域各国。”
乌兰突然说:“我娘的银铃……背面也有八卦纹。我一直以为只是装饰。”
她从怀中取出银铃——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白银打造,铃身刻满细密纹路。之前从未细看,此刻在阳光下仔细端详,发现那些纹路确实是八卦符号,围绕中央一朵六瓣莲花。
“你娘是楼兰人?”唐渊问。
乌兰点头:“她没说具体,只说来自西方很远的绿洲。她教我医术,教我看星象,还说……如果有一天走投无路,就去龙城,那里有留给我的东西。”
所有人都看向她。
“但我一直以为那是娘安慰我的话。”乌兰握紧银铃,“龙城都消失两千年了……”
“也许没消失。”何墨望向南方,“只是被沙漠埋了,等着有人去挖。”
舒杰挠挠头:“那咱们现在去哪?继续往鬼门道,还是找龙城?”
唐渊沉思片刻:“密信必须送到。龙城……等打完仗再说。”
“但如果北莽已经找到龙城呢?”何墨说,“两万奇兵要穿沙漠,必须有据点。龙城能屯兵三千,还有粮窖冰井,是最好的中转站。”
这个推论让所有人心中一沉。
如果龙城已落入北莽之手,那西路奇兵就不是孤军深入,而是有稳固的后勤基地。这场仗,会比预想的更难打。
“先找水。”乌兰打断沉思,“杨万又发烧了。”
果然,杨万靠坐在岩壁下,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箭毒虽解,但连日奔逃加上沙暴摧残,身体已到极限。
何墨看向碑文提到的方向:“向南八十里有龙城,那附近一定有水源。卫青不会把军堡建在完全无水的地方。”
“但八十里……”唐渊苦笑,“我们现在的状态,走二十里都难。”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驼铃声。
不是风铃悠扬的响,是急促、密集的铃声,还夹杂着马蹄声。至少三十骑,正在快速接近。
“隐蔽!”何墨低喝。
五人躲到岩柱阴影中。不多时,一队骑兵出现在沙丘顶端。不是北莽黑甲,也不是中原军服,而是一支商队护卫——皮甲弯刀,头裹布巾,典型的西域佣兵打扮。
但何墨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队伍中央那匹白马。
马上之人,青衫如旧,银线云纹在沙漠热风中流淌如真。三年时光在她脸上刻下更深邃的轮廓,眉目间的英气更盛,只是眼底多了几分风霜沉淀的疲惫。
沈薇。
她勒马停在沙丘上,举目四望。目光扫过岩柱群时,微微停顿——她看见了那些新留下的脚印、挣扎的痕迹、还有岩壁上刚被清理出来的石刻。
“下马。”她声音清冷,“这里有活人。”
---
商队护卫训练有素,三十人迅速散开,呈扇形包围岩柱群。他们手中不是寻常商队护卫的刀剑,而是制式统一的劲弩,弩机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何墨按住想冲出去的舒杰,摇了摇头。他认得这些弩——三年前在沈薇的商队里见过,是中原军器监特制的“神机弩”,射程二百步,可三箭连发,非朝廷特许不得持有。
沈薇缓步走向岩柱,手中马鞭轻点,护卫们跟随她移动,阵型始终严密。她在距离岩柱十步处停下,目光落在沙地上那串新鲜的脚印上。
“出来吧。”她朗声道,“我知道你们在哪儿。是敌是友,现身说话。”
何墨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出。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三息。
沈薇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眼中闪过无数情绪——惊愕、困惑、释然、还有压抑许久的怒意。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被她强行压回眼底,化作一片冰封的平静。
“何长生。”她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你还没死。”
何墨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沈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沈薇冷笑,“这三年来我东奔西走,躲追杀、查真相、攒势力,没一天安宁日子。而你一声招呼都不打,一走了之。你说我有没有恙?”
唐渊等人也从藏身处走出。乌兰搀扶着杨万,舒杰扛着画戟,唐渊手握青云剑,五人虽狼狈,但眼神中的戒备不减。
沈薇目光扫过众人,在唐渊腰间的玉佩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杨万的军服残片,最后回到何墨脸上:“使节团的幸存者?”
唐渊上前一步:“在下唐渊,礼部郎中。奉旨出使北莽,现携密信返京。姑娘是?”
“沈薇,丝路之眼三当家。”她简洁答道,又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抛给唐渊,“李牧将军的凭证。”
木牌上刻着“镇北”二字,背面有李牧私印。唐渊确认无误,心中稍安:“李将军他……”
“他知道你们遇险,但朝廷主和派阻挠出兵救援。”沈薇打断他,“所以私下委托我,在商路沿线留意你们踪迹。我接到消息时,你们已经进了沙漠。”
她看向何墨,语气多了几分讥诮:“倒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故人’。”
何墨沉默。
沈薇也不再追问,转身下令:“扎营。警戒范围扩大三里,北莽追兵可能还会回来。”
商队开始忙碌。护卫们分工明确:十人外围警戒,十人搭建帐篷,余下十人照料驼队。不到一刻钟,一座小型营地便初具规模。
沈薇的帐篷最大,位于营地中央。她掀开帐帘:“进来说。”
五人进入帐篷。内部陈设简洁,却透着精致——羊毛地毯、矮几、铜灯、还有一张行军榻。矮几上摊着地图,正是死亡沙漠及周边区域的详图,标注之精细远超官府图册。
“坐。”沈薇自己先坐下,开始煮茶。炭火在小铜炉里噼啪作响,水很快沸腾,茶香弥漫。
她倒茶的动作优雅从容,完全不像身处险境的商队首领,倒像在长安茶楼里会客的贵女。但唐渊注意到,她倒茶时右手拇指内侧有厚茧——那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
“说说吧。”沈薇将茶杯推给每人,“你们怎么惹上‘罗网’的?”
“罗网?”唐渊一愣。
“之前袭击你们的杀手,不是北莽军,是中原的刺客组织‘罗网’。”沈薇抿了口茶,“他们拿钱办事,不死不休。三个月前,罗网开始在北境活动,目标很明确——截杀使节团幸存者,夺回一份地图。”
何墨与唐渊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
“我们确实遭遇过两次袭击。”唐渊说,“一次在毒瘴谷外,一次在黑风峡。但以为都是北莽的人……”
“北莽可雇不起罗网。”沈薇冷笑,“这个组织要价极高,而且只接‘大单’。能让他们出动五十名精锐深入沙漠,雇主来头不小。”
“你知道雇主是谁?”何墨问。
沈薇深深看他一眼:“你知道‘王玹’吗?”
唐渊脸色大变:“当朝丞相,主和派领袖?”
“搜集的情报来看,就是他。”沈薇放下茶杯,“丝路之眼不只是商号,也买卖情报。两个月前,我们截获一份密信,是王玹发给北莽右贤王安铁勒的。信中提到‘地图务必毁去,知情人一个不留’。”
帐篷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炭火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
“通敌...使团的内奸也必定出自他的手笔!”唐渊声音发颤,“丞相通敌……那朝廷……”
“朝廷已被主和派把持。”沈薇平静地说出更惊人的话,“皇帝半年前病重,太子年幼,朝政由王玹把持。主战派将领要么被调离京畿,要么被架空兵权。李牧将军能镇守雁门关,是因为他手握十万边军,王玹一时动不了他。”
她从矮几下层取出一卷文书:“这是几个月来,被调离或‘病逝’的将领名单。兵部尚书周严,主战派领袖,两个月前‘坠马身亡’。左武卫大将军赵无极,被调去岭南剿匪。右骁卫将军……”
她念了七个名字,每个都是唐渊熟知的主战派将领。
“所以李将军只能私下行动。”唐渊握紧拳头,“那封密信……如果送回朝廷,可能根本到不了皇帝手中,反而会落入王玹手里。”
“所以你们不能直接回长安。”沈薇说,“李将军在野狐岭安排了接应。出鬼门道后,你们去野狐岭,他会派人护送密信入宫——绕过王玹的耳目。”
“你为何插手?丝路之眼是商号,卷入朝堂争斗,你不怕惹祸上身?”何墨皱眉,语气似乎有些不满。
沈薇看向他,眼神复杂:“三年前你救我一命,我今天还你一次,两清了。至于其他……”她顿了顿,“我父亲死在王玹手里。这个理由够不够?”
“令尊是……”
“沈文渊,前御史大夫。”沈薇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三年前弹劾王玹贪腐,证据确凿。然后他就‘暴病而亡’,我沈家被抄,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我那时在西域经商,逃过一劫。”
她掀开左手衣袖,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是逃出长安时,王玹派来的杀手留下的。若不是丝路之眼的朋友相救,我早就是枯骨一堆。”
何墨盯着那道疤,想起三年前在沙漠里救她时,她手腕还洁白无瑕。她的经历如此残酷。
“所以,”沈薇放下袖子,“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王玹不倒,我沈家永无昭雪之日。”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护卫长掀帘而入:“三当家,北面发现马队,约二十骑,速度很快!”
沈薇起身:“是罗网还是北莽?”
“看装束……是罗网。但带队的人没见过,使双钩,武功路数很怪。”
沈薇冷笑:“终于来了个够分量的。传令:弩手上墙,刀手护住驼队。活捉带头的,我要问问,王玹给了他多少买命钱。”
她转身看向五人:“你们伤重,待在帐内。这是我的战场。”
何墨却站起来:“我帮你。”
“不需要——”
“需要。”何墨打断她,乌金剑已在手,“罗网认识我的剑法。上次交手的杀手,能说出‘乌衣剑法’四个字。他们一定知道我何家,知道我爹。”
“何家?”沈薇微微一震。
沈薇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最终点头:“跟紧我,别逞强。”
众人冲出帐篷。
营地外,二十骑黑衣杀手已列阵完毕。为首之人身材瘦高,脸上戴着青铜鬼面,双手各持一柄吴钩——那是江南水军特有的兵器,钩身弯曲如月,刃口带齿,专克刀剑。
鬼面人勒马而立,声音嘶哑如破锣:“沈三当家,交出你帐内五人,丝路之眼可全身而退。否则,今夜过后,西北再无沈家商号。”
沈薇缓步上前,青衫在晚风中猎猎作响:“罗网七杀使,‘鬼钩’崔判。王玹把你都派出来了,看来是真急了。”
崔判鬼面后的眼睛眯起:“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规矩。罗网出手,不留活口。但三当家若行个方便,我可做主,留你商队一条生路。”
“巧了。”沈薇从腰间抽出软剑,剑身细长如蛇,在夕阳下泛着幽蓝光泽,“我沈薇做生意,也有个规矩——从不和要我伙计性命的人谈条件。”
话音未落,她已出手。
软剑如毒蛇吐信,直刺崔判咽喉。这一剑快如闪电,角度刁钻,完全不像商贾女子能使出的剑法。
崔判双钩交叉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他借力后仰,双钩顺势下切,直取沈薇手腕——这是吴钩的标准杀招,断腕、夺兵、取命,一气呵成。
但沈薇的剑法更诡异。软剑突然弯曲,绕过双钩,剑尖如活物般刺向崔判肋下。崔判急退,肋下皮甲被划开一道口子。
“好剑法!”崔判狞笑,“没想到沈三当家还是个高手!”
两人战在一处。沈薇剑走轻灵,以巧破力;崔判双钩狠辣,招招夺命。转眼二十招过去,竟不分胜负。
其余杀手见状,发一声喊,策马冲阵。
商队护卫弩箭齐发。神机弩的威力在此刻尽显——二十步内,弩箭可穿透皮甲。第一轮齐射,五名杀手坠马。
但罗网杀手绝非庸手。余下十五人散开阵型,以马匹为掩体,快速接近。他们手中同样有弩,虽然不如神机弩精良,但近距离杀伤力不容小觑。
何墨动了。
他没有冲入战团,而是绕到侧面,如鬼魅般贴近一名杀手。乌金剑从马腹下刺入,穿透骑士大腿,再向上挑,割断缰绳。马匹受惊人立,将杀手甩落。何墨补上一剑,干净利落。
舒杰更是直接。他扛着方天画戟,如蛮牛般冲进敌阵。画戟横扫,将两匹马的前腿同时斩断。骑士摔落,未及爬起,戟刃已至。
唐渊守在帐篷口,保护乌兰和杨万。他的清风剑法适合单打独斗,这种混战反而发挥不出优势。但他眼观六路,每当有杀手试图绕后,他便以弩箭阻击。
激战持续一刻钟。
罗网杀手死伤过半,但崔判和沈薇的战斗仍在继续。两人武功在伯仲之间,沈薇剑法精妙,崔判经验老辣,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崔判突然变招。
他左手钩格开软剑,右手钩脱手飞出,却不是射向沈薇,而是射向帐篷——目标是虚弱的杨万!
这一招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料到。乌兰尖叫一声,扑在杨万身上,想用身体挡钩。
何墨离得最近,想救已来不及。
就在钩刃即将触及乌兰后背的瞬间,一道人影从斜刺里冲出,用身体挡住了这一钩。
是舒杰。
钩刃深深嵌入他左肩,几乎将他半个肩膀劈开。舒杰闷哼一声,右手画戟猛砸地面,借力稳住身形,竟没有倒下。
崔判一愣——他没想到有人会用自己的身体挡钩。
就这一愣神的工夫,沈薇的剑到了。
软剑如灵蛇缠颈,绕过崔判格挡的左手钩,剑尖刺入他咽喉半寸。崔判急退,剑尖划开一道血口,鲜血喷涌。
撤!咽喉疼痛难忍,他只好连忙挥手示意,随后翻身跃上一匹无主战马,向北方逃窜。
余下杀手见状,也纷纷撤退。商队护卫要追,被沈薇喝止:“别追!沙漠夜行危险,整顿营地,救治伤员!”
她快步走到舒杰身边。钩刃还嵌在肉里,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如泉涌出。乌兰已经撕开衣襟按压止血,但血根本止不住。
沈薇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白色药粉撒在伤口上。药粉遇血即凝,形成一层胶状薄膜,血涌速度明显减缓。
“金疮药里掺了蜘蛛丝和明胶。”她快速解释,“能暂时封住血管。但钩刃必须尽快取出,否则会感染。”
舒杰脸色惨白,却咧嘴笑道:“没事……皮外伤……那孙子钩法……真他娘阴险……”
话没说完,他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众人将他抬进帐篷。沈薇亲自处理伤口:用烧红的短刀烫灼血管断端,再用特制的羊肠线缝合。整个过程舒杰没醒,但身体因剧痛而不停抽搐。
处理完舒杰,沈薇又检查其他人伤势。唐渊腿上的刀伤需要重新包扎,杨万的箭毒伤口有溃烂迹象,乌兰肩膀的擦伤倒无大碍。
最后,她走到何墨面前。
何墨背上的刀伤,左肩下的箭伤,还有沙暴中留下的擦伤,都需要处理。但他一直站着,像没事人一样。
“坐下。”沈薇命令道。
何墨迟疑了一下,坐下。沈薇剪开他破烂的上衣,露出精壮的背部。刀伤在肩胛骨下方,伤口不深但很长;箭伤在左肩下,箭簇已拔出,但创口红肿,有发炎迹象。
沈薇用清水清洗伤口,动作轻柔而专业。药粉洒上时,何墨肌肉紧绷,却没哼一声。
“疼就说。”沈薇低声道。
“不疼。”
沈薇手上加了点力,何墨倒吸一口凉气。
“嘴硬。”她冷哼一声,继续包扎。
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其他人都被安排到别的帐篷休息了。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两人的侧脸,空气中有药味、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三年前,”沈薇突然开口,“为什么不辞而别?”
何墨不语。他不知如何开口。
“我醒来时,你已经走了。”沈薇继续说,“商队的人说你‘有急事’。什么急事,连道个别的时间都没有?”
何墨转过身,眼中的悲怆呼之欲出。那是三年来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悲痛。
沈薇沉默良久:“然后我收到消息,我父亲死了,沈家被抄。我必须赶回长安,哪怕救不出家人,至少要给他们收尸。”
她声音很平静,但何墨听出了平静下的颤抖。
“那你后来……”
“后来我在长安城外守了三天三夜,看着官差把我父亲的尸体扔到乱葬岗,看着我母亲和妹妹被押上囚车。”沈薇系好绷带,起身走到油灯旁,背对着何墨,“那天下着雨,很大。我在雨里站了一夜,想冲进去拼命,但我知道,冲进去也是死,而且死得毫无价值。”
她转身,眼中没有泪,只有冰冷的火焰:“所以我走了。回西域,接手丝路之眼。我要赚钱,要培植势力,要等到有一天,能亲手把王玹拉下马。”
何墨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所以这三年来,你一直在准备报仇?”
“是。”沈薇直视他,“所以你明白了吗?何长生,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善良的商队大小姐。我这双手,沾过血,杀过人,为了活下去,为了报仇,我什么都做过。”
“我知道。”何墨说。
“你知道什么?”沈薇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每晚做噩梦,梦见我妹妹在教坊司被人凌辱的样子吗?你知道我为了打通商路,给那些部落首领下跪时的屈辱吗?”
她眼中终于泛起水光,但被她强行憋了回去:“所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弱女子,我是沈薇,丝路之眼的三当家,一个要为家人报仇的疯子。”
何墨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
“三年前我救你,不是因为你弱。”他声音很低,“是因为你骑马冲向马贼时,眼睛里那种‘宁死不服’的光。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种人。”
沈薇怔住。
“我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在雨里站了一夜。”何墨继续说,“十二年前,何家被定为通敌,满门抄斩。我父亲带着我和妹妹逃出长安,追兵如影随形。我们躲进山里,妹妹病倒了,发烧说胡话,一直喊‘爹,我冷’。”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我爹为救我被乱箭射死。我在山洞里守着妹妹,三天三夜,看着她一点点变凉。最后她死在我怀里,八岁,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薇眼中的冰冷渐渐融化。
“所以你说得对,我们两清了。”何墨放下手,“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扯平了。以后你是丝路之眼的三当家,我是边境猎户何墨,各走各路。”
说完,他转身向帐外走去。
“何长生!”沈薇叫住他。
何墨停步,没回头。
“如果……”沈薇声音发颤,“如果有一天我报仇失败了,你会来给我收尸吗?”
何墨沉默了很久,久到沈薇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会。”他说,“因为你会赢。”
他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沈薇站在原地,看着晃动的帘布,终于,一滴泪滑落脸颊。
但她很快擦掉,深吸一口气,又变回了那个冷静果决的沈三当家。
帐外,沙漠的夜空繁星如海。
何墨坐在沙丘上,望着星空。舒杰走到他身边坐下,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但精神还好。
“哥,你跟沈姑娘……”舒杰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何墨说,“睡你的觉去。”
舒杰挠挠头:“其实我觉得沈姑娘挺好。三年前我就看出来了,她对你……”
“舒杰。”何墨打断他。
“好好好,我不说了。”舒杰躺倒在沙地上,望着星空,“哥,你说咱们这次能活着出去吗?”
“能。”
“这么肯定?”
“因为必须活着。”何墨站起来,“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他走向自己的帐篷,路过唐渊和杨万的帐篷时,听见里面还在低声交谈。是唐渊在给杨万讲解羊皮地图上的标记。
何墨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
路过乌兰的帐篷时,帐篷帘突然掀开。乌兰走出来,手里拿着那个银铃。
“何大哥。”她叫住他。
何墨转身。
乌兰走到他面前,将银铃递给他:“你帮我看看,这上面的纹路,是不是和地图上的一样?”
何墨接过银铃,就着星光细看。银铃背面刻的确实是八卦纹,但排列顺序很怪——不是常规的“乾坎艮震巽离坤兑”,而是“坤兑乾坎艮震巽离”。
他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羊皮地图。地图上,龙城的八卦标记,“生门”位置被涂抹,而涂抹前的痕迹,隐约就是这个顺序。
“你娘……”何墨看向乌兰,“到底是什么人?”
乌兰摇头:“她没对我说过,我叔叔说她是汉人。但她曾经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姓何的人,就把银铃给他看。她说……‘何家人认得这个’。”
何墨握紧银铃,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
十二年前,父亲在最后时刻说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墨儿,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拿着八卦银铃的楼兰女子……那可能是……”
话音戛然而止,利箭穿过父亲胸膛。
“何大哥?”乌兰疑惑地看着他。
何墨将银铃还给她,声音沙哑:“收好。这个银铃……可能比我们想象的都重要。”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帐篷,躺在毯子上,睁着眼睛到天明。
父亲、妹妹、楼兰女子、乌兰的母亲、龙城、虎符、银铃……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旋转,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他还缺最关键的一块。
---
次日清晨,商队拔营。
沈薇恢复了冷峻干练的模样,仿佛昨夜的情绪失控从未发生。她下令将战死的护卫就地掩埋,伤者用骆驼驮着,继续向东南行进。
“按现在的速度,明天傍晚能到鬼门道边缘。”沈薇骑在马上,与唐渊并辔而行,“但那里北莽巡哨密集,我的商队不能再往前了。”
唐渊点头理解:“沈姑娘已帮得够多。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沈薇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他:“这是丝路之眼的信物。出鬼门道后,到任何有商号标记的城镇,亮出玉佩,会有人提供帮助。”
她又补充道:“李将军在野狐岭的接应口令是‘春风不度玉门关’。见到接应人,说出下半句‘羌笛何须怨杨柳’。”
“记住了。”唐渊收起玉佩,犹豫了一下,问:“沈姑娘之后有什么打算?”
“继续查王玹。”沈薇淡淡道,“这次罗网损失惨重,崔判重伤逃走,王玹不会善罢甘休。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她看向何墨的方向。何墨骑马走在队伍前列,背影挺直如松,但沈薇注意到,他握缰的手时不时会收紧——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何长生他……”沈薇欲言又止。
“何兄是个重情义的人。”唐渊说,“只是背负太多,习惯了独自承受。”
沈薇沉默片刻,突然策马加速,追上何墨。
两人并骑而行,一时无言。沙漠在晨光中呈现出金红色的壮美,沙丘连绵如凝固的波涛,风吹过时扬起细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个银铃,”沈薇突然开口,“乌兰昨晚给我看了。”
何墨身体微僵。
“八卦纹的排列,和龙城地图上的标记一致。”沈薇继续说,“我查过资料,这种排列叫‘逆八卦’,是汉代方士用来封印‘凶地’的阵法。卫青用逆八卦锁龙城,说明他认为那里很危险。”
何墨终于转头看她:“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十二年前,有一桩通敌大案。”沈薇语速平缓,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前乌衣斥候营统领何靖,被定为叛国,满门抄斩。但何靖临死前留下线索,说他找到了龙城,发现了里面的秘密,所以王玹要灭口。”
何墨的手握紧了缰绳,指节发白。
沈薇看着他:“何长生,你父亲叫何靖,对吗?”
“是。”
“那你应该知道,”沈薇声音放轻,“你父亲不是叛国,是被陷害的。陷害他的人,就是王玹。”
何墨闭上眼睛。
父亲临终前的画面再次浮现:老人握着他的手,眼中满是血丝,反复说:“墨儿,何家没有叛国……是那个人……他要龙城里的东西…”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何墨睁开眼睛,眼中已恢复平静。
“因为你需要知道真相。”沈薇说,“也因为……我需要你帮我。”
“帮你报仇?”
“不。”沈薇摇头,“帮我阻止王玹。他要的不只是权,还要龙城里的东西。如果让他得到,死的就不只是沈家、何家,而是整个中原。”
何墨沉默良久,问:“你要我做什么?”
“活下去。”沈薇说,“把密信送回去,打完仗,然后和我一起去龙城。在王玹之前,找到里面的东西。”
“如果里面的东西真那么危险,我们找到了又怎样?”
“毁了它。”沈薇斩钉截铁,“或者……用它来扳倒王玹。”
两人对视。晨光在沈薇眼中跳跃,让那双总是冷静克制的眼睛,第一次燃起炽热的火焰。
何墨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沙漠里第一次救她。那时她也是这样,眼中燃着火,即便商队被马贼围攻,也绝不投降。
也许父亲说得对:有些人,注定要在黑暗中点火,哪怕烧掉自己。
“好。”何墨说,“等送完密信,打完仗,我陪你去龙城。”
沈薇眼中闪过笑意,很淡,但真实。
“一言为定。”
午间休整时,五人聚在沈薇的帐篷里,最后一次研究羊皮地图。
地图摊在矮几上,旁边摆着乌兰的银铃、何墨的乌金剑(剑柄上有何家家徽,也是八卦纹)、还有那枚阳关都尉虎符。
唐渊用水浸湿地图边缘,矾水写的小字逐渐浮现。他轻声念出:
“征和四年,卫大将军筑龙城于漠北,藏天工秘录于武库三层。录载:农耕水利三十法、冶铁锻钢十二术、织机改良八图、医药方剂百二十篇。此非杀伐之器,乃安民之宝。后世得之,当以苍生为念。若用于战,则天罚必至。”
众人面面相觑。
“不是兵器图纸……”舒杰挠头,“是种田打铁织布治病的书?”
“但这些东西,确实能‘安天下’。”唐渊深思道,“汉朝之所以强盛,不仅是军力,更是农耕、冶铁、纺织这些基础。卫青把这些技术藏在龙城,是怕战乱失传。”
何墨指着下一段:“‘另:龙城地宫有卫青亲设机关八门锁,需集齐八枚虎符方可开启。虎符散落西域八国,有缘者自得。’”
他拿起那枚阳关都尉虎符:“这是其一。另外七枚,应该在西域各国王室或神庙中。”
沈薇接过话:“丝路之眼这些年,确实听说过‘八卦虎符’的传说。楼兰、精绝、鄯善、于阗……这些古国都有类似记载,说‘汉将军留符,得之可通神’。”
她看向乌兰:“你娘的银铃,可能就是寻找虎符的线索。”
乌兰点头:“我娘说过,银铃是她家族代代相传的。她来草原时,只带了这一件东西。”
“你娘有没有说,银铃怎么用?”唐渊问。
乌兰回忆道:“她说……‘当月圆之夜,将银铃放在沙地上,月光会指引方向’。但我试过,什么都没发生。”
“也许需要特定的地点。”何墨说,“或者……特定的时间。”
沈薇突然想起什么:“三年前,我遇见你那天,是八月十五。”
何墨一怔。
是的,三年前的中秋夜,他在沙漠里追杀马贼,救了沈薇的商队。那天满月如盘,悬在沙漠上空。
“今年中秋是十天后。”唐渊计算道,“如果我们在鬼门道耽搁几天,或许能赶上。”
“但军情紧急。”杨万虚弱地说,“密信必须尽快送到。”
众人陷入两难。
何墨看着地图,又看看银铃,突然说:“也许不用等。银铃的八卦纹是线索,地图上的涂抹也是线索。两者结合,可能就能推出龙城入口的位置。”
他拿起炭笔,在羊皮空白处画下一个八卦图。按照常规顺序标注:乾(天)、坎(水)、艮(山)、震(雷)、巽(风)、离(火)、坤(地)、兑(泽)。
然后,他按照银铃上的顺序重新排列:坤、兑、乾、坎、艮、震、巽、离。
“逆八卦。”唐渊眼睛一亮,“生门变死门,开门变伤门。龙城的入口,可能不在标注的位置,而在相反的位置。”
他在龙城八卦图的“生门”(东南)位置画了个叉,然后在相对的“死门”(西北)位置画了个圈。
“这里。”他说,“如果我是卫青,我会把真正的人口设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沈薇对照商队的地图:“西北方向……是鬼门道峡谷的深处。那里地势险峻,常年有瘴气,确实像藏东西的地方。”
“但鬼门道已经被北莽控制了。”乌兰担忧道,“如果龙城入口在那里,北莽可能已经发现了。”
“不一定。”何墨说,“八门锁需要八枚虎符,缺一不可。北莽就算找到入口,也打不开。”
唐渊却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龙城已经被北莽控制,那两万奇兵就有了据点。我们必须把这个情报也带回去。”
“还有王玹通敌的证据。”沈薇补充,“李将军需要这些,才能在朝堂上扳倒他。”
舒杰听着这些,突然插话:“那咱们现在到底要干嘛?送信?找龙城?还是查王玹?”
所有人看向唐渊。
唐渊沉默片刻,缓缓道:“首要任务是送信。这是三十万百姓的性命,不能耽搁。但龙城和王玹的线索,也要记下来,交给李将军定夺。”
他看向何墨:“何兄,我知道你急着查清何家冤案。但大局为重,可否……”
“我明白。”何墨点头,“先送信,后私仇。”
沈薇看着何墨,眼中闪过赞赏。这个男人,比她想象的更识大体。
“那就这么定了。”唐渊收好地图,“今天休整一天,明天一早,我们和沈姑娘的商队分道扬镳。我们去鬼门道,他们继续商路。”
“我派两个人护送你们到鬼门道边缘。”沈薇说,“他们对那一带熟悉,知道怎么避开巡哨。”
“多谢。”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散去准备。
何墨走到帐篷外,看见乌兰坐在沙丘上,望着远方。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想家了?”他问。
乌兰摇头:“家已经没了。我在想我娘……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留给我这个银铃,又为什么要我来中原。”
“也许她有苦衷。”何墨说,“就像我父亲,很多事到死都没说清楚。”
乌兰转头看他:“何大哥,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被追兵乱箭射死。”何墨平静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把我藏在枯井里,自己引开追兵。我躲在井底,听见箭矢破空的声音,听见他摔倒的声音,听见追兵马蹄远去的声音。然后我爬出来,看见他满身是箭,像只刺猬。”
他顿了顿:“但他还活着,最后一口气。他告诉我何家并没有叛国。然后,他就死了。”
乌兰握住他的手:“所以你一定要去龙城。”
“嗯。”何墨看向远方,“不仅是为了何家,也是为了弄清楚,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值得王玹用那么多条人命去换。”
两人沉默地坐着,直到夕阳西下。
沙漠的黄昏壮美得残酷。整个天空燃烧成金红色,沙丘投下长长的阴影,风吹过时,沙粒如流水般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沈薇站在营地边缘,看着沙丘上那两个背影。
护卫长走到她身边:“三当家,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拔营。”
“嗯。”沈薇应了一声,目光还停留在何墨身上。
“那位何公子……”护卫长欲言又止。
“他叫何长生。”沈薇说,“三年前他救我一命,今天我救他一次,两清了。”
护卫长看她一眼,识趣地不再多说。
但沈薇知道,有些债,还不清。
就像三年前沙漠里那场救命之恩,就像昨夜帐篷里那滴泪,就像今天早晨那句“一言为定”。
有些东西一旦欠下,就是一辈子。
---
第五节:歧路同途
最后一夜,营地格外安静。
护卫们知道明天要分道扬镳,都知道鬼门道是九死一生之地,气氛有些压抑。但没人说破,只是默默地检查装备,磨快刀剑,给弩机上油。
舒杰的伤好得很快。沈薇的药确实神奇,加上他天生体质强壮,到傍晚时已经能自己走动,只是左臂还不敢用力。
他走到驼队旁,看着那些骆驼。这些“沙漠之舟”安静地反刍,大眼睛在暮色中温柔而深邃。舒杰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集市,第一次看见骆驼时的惊奇。
“你家在中原吗?”乌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舒杰转身,咧嘴笑:“我早就没家了。我爹死了,村子被屠了,是何叔救了我,把我当亲儿子养。何墨就是我亲哥。”
乌兰在他身边坐下:“那你想过以后吗?打完仗,你想做什么?”
舒杰挠挠头:“没想过。我跟着我哥,他干啥我干啥。”
“如果何大哥要去龙城呢?”
“那我就去龙城。”舒杰理所当然地说,“我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乌兰笑了:“你真是个好兄弟。”
“那你呢?”舒杰问,“等打完仗,你想去哪儿?”
乌兰沉默良久,才说:“杨万说,要带我去江南看春天。但我是草原的女儿,我的根在草原。也许……我会回白草部落的旧址,把部落重新建起来。”
“那杨万怎么办?”
“他说,春天在江南,秋天在草原。”乌兰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说这样可以两全。”
舒杰嘿嘿笑:“那小子看着憨,还挺会说话。”
两人聊着天,没注意到杨万就在不远处。他靠在帐篷旁,听着乌兰的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但上扬的弧度很快僵住。
因为他看见,乌兰颈间的狼牙项链,在暮色中闪过一丝诡异的流光。那光芒很淡,转瞬即逝,像是错觉。
杨万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狼牙又恢复了普通骨雕的模样。
他心中隐隐不安,但没说出来。
另一边,唐渊在帐篷里整理行装。他将密信、地图、虎符分别用油纸包好,藏在身上不同位置——这是父亲教他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沈薇掀帘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皮囊。
“这些你带上。”她将皮囊递给唐渊,“里面有三样东西:白色药粉是金疮药,绿色药丸是解毒丹,红色药丸是救命用的‘还魂散’,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吊住性命十二个时辰。”
唐渊接过,郑重道谢。
沈薇又拿出一个小竹筒:“这里面是‘响箭’,拉开底塞,会射出红色烟花,三十里外都能看见。遇到绝境时用,也许……附近有我们的人。”
“沈姑娘,”唐渊看着她,“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
沈薇摇头:“我不是为你们,是为中原。王玹不倒,战火不休,丝路就永远不通。我帮你们,也是在帮我自己。”
她顿了顿,低声道:“还有一事……如果你们查到何家冤案的线索,请务必告诉我。”
唐渊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沈姑娘对何兄……”
“我们是朋友。”沈薇打断他,“有过命交情的朋友。仅此而已。”
她转身要走,唐渊叫住她:“沈姑娘,三年前何兄救你,真的只是巧合吗?”
沈薇背影一僵。
“沙漠那么大,他恰好出现在你的商队遇险的地方。”唐渊缓缓道,“而你又恰好是沈文渊的女儿,王玹的仇人。这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
帐篷里安静了很久。
沈薇转过身,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温和,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唐大人,有些事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但我需要知道,我的同伴是否可信。”唐渊直视她。
两人对峙片刻,沈薇先移开目光。
“三年前,我接到父亲的密信,让我去沙漠找一个人。”她声音很低,“那个人手中有王玹通敌的证据,但十二年前被追杀,逃进了草原,生死不明。父亲说,那个人姓何,是前乌衣斥候营的人。”
唐渊心中一震。
“我带着商队去找,但已经晚了。”沈薇继续说,“只找到一堆裹着斥候衣物的白骨和满地箭矢。旁边散落着何家的信物,还有藏在衣物中的一封血书,上面写着‘王玹通敌,证据在龙城’。”
她闭上眼睛:“我把尸骨埋了,带着血书继续找证据。后来在沙漠里迷路,遭遇马贼围攻,快死的时候,遇到了何墨。”
她睁开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何靖的儿子。那时候何墨追杀另一伙马贼路过,出手救了我。我问他名字,他说他叫何长生。我问他从哪来,他说他爹是猎户,死了。我以为只是巧合。”
“直到昨天,我发现他看出了银铃的线索,我才确定。”沈薇深吸一口气,“他就是何靖将军的儿子,那个本该死在十二年前追杀里的孩子。”
唐渊沉默良久,才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沈薇苦笑,“告诉他,他父亲的尸体是我埋的?告诉他,他父亲留下的血书在我这里?还是告诉他,这三年我一直在找龙城,却一无所获?”
她摇头:“有些真相,不知道比知道好。”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是何墨。
沈薇立刻恢复平静,对唐渊说:“唐大人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她掀帘出去,与何墨擦肩而过时,微微点头,算是告别。
何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走进帐篷:“她来说什么?”
“送些药品。”唐渊若无其事地说,“何兄,明天就要分开了,你有什么打算?”
何墨在矮几旁坐下,沉默片刻,说:“送你们出鬼门道后,我回沙漠。”
“找龙城?”
“嗯。”何墨点头,“但我需要沈薇的帮助。丝路之眼的情报网,能帮我找到其他虎符的下落。”
唐渊看着他:“何兄,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沈姑娘对你……不一般。”唐渊斟酌着用词,“三年前是,现在也是。但你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东西。”
何墨摩挲着乌金剑柄,良久才说:“我知道。但有些事,不是‘不一般’就能解决的。我身上背着何家一百三十七条人命,背着叛国的罪名。在洗清这些之前,我配不上任何人。”
“那如果永远洗不清呢?”
“那就永远一个人。”何墨站起来,“唐兄早些休息。”
他走出帐篷,看见沈薇站在营地边缘,正望着星空。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停下。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并肩站着,望着同一片星空。
沙漠的星空格外清晰,银河横跨天际,万千星辰如碎钻洒在黑丝绒上。远处传来狼嚎,悠长而苍凉。
“三年前,”沈薇突然开口,“也是这样的星空。”
“嗯。”何墨应了一声。
“那时候你说,你妹妹最喜欢看星星。”沈薇转头看他,“你说她总问你,人死了会不会变成星星。”
何墨喉结滚动:“我说会。我说好人死了都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人。”
“那她信了吗?”
“信了。”何墨声音沙哑,“她死的那天晚上,一直看着天,说‘哥,我看到爹娘了,他们在对我笑’。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
沈薇握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
她想说“对不起”,想说“如果当时我快一点,也许能找到你父亲的尸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些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能愈合的。
“何长生。”她叫他。
“嗯?”
“活下去。”沈薇看着他,眼中倒映着星光,“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你父亲、你妹妹、还有那些死在王玹手里的人,都在天上看着。你要替他们看到王玹倒台的那一天。”
何墨点头:“你也是。”
“我会的。”沈薇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和给唐渊的那枚不同,雕刻的更为精美,“这个你拿着。不仅是因为约定,也是因为……我需要你活着。”
何墨接过玉佩。玉质温润,雕刻精细,正面是丝路之眼的徽记,背面刻着一个字:薇。
“这是……”
“我娘的遗物。”沈薇说,“她生前给我的,说以后遇到想托付性命的人,就把这个给他。”
何墨握紧玉佩,玉的暖意渗入掌心。
“沈薇,”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等打完仗,等王玹倒了,等何家昭雪了……如果我还活着,你愿意……”
“我愿意。”沈薇打断他,眼中闪着泪光,却在笑,“所以你必须活着,何长生。你必须活着回来找我,告诉我你没说完的话。”
何墨也笑了,很淡,但真实。
“一言为定。”
夜深了。
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守夜护卫的脚步声,和骆驼偶尔的响鼻声。
杨万躺在毯子上,却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乌兰颈间狼牙的诡异流光。
他坐起来,悄悄走出帐篷。
乌兰的帐篷还亮着灯。杨万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轻轻唤道:“乌兰?”
帐篷帘掀开,乌兰探出头:“杨万?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的狼牙。”杨万说。
乌兰疑惑,但还是取下来递给他。杨万就着帐篷里透出的光细看,狼牙就是普通的骨雕,没有任何异常。
“刚才我好像看到它在发光。”杨万说。
乌兰一愣,接过狼牙对着光看:“没有啊。你是不是眼花了?”
“也许吧。”杨万不确定了。
但就在乌兰收回狼牙的瞬间,月光透过帐篷缝隙照在狼牙上,那诡异的流光又出现了——不是反射光,而是从狼牙内部透出的、幽绿色的微光。
这次两个人都看到了。
乌兰脸色发白:“这……这是什么?”
杨万接过狼牙,仔细检查。骨雕的狼牙是中空的,但之前从未发现里面有东西。乌兰突然注意到了狼牙根部有九道极细的环形刻痕。不知为何,她哼起了草原民谣。
“娘说这曲子能打开所有的锁。”乌兰按照记忆中的音调高低,对应九道刻痕的深浅,依次按压。第一道浅痕按轻些,第二道深痕按重些……当按完第九道时,狼牙内部传来“咔哒”轻响。
狼牙从中间裂开。
里面不是空的。
有一小卷羊皮,卷得极紧,塞在牙腔深处。羊皮已经发黄,但字迹清晰可见。
两人展开羊皮,借着月光阅读。
只有一行字,用一种他们不认识的文字写成。但那文字的样式,和银铃上的楼兰纹、地图上的古篆,都有相似之处。
“去叫何大哥和唐大哥。”杨万说。
片刻后,五人聚在帐篷里,羊皮摊在矮几上。
何墨和沈薇也被叫来。沈薇看到那文字,脸色一变:“这是楼兰王室的密文。我父亲研究过,这种文字只有楼兰王室和神庙祭司能看懂。”
“你认识吗?”唐渊问。
沈薇摇头:“但我商队里有人认识。他是个楼兰遗民,祖上是神庙祭司。”
她出去叫人。不多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进来,是商队的驼夫,平时沉默寡言,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老者看到羊皮,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他颤抖着接过羊皮,仔细辨认,然后用生硬的汉话说:
“这上面写的是……‘月圆之夜,龙城之眼,以血为引,以铃为匙’。”
“是什么意思?”舒杰问。
老者看向乌兰:“姑娘,你的银铃,可否借我一观?”
乌兰递上银铃。老者抚摸着铃身上的八卦纹,又看看羊皮,突然老泪纵横:“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楼兰王室寻找千年的钥匙……”
“什么钥匙?”何墨追问。
“打开龙城之眼的钥匙。”老者抹去眼泪,“传说龙城地宫最深处,有一间‘观星室’,室内有一面铜镜,名为‘龙城之眼’。通过那面镜子,能看到过去未来,能解开世间一切谜题。但打开观星室需要两把钥匙:一是八卦银铃,二是……楼兰王室的血脉。”
所有人都看向乌兰。
乌兰脸色苍白:“我娘……是楼兰王室?”
“不是王室,是神庙圣女。”老者说,“楼兰灭亡前,最后一任圣女带着银铃逃出,消失在沙漠中。原来她去了草原,生下了你。”
他握住乌兰的手:“姑娘,你是楼兰最后的血脉,也是打开龙城之眼的唯一钥匙。但你要小心……王玹找的,可能就是这个。”
帐篷里一片死寂。
何墨突然明白了一切。
王玹要的不是龙城里的技术,是龙城之眼——那面能“看到过去未来”的铜镜。有了它,他就能预知朝堂动向,预知战局变化,甚至……预知皇帝的生死。
那才是真正的“可安天下,亦可乱天下”。
“这个消息,绝不能泄露。”唐渊沉声道,“乌兰,从现在起,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银铃和狼牙的事,除了在座的,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
乌兰点头,握紧了银铃。
老者对沈薇跪下:“三当家,老朽窥探天机,该当死罪。”
沈薇扶起他:“你救过我的命,我信你。但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
“老朽明白。”
老者退下后,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这个意外发现,可能打乱所有计划。
如果王玹的目标是龙城之眼,那他就不会满足于截杀使节团。他一定会派人进入沙漠,寻找龙城。而北莽那边,安铁勒也可能知道这个秘密。
龙城,成了风暴的中心。
“计划不变。”何墨最终开口,“先送信,再处理龙城的事。但我们要加快速度,必须在王玹和北莽之前,找到龙城之眼——然后毁了它。”
“我同意。”沈薇说,“但毁掉之前,也许我们可以用它来看一看……看看王玹还有什么阴谋。”
唐渊皱眉:“沈姑娘,这种窥探天机的东西,还是不要用的好。”
“我只要看一件事。”沈薇看向何墨,“看当年何家冤案的真相。如果龙城之眼真那么神奇,它应该能告诉我们,王玹到底做了什么。”
何墨心中一动。
十二年了,他只知道父亲是被陷害的,但具体怎么陷害,证据在哪,证人是谁,他一无所知。如果龙城之眼能给他答案……
“先找到再说。”他最终说。
天快亮了。
众人各自回帐篷休息,但谁都睡不着。
乌兰看着银铃和裂开的狼牙,心中五味杂陈。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草原的女儿,现在突然成了楼兰最后的血脉,还背负着打开什么“龙城之眼”的使命。
命运对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杨万走到她帐篷外,轻声说:“乌兰,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乌兰掀开帘子,眼中含泪:“杨万,我怕……我怕我娘留给我的,不是什么宝藏,而是诅咒。”
杨万握住她的手:“那就一起面对。刀山火海,我陪你闯。”
两人在晨光中对视,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决心。
不远处,何墨和沈薇站在营地边缘,看着东方渐渐泛白的地平线。
“天亮了。”沈薇说。
“嗯。”何墨点头,“该走了。”
“何长生,”沈薇转头看他,“活着回来。”
“你也是。”
两人没有拥抱,没有更多言语,只是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仿佛要把彼此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然后,转身,走向各自的命运。
晨光中,商队拔营,五人上马。
沈薇最后看了何墨一眼,策马向北,青衫在风沙中渐渐模糊。
何墨收回目光,沉声道:“走吧。”
五骑马影向东南,奔向那道名为“鬼门”的峡谷。
峡谷深处渗透出骇人的血色,挺拔的山峦散发着刀刃的寒霜。
但他们必须向前。
因为身后已无路可退。
沙漠在晨光中苏醒,风卷起沙粒,很快掩埋了昨夜营地的痕迹。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
比如命运。
比如仇恨。
比如那些在沙漠深处,等待了千年的秘密。
鬼门道,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