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总务科的小会议室里,赵进才从外面提了个铁皮桶炉火进来,“这天,实在太冷了,大伙儿昨晚睡得怎么样?”
一起同来的男同志黄炼钢,双手不停揉搓,放到嘴边哈了口白气,“主任,实在是太冷了,我们六个人住的那两间房,房顶漏风,门板也破了个洞,能不能……,给我们想想法子?”
赵进才听完,点点头,“好,今天雪太大了,上午我带你们办完手续,下午安排你们去各自的工作岗位报个到,然后……,你们个跟我去仓库看看,有用的板材啥的,咱们搜罗搜罗,自己动手修补,如何?”
黄炼钢看了一眼朱卫国, 两人又看其他几人,最后点点头。
“好,听主任的。”
赵进才又问了潘玉琴这边,“你们这边如果有漏风的地方,也跟朱卫国他们说说,到时候男同志搭把手,一顺道的弄好。”
众人自是笑着言谢。
赵进才的目光落到坐在最焦虑的胖姑娘身上,她齐耳的短发,有些凌乱,像是没好好梳过一般,从进这小会议室,章桃年就是低垂着头。
想到昨晚这胖姑娘使了个大力神技,这会儿赵进才都觉得是做梦。
“小章——”
刚喊出来,张素梅和男同志张拥军就应了过来,赵进才赶紧抬手,“……章桃年,都是一个音,容易误会。”
胖姑娘微微抬头,凌乱的刘海,盖住了半截眼睛。
她也不说话,就定定看着赵进才,后者被这乱发中间透过的眼神,吓了个后背发凉。
“章桃年同志,你这边的打算……?”
赵进才还想着,过了一夜,这小姑娘会不会理智回归,不去住那小破庙去。
哪知,章桃年垂眸,嘴里叽里咕噜就说了话,“主任,我今天晚上就搬到小破庙去,那里缺道门,也漏风,但胜在清净。”
噗!
赵进才的搪瓷茶缸,差点丢出去。
“没有门,住不了。”
“主任不是说带我们去仓库里找找,如果有合适的板材,我自己敲敲打打,装上就行。”
“哪有那么容易?”
赵进才有些后悔,“你一个女同志,住在林子里,不安全。”
章桃年缓缓抬头,“谁敢惹我,我就给他丢茅坑里去!”
轰!
赵进才又想到昨晚这姑娘扛着石磨的碾子,毫不费力展示出来的大力气。
“咳……,同志之间,以和为贵。”
“我脾气不好。”
——太直白了!
赵进才迟疑许久,只能叫来人事科的张大姐,给大伙儿上了一个小时的课,大概就是矿山上的规章制度,行为准则。
章桃年听得昏昏欲睡。
“有没有不识字的同志?”
到最后,张大姐抬头看向十多人,问出核心问题,对面朱卫国颤颤巍巍举手,满脸带着害羞,“家里穷,我就读到三年级,跟着爷爷奶奶放牛做活,现在也就是会写个名字,算是文盲了。”
“这样啊。”
张大姐翻了翻他的档案,朱卫国身世坎坷,自小父亡母改嫁,这次能进来,也是继父想了法子,加上成分好,真是十八代贫农,才破格招了进来。
“还有别的同志吗?”
章桃年翻看劳保册子,绝望的举起手,“……我也是个文盲。”
因为,一眼看去,好像是认得些字,但不认得是多数,通篇看下来,读不懂。
张大姐循声看去,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姑娘。
“……没事,矿山上有扫盲班,上一期扫盲班结束了,这一期的话,我统计人数,争取在腊月中旬开起来,大家刻苦一些,争取两三个月脱盲。”
说到这里,又看了其他朝气蓬勃的脸庞。
张大姐笑道,“同志之间,互相帮助,你们都是年轻人,平时有空也教教他们两个,不能让任何一位同志掉队。”
“……好。”
张素梅偷偷看了一眼章桃年,哪知却被章桃年的小眼睛精准抓住,她生出些尴尬,咧嘴笑来,露出了缺了半边的门牙。
“……你……没读过书?”
章桃年嗯了一声,语气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丁爱华感激她昨天下车时的帮衬,小声说道,“桃年同志,我可以教你识字,你放心,不难的。”
“不用。”
潘玉琴翻了个白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玉琴——”
丁爱华张素梅几人赶紧劝住潘玉琴,肖玲则有些紧张的看着章桃年,生怕她跳起来同潘玉琴争吵。
幸好,章桃年只是冷冷瞥了一眼潘玉琴,不再做声。
章桃年当然听到了,但她不懂这其中深意,在修真假,压根儿没有八仙过海的传说。
当然,她也听得出不是好话。
只是懒得理会。
吃饭时,食堂熙熙攘攘,人越发的多,大家这会儿拿着才领到的饭盒,冲了把水,就跟着排队打饭。
章桃年个小,还胖,一身黑蓝棉袄,在满世界的深色劳保服、棉袄里,几乎看不出来。
她被淹没了。
可不吃饭不行,重生为人的代价就是,饥饿比当未开化的小狐狸时,都敏感千百倍。
还是小半盒,金灿灿的玉米饭里,掺杂着几颗白米饭,至于菜的话,他们拿着赵进才临时给的饭票,也就只能打个土豆豆腐。
章桃年看着饭菜,就觉得寡淡。
她抬头,看向密林深处,食物,我的食物,你们再等等,我摸清门路就来。
章桃年想吃啥,自是修真时喜爱的好宝贝。
千年老山参,万年石斛,天山雪莲、几百年的何首乌,再不济点,冬虫夏草灵芝麝香。
如今再看,没有油星子的土豆豆腐。
章桃年难以下咽,却碍于生存,只能勉强。
食堂虽大,但对比上千人的井口规模,几乎是挤得密不透风,章桃年本就被孤立,无人给她占座,她索性端着饭盒,来到屋外房檐下,三两下,稀里哗啦下肚。
形同嚼蜡。
食堂里头,张素梅透过迷蒙的玻璃窗,看到了房檐下站着的胖姑娘,有些可怜她,“咱们好歹是一起来的,不管她,会不会不太地道?”
丁爱华侧脸看去,“……我觉得她是不善言辞,这矿山上也没有别的熟人,我……,我下午去找她,好好说说,咱们还是做朋友,互相有个照应。”
“打住吧,爱华!”
潘玉琴哼了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咱们算是照应她了,可换来的是什么?”
“她……,性格有些孤僻。”
张素梅嘟囔道,“但也没有坏心。”
“算了,别上赶子去做好人了,反正她这德行,我不喜欢。”潘玉琴面庞红彤彤的,说起话来,腮帮子鼓鼓囊囊,“搞特殊化的人,在社会前进的洪流之中,终将被抛弃。”
工作安排到位。
章桃年因为不识字,最后被安排在井口做拣矸女工。
她是这一批分来的女同志里,岗位环境最糟糕,工作量大,工作内容最枯燥的。
分配完成后,连看不得章桃年的潘玉琴,都有些同情她。
那拣矸女工具体做啥?
其实就是安排在出煤口,手动分拣煤矸石的工人,这种工作,大部分是在通风口,风大、阴冷、灰尘遍布、噪音震耳,如果遇到出煤量高的时候,速度还得加快……
比起坐办公室的财务丁爱华,后勤库房潘玉琴、幼儿园老师肖玲、矿医院李凤春,简直是天上地下。
就连分配到灯房的张素梅,也比章桃年好上许多。
至少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当然,她的待遇,要比其他女同胞多三块钱。
潘玉琴连连摇头,虽然三块钱也不少,但我可不愿意为了三块钱,坐在那种地方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