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22:11:51

九十年代中期的北方小城,时间过得好像比自行车轱辘转得还慢些。

城东头那片老胡同里,藏着不少这样的四合院,灰砖灰瓦,经历着风吹日晒。

其中一座院里住着两家人,关系比别家更缠绞些。

正房住的是赵飞。

三十五六的年纪,肩膀宽厚,话不多,是实干出来的汉子。

手里经营着三个养猪场,早出晚归,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净的饲料和牲畜混杂的气味。

三年前,原配妻子李蕊急病去了,留下个当时才三岁的女儿赵一迪。

赵飞没再娶,一是忙,二是心里总惦记着亡妻,更怕后妈对孩子不好,就这么既当爹又当妈地拉扯着。

东、西两间厢房,住的是他堂弟赵庆达一家。

论血缘,两人是一个老爷爷的孙子,本就亲近;再加上赵飞亡妻李蕊,是赵庆达母亲李玉谷的亲侄女,这层关系让两家更是走动得如同一家。

只可惜李蕊福薄。

赵庆达人生得俊朗,嘴皮子也利索,开了辆中巴公交车,跑从城里到下面乡镇的长途线,算是时髦的“方向盘”职业。

他媳妇文晓晓,是当年他跑车时认识的,模样是胡同里拔尖的漂亮,性子有点急,但心肠热。

结婚后,她就没再上班,在家料理家务,偶尔接点钩织沙发垫、电视机罩的零活,一片一毛钱,积少成多,也算贴补。

美中不足的是,两人结婚两年了,文晓晓肚子一直没动静。

为这个,婆婆李玉谷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些嘀咕。

文晓晓喜欢孩子,尤其疼隔壁没了妈的赵一迪。

小姑娘如今七岁,上了小学,聪明伶俐,读书厉害。

文晓晓做了什么好吃的,总爱隔着院子喊:“一迪!来婶子这儿!”看着小姑娘吃得香甜,她眼里那点喜欢和淡淡的、自己没察觉的怅惘,就糅在了一起。

一迪也乐意往这个漂亮婶子屋里钻。

院子是共用的,厕所也是公用的,在院子西南角。

早先李蕊爱干净,嫌厕所味儿大,就在紧挨着厕所的墙边,用石棉瓦搭了个简易的洗澡棚子,两家人夏天都用它。

棚子门上的锁年头久了,时灵时不灵,大家习惯了,也没太当回事,总觉得都是自家人,院里进出的时辰也都有谱。

这天下午,日头毒得很,把青砖地晒得白晃晃发烫。

知了在院外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嚎。李玉谷摇着蒲扇,去了胡同口大柳树下,那里是老太太们的“情报站”,张家长李家短,一聊就是一个下午。

文晓晓在东厢房里钩着手里的一片牡丹花,钩针和棉线都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涩。

电风扇摇着头,吹来的风都是热的。她越坐越闷,身上的汗衫黏着皮肤。看看挂钟,才下午三点多。

婆婆出门了,庆达跑长途,通常天擦黑才能回来;赵飞大哥更是要管着猪场晚饭那一摊,从来都是夜幕沉沉才进家门。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知了的嘶鸣。

她决定去冲个凉。

拿了毛巾、肥皂和换洗的干净衣裳,走到洗澡棚前。

伸手一拧那铁挂钩搭着的锁头,“咔哒”一声,锁鼻松脱下来——果然又坏了。

她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空旷的院子,除了热浪,什么也没有。

心想反正家里没人,便没费力去虚挂上,直接推门进去了。

凉水冲在身上,驱散了黏腻,文晓晓轻轻舒了口气。

等她快洗好,伸手去摸门后的挂钩,想确认一下门是否掩好,却发现门扉随着动作晃了晃,那坏掉的锁根本没法从里面固定。

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被“院里没人”的想法压了下去。

她匆匆擦干身子。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赵飞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

他今天运气不好,运饲料的小货车半路抛锚,维修的零件要明天才能到。

猪场那边安排妥当了,他便顶着烈日提前回了家。

此刻他浑身汗湿,衣服紧贴着背,那股混合气味更浓了,只想赶紧冲进洗澡棚,把这身疲惫和污浊冲刷掉。

他闷着头,径直走向西南角的棚子。

燥热和疲惫让他比平日更迟钝些,压根没去想里面会不会有人——这个点,从来都是没人的。

他伸手,拉开了那扇虚掩着的、石棉瓦钉成的门。

“轰”的一声。

像是一道闷雷直接在脑仁里炸开,所有的热、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思绪,都在那一瞬间被炸得粉碎。

视野里只剩下朦胧水汽也掩不住的、一片突兀又刺眼的白,以及那惊鸿一瞥间,女性躯体柔和又饱满的曲线。

时间凝固了一秒,或许更短。

赵飞猛地转过身,力道之大,差点让自己绊倒。

他背对着棚子,宽阔的后背瞬间绷紧得像一块铁板,黝黑的脖颈和耳朵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

“对……对不住!晓晓!我……我不知道里面有人!”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完全变了调,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突兀而骇人。

棚子里死寂了一刹那,随后是极度慌乱的、窸窸窣窣掩盖身体的声响,夹杂着一声短促的、被死死压住的惊喘。

“大、大哥?”文晓晓的声音传来,带着剧烈颤抖的水汽和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怎么回来了?”

“车……车坏了,提前回……”赵飞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

他死死盯着面前斑驳的砖墙,指甲深深掐进汗湿的掌心,那惊心动魄的画面却烙印般挥之不去。

羞耻、懊悔、无地自容,像烧红的针一样扎着他。

“门锁……锁坏了,我……我以为……”文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无边的难堪。

“我的错!我该敲门的!我这就走!”赵飞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个区域,一直冲到院子中央的老槐树下,背对着厢房方向,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冒出来,浸透了衬衫。

洗澡棚里传来极其轻微急促的收拾声,然后是门被轻轻推开、又迅速关上的响动。

一阵轻而快的脚步声,像受惊的兔子,消失在东厢房的方向,“咔哒”,房门被紧紧关上,隔绝了内外。

院子里只剩下知了有气无力的嘶鸣,和公共厕所隐约传来的不太好闻的气味。

赵飞僵硬地站着,洗澡是彻底没心思了,身上的汗湿黏难受,心里更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乱麻。

他该怎么面对晓晓?

庆达知道了会怎么想?

虽然是个谁也没料到的意外,可毕竟……

正胡乱想着,胡同口传来李玉谷响亮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可不是嘛,我家飞子就是心眼实,要不我能把他当亲儿子待?”

话音落下,人已进了院子。

李玉谷手里摇着把蒲扇,脸上还带着扯闲篇的红光,一眼看见杵在院子当中的赵飞。

“哟,飞子,站这儿发什么愣呢?不是说要洗澡?这一身味儿。”李玉谷走近,嗔怪道。

赵飞猛地回神,脸上热度还没退,神色极不自然:“啊……婶子回来了。我……我等会儿洗。”

李玉谷狐疑地打量他:“怎么了这是?脸这么红,中暑了?”她伸手想探赵飞额头。

赵飞下意识偏头躲开:“没,没事,就是热的。我……我先回屋喝口水。”说着,几乎不敢看李玉谷,更不敢瞥向东厢房紧闭的门,逃也似的钻回了自己住的主屋。

东厢房里,文晓晓已匆忙套上了家常的旧汗衫和裤子,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蜿蜒流过她滚烫的脸颊和脖颈。

心脏还在失序地狂跳,撞得胸口生疼。

羞耻、后怕、委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交织在一起。

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明明知道那锁不牢靠!

可这院里,婆婆通常下午出去聊天,庆达跑长途不到天黑回不来,赵飞大哥更是忙到晚上才着家……她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

眼前晃过赵飞瞬间转过身去的宽厚背影,和他那变了调的道歉声。

他不是故意的。

文晓晓心里清楚。可……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那种毫无防备被撞破的惊惶和裸露,让她止不住地发抖。

以后还怎么见面?怎么在一个院里相处?

庆达万一……不,不能告诉庆达。

以他的脾气,还有最近两人之间说不出的冷淡隔阂,知道了只怕更麻烦。

文晓晓把脸埋进膝盖,湿发贴着脸颊,冰凉一片。

窗外,婆婆李玉谷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似乎在问赵飞什么。

她屏住呼吸,生怕一丝动静引来注意。

就在这时,院子大门外传来公交车熟悉的熄火声,紧接着是赵庆达哼着小调、略带疲惫却轻松的脚步声。

“妈!我回来了!今天跑得顺,早点收车了!”赵庆达的声音响亮地传进院子,也清晰地穿透了东厢房薄薄的门板。

文晓晓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她慌忙用手背擦了擦脸,也不知是水渍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能让他看出异样。

院子里,李玉谷迎了上去:“哟,今天倒是早。吃饭了没?晓晓在屋里呢,估计正钩东西,天热,也没啥胃口……”

赵庆达随口应着,目光扫过安静的主屋和另一边母亲住的西厢房,最后落在自己家紧闭的房门上。

“晓晓!”他喊了一声,带着惯常的、或许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几分随意,“我回来了,弄点水我擦把脸,热死了!”

文晓晓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后模糊的穿衣镜飞快理了理头发和衣衫。

镜中的女人眼眶有些红,她用力眨了眨眼,努力让表情恢复正常。

“来了。”她应了一声,声音还算平稳,伸手拉开了房门。

院里的光线涌进来,有些刺眼。

她看见赵庆达站在槐树下,正拿着毛巾擦脖子上的汗。

婆婆李玉谷在一旁说着什么。

而主屋的窗户后面,似乎有一道身影,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迅速地从窗边隐没了。

文晓晓垂下眼,迈过门槛,去厨房接了盆水,给赵庆达端在槐树下,让他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