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天不亮就醒了,或者说,根本没怎么睡踏实。
院子里静悄悄的,东厢房那边更是死寂一片。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没生火做饭,胡乱用凉水抹了把脸,推出自行车,吱呀呀地出了院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凉意,稍稍冲淡了他心头的滞闷。
养猪场在城郊,老远就能闻到那股熟悉又浓烈的混杂气味。
工人们已经开始拌早食,几头待产的母猪在单独的圈里焦躁地走动。
赵飞放好自行车,先去看那辆瘫在角落的运饲料小货车。
“赵老板,来这么早?”负责维修的老王叼着烟卷过来,“零件昨晚托人捎到了,上午就能换上,试好车,下午准能去拉料。”
赵飞点点头,蹲下身看了看底盘:“抓紧弄,别误了事。”
他又起身,走到待产母猪的圈边,仔细看了会儿,对负责照料的工人叮嘱:“这几头就这几天了,夜里警醒点,食水要干净,圈里多垫些干草。”
“放心吧老板。”
接下来是出栏的猪。
一车肥猪正要被赶上去食品站的车,哼唧声响成一片。
赵飞拿着本子,和过磅的工人一头一头核对斤两,算着账,眉头微微皱着,沉浸在数字和嘈杂里,似乎能把夜里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去。
另一边,赵庆达的日子就不那么顺心了。
他开着那辆旧中巴,在尘土飞扬的乡镇公路上颠簸。
往常那个手脚麻利、嘴巴也甜的卖票员小张,前两天被对头车队多开了五块钱工资挖走了,这两天他一边开车一边还得扯着嗓子喊站、收钱、找零,忙得焦头烂额,心里憋着一股邪火。
车在一个村口停下,又上来几个人。
最后上来的是个三十左右的女人,穿着件时兴的碎花衬衫,头发烫着微卷,挎着个半旧的帆布包。
她不像别的乘客那样急着找座位,而是扫了一眼略显混乱的车厢和满脸不耐烦的赵庆达,主动开口:“师傅,到县城多少钱?”
“两块五!”赵庆达头也不回。
那女人利索地掏出钱,却没立刻递过来,反而提高声音对后面几个犹豫的乘客说:“都快点上车找座儿啊,别耽误师傅开车!到县城的两块五,零钱准备好!”
她这么一吆喝,几个磨蹭的乘客倒是快了些。
赵庆达有些意外,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
女人顺势把几个人的车钱一起收了,整理好,走到驾驶座旁,递过去:“师傅,四个到县城的,一共十块,您点点。” 声音清脆,动作干脆。
赵庆达接过钱,随口问了句:“挺利索啊。在城里上班?”
“以前在供销社干过,现在没固定事儿。”女人笑了笑,目光在赵庆达脸上扫过,“师傅,我看你这又开车又卖票,忙得够呛。咋不找个售票员?”
“别提了,刚被人撬走。”赵庆达没好气。
“哦?”女人眼睛转了转,“那您这还缺人吗?您看我成不?售票这活儿我熟,人也认得几个,还能帮你招呼招呼客人。”
赵庆达这才正眼打量她。
模样周正,眼神活络,看着是个能张罗事的。“你真敢干?这活儿累,还得对付各色人。”
“有啥不敢的?”女人眉毛一挑,带着点泼辣劲儿,“我叫王娟。只要钱给得公道,保准比你原来那个不差。”她顿了顿,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师傅您别小看人,我王娟离婚自己过,不是那娇气人。前头那个嫌他窝囊,我自己挣饭吃,硬气!”
离婚?赵庆达心里动了一下。
这年头离婚的女人可不多见,还这么大方说出来,是有点不一样。“行啊,”他点点头,“那你明天跟一趟车试试。工钱……按天算,干得好再说。”
“成!”王娟爽快应下,就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坐了,接下来一路,果然帮着招呼上下车,收钱报站,比赵庆达一个人忙活时井然有序多了。
赵庆达从后视镜里看着,心里那点烦躁不知不觉散了些,甚至觉得这女人说话办事,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劲儿。
四合院里,日头慢慢爬高。
文晓晓一直躺在炕上,盯着房梁。
身体是静止的,脑子却乱糟糟地转,一会儿是赵庆达刻薄的脸和话语,一会儿是河边冰凉的河水,一会儿又是赵飞沉默蹲下帮她洗脚时宽厚的背影。
脸上肿痛未消,心里更是一片荒芜。
快到晌午,门被轻轻推开。
李玉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进来,放在炕沿。“晓晓,起来吃点东西。躺久了身子空,更难受。”
文晓晓没动,也没说话。
李玉谷在炕边坐下,叹了口气,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庆达那混小子,我早上骂过他了。他不是个东西,喝了点猫尿就不知道姓啥,说话没轻重,还……还动了手。”
她顿了顿,拉住文晓晓冰凉的手,“妈知道你委屈。没孩子……这事急不来,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妈虽然盼孙子,但妈不糊涂,你进门这两年,勤快,心善,对一迪也好,妈都看在眼里。”
文晓晓的眼泪无声地滑进鬓角。
“男人啊,有时候就是浑蛋。”李玉谷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悠远,“我那死鬼老头子活着的时候,也……也动过手。后来年纪大了,知道疼人了,又走得早……这日子,女人就得自己咬牙撑着,心里得透亮。庆达本质不坏,就是缺管教,性子浮。你别跟他硬顶,气坏了自己不值当。先把身子顾好,啊?”
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没有过多责备,反而带着理解甚至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像一根细针,轻轻挑破了文晓晓心里那层冰壳的一角。
她依旧没说话,但慢慢坐了起来。
李玉谷把面碗往她跟前推了推:“趁热吃。别的,慢慢来。”
傍晚,赵庆达回来了,比平时早些。
他脸上还挂着那几道抓痕,进门时眼神有点飘忽。
厨房冷锅冷灶,他抿了抿嘴,自己动手,舀面,烧水,竟然捣鼓出了一锅疙瘩汤,还炒了一盘蔫了的青菜。
饭做好,他朝着主屋喊了一声:“大哥,吃饭了!”
赵飞正在屋里对着账本,闻声出来,看了看那简单的饭菜,又看看赵庆达不太自然的神色,摆了摆手:“你们吃吧,我账还没对完,等会儿再说。”
赵庆达也没多劝,转向东厢房,声音不大:“晓晓,吃饭。”
里面没有回应。
赵庆达等了等,脸上那点勉强堆起来的和气有点挂不住,提高声音:“文晓晓!吃饭!给你台阶还不下是吧?”
还是寂静。
赵庆达心头那股邪火又窜上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拔高:“行!给脸不要脸!不吃拉倒!饿死别找我!”说完,他自己气呼呼地盛了一大碗疙瘩汤,稀里呼噜吃完,碗筷一扔,锅也没刷,抹抹嘴,转身就出了院子,多半又是找人打牌去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
李玉谷领着玩了一身汗的赵一迪回来,看到厨房的狼藉和冷清的东厢房,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带着赵一迪洗漱去了。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蝈蝈在墙角鸣叫。
文晓晓躺了一天,其实早就饿了,中午那碗面也只吃了几口。
胃里空得发慌,心却堵得满满当当。
她听着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才慢慢爬起来,走到厨房。
看着那没刷的锅、油腻的碗盘,还有锅里剩下的一点糊底的疙瘩汤,眼泪又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她拧开水龙头,开始默默刷洗,水声哗啦,混着她低低的抽泣。
主屋的门轻轻响了一声。
赵飞走了出来,他像是要出门,经过厨房门口时,脚步顿了顿,看见昏暗灯光下文晓晓颤抖的肩膀和哗哗的水流。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又回了屋。
没过多久,院门响动,赵飞推着自行车出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
他走到厨房窗外,隔着纱窗,看着里面那个还在机械刷洗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开口:“晓晓。”
文晓晓背影一僵,没回头。
赵飞把油纸包从窗户缝隙递进去,放在里面窗台上。
“刚买的肉包子,还热着。我……我吃不完,你别饿着。”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局促的关切,说完,似乎不敢等回应,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快步回了自己屋,门轻轻合上。
厨房里,文晓晓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转过身,看着窗台上那个散发着食物热气和油香的纸包,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还沾着泡沫的手上,又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慢慢走过去,拿起那个温热的纸包,紧紧捂在胸口,仿佛那是这冰冷长夜里,唯一一点实实在在的暖意。
窗外,赵飞的屋里,灯一直亮着,直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