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摆在东厢房堂屋靠窗的位置,成了文晓晓的一方天地。
她先是把家里那些需要缝补的旧衣服都拿出来,锁边、打补丁、改尺寸,针脚一天比一天稳当。
胡师傅偶尔看她带去的活儿,挑剔的话少了,有时还会“嗯”一声算是认可。
手里有几分底气,她打算做个像样的东西——给赵一迪做身秋装。
孩子长得快,去年的衣服已经短了。
她量了一迪的尺寸,肩宽、袖长、胸围、衣长,用粉饼在布料上细细画线。
秋装比夏装复杂,要缝里衬,要上领子,还要做扣眼。
她裁得很慢,生怕裁坏了这块好不容易买来的藏蓝色灯芯绒。
白天去铺子里当学徒,晚上就在缝纫机前忙活。
哒哒哒的机杼声成了东厢房夜晚的固定声响,盖过了院子里其他细碎的动静,也让她纷乱的心绪有了暂时的安放处。
有时候一坐就是三四个钟头,直到眼睛发酸,脖颈僵硬,她才停手,对着半成型的衣服左看右看,想象着一迪穿上它的模样。
一个星期后,衣服终于做好了。
藏蓝色的灯芯绒外套,里面衬了层薄薄的绒布,领子做得挺括,五个盘扣是她手工编的,扣眼锁得整齐细密。
配套的裤子也是同色料子,裤脚稍微收了一点,显得精神。
她让一迪来试。孩子高兴地套上新衣服,在屋里转圈。“婶子,好看吗?”
“好看。”文晓晓替她整理衣领,系好扣子。衣服合身,肩膀、袖长都正好,藏蓝色衬得孩子的小脸更加白净。
李玉谷听见动静过来看,也连连点头:“晓晓这手艺是真见长了,这衣服做得板正,比店里买的也不差。”
赵一迪美滋滋地穿着新衣服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直到要去上学才不舍地换下来。
文晓晓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那是这些日子以来,少有的一点真切笑意。
赵飞的养猪场最近到了最忙的时候。
一批成猪出栏,运往食品站;几窝小猪崽先后落地,要精心照料;还有几头母猪到了配种期,得安排配种。
他常常天不亮就走,半夜才回,有时索性就在厂里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凑合一宿,椅子上搭件衣服,囫囵睡几个钟头。
工人们都习惯了老板这副拼命的架势。喂料的老张头看他眼睛熬得通红,忍不住劝:“赵老板,钱是赚不完的,该歇也得歇。你看西头老刘那养猪场,人家老板天天大哥大拿着,小轿车开着,哪像你这样,比我们干活的还累。”
赵飞拧开军用水壶灌了口凉茶,只是笑笑:“车啊电话啊,那些东西不实用。把猪养好才是正经。”
他是真觉得那些花哨东西没用。
养猪场里气味大,开个轿车来反而糟蹋;大哥大信号时有时无,话费还贵,不如厂里那部手摇电话实在。
他心思也简单,就想把这三个场子守好,把猪养壮实,把账算清楚,让一迪将来读书有保障,也让跟着他干的工人能按时拿到工钱。
偶尔深夜从猪场骑车回来,经过寂静的胡同,看见四合院东厢房窗户透出的灯光,和隐约传出的、有规律的哒哒缝纫机声,他会不自觉地放慢车速。
那声音清脆,带着一种执拗的生气,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他知道是晓晓还在做活儿。这么晚还不睡……他皱了皱眉,想提醒她别熬坏了眼睛,可终究只是把车轻轻推进院子,尽量不发出声响。
李玉谷对文晓晓的变化是乐见的。看她不再整天愁眉苦脸地枯坐,而是有了奔头,学手艺,做衣服,人也精神了些,老太太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儿子在外头那些龌龊事,只当小两口最近关系缓和了——不然庆达哪来的钱给晓晓买缝纫机?她心里还暗暗盼着,晓晓心情好了,兴许孩子的事就能有转机。
这表面的平静,让李玉谷觉得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她哪知道,这平静底下,暗流早已汹涌。
赵庆达如今是乐不思蜀。
王娟会来事,嘴甜,懂得哄人,比起家里那个锯嘴葫芦似的文晓晓,不知有趣多少倍。
他手里有了点闲钱,心思也活络。
那天路过金店,看王娟盯着柜台里的金戒指眼睛发亮,他脑子一热,就买了个细圈的送她。
王娟拿到戒指,惊喜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当场就戴在无名指上,左看右看,踮脚在赵庆达脸上亲了一口:“庆达,你对我真好!”
下了班,她特意回了一趟父母家。她家在城边,老房子,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王娟进了门,故意把手伸到母亲眼前晃:“妈,你看,庆达给我买的。”
王母正在摘菜,瞥见那金闪闪的戒指,脸一下子沉了:“哪来的钱买这个?娟子,我跟你说了多少回,那赵庆达有老婆,你跟他不清不楚的,像什么样子!”
“有老婆怎么了?他跟他老婆又没感情!”王娟不以为意,“妈,你就是老古板。现在什么年代了?”
王父从里屋出来,听到这话,气得手抖:“你……你还有理了?你这是破坏别人家庭!伤风败德!我们老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丢脸?我靠我自己找个对我好的男人,丢什么脸?”王娟也来了脾气,“那个窝囊废前夫倒是没老婆,有什么用?你们当初非要我嫁,现在呢?我离婚你们嫌丢人,我找个条件好的你们又嫌不正派!合着我就该一个人苦哈哈熬着才叫好?”
“那也不能当第三者!”王母痛心疾首。
“第三者怎么了?只要庆达心里有我,愿意对我好,我管别人说什么!”王娟抓起包,戒指在灯光下刺眼地一闪,“你们看不惯,我以后少回来就是!”说完,摔门而去。
回到租的小屋,她越想越气,坐在床边掉眼泪。
赵庆达晚上过来,看她眼睛红肿,忙问怎么了。
王娟抽抽搭搭把回家的事说了,委屈道:“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过得好,他们倒好,把我骂得一文不值……庆达,我跟着你,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怎么回事啊……”
赵庆达搂着她哄:“别听他们的,老思想。你跟我好,我知道就行。”
“那你……”王娟抬起泪眼看他,手指在他胸口画圈,“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个名分啊?我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你,算什么呢……”
赵庆达有些为难。
离婚?文晓晓没犯什么大错,母亲那边肯定不答应,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可不离,王娟这边……
看他犹豫,王娟眼里闪过一丝精明,她靠进他怀里,声音又软又糯:“庆达,我知道你为难。我也不逼你……可我听说,要是有了孩子,那就不一样了,是不是?为了孩子,什么事都好商量……”
赵庆达心里一动。孩子!是啊,要是王娟有了他的孩子,那理由就硬气了!母亲不是一直盼孙子吗?文晓晓两年没动静,王娟要是怀上,那……
他抱紧王娟,语气变得兴奋:“娟儿,你说得对!只要你怀上,咱们立马结婚!我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王娟在他怀里露出得逞的笑意,声音却依旧娇软:“那你可得加把劲呀……”
窗外夜色渐深,出租屋里春意盎然。
而几里地外的四合院东厢房,缝纫机的哒哒声刚刚停下。
文晓晓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把给一迪做好的另一件小坎肩叠整齐,放进柜子。
她不知道,一场以“孩子”为名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目标直指她岌岌可危的婚姻,和她刚刚勉强站稳的、这点微不足道的立足之地。